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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五 往事与家

往事(一)

——生命历史中的几页图画在别人只是模糊记着的事情,然而在心灵脆弱者,已经反复而深深地镂刻在回忆的心版上了!索性凭着深刻的印象,移在白纸上罢——再回忆时不向心版上搜索了!一将我短小的生命的树,一节一节的斩断了,圆片般堆在童年的草地上。我要一片一片的拾起来看;含泪的看,微笑的看,口里吹着短歌的看。

难为他装点得一节一节,这般丰满而清丽!

我有一个朋友,常常说,“来生来生!”——但我却如此说:“假如生命是乏味的,我怕有来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满足的了!”

第一个厚的圆片是大海;海的西边,山的东边,我的生命树在那里萌芽生长,吸收着山风海涛。每一根小草,每一粒沙砾,都是我最初的恋慕,最初拥护我的安琪儿。

这圆片里重叠着无数快乐的图画,憨嬉的图画,寂寞的图画,和泛泛无着的图画。

放下罢,不堪回忆!

第二个厚的圆片是绿阴;这一片里许多生命表现的幽花,都是这绿阴烘托出来的。有浓红的,有淡白的,有不可名色的晚晴的绿阴,朝雾的绿阴,繁星下指点着的绿阴,月夜花棚秋千架下的绿阴!

感谢这曲曲屏山!它圈住了我许多思想。

第三个厚的圆片,不是大海,不是绿阴,是什么?我不知道!

假如生命是无味的,我不要来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满足的了。

二黑暗不是阴霾,我恨阴霾,我却爱黑暗。

在光明中,一切都显着了。黑是黑白是白的,也有了树,也有了花,也有了红墙,也有了蓝瓦;便一切崭然,便有人,有我,有世界。

颂美黑暗!讴歌黑暗!只有黑暗能将这一切都消灭调和于虚空混沌之中;没有了人,没有了我,更没有了世界!

黑暗的园里,和华同坐。看不见她,也更看不见我,我们只深深的谈着。说到同心处,竟不知是我说的,还是她说的,入耳都是天乐一般——只在一阵风过,槐花坠落如雨的时候,我因着衣上的感觉,和感觉的界限,才觉得“我”不是“她”,才觉得黑暗中仍有“我”的存在。

华在黑暗中递过一朵茉莉,说:“你戴上罢,随着花香,你纵然起立徘徊,我也知道你在何处。”——我无言的接了过来。

华妹呵,你终竟是个小孩子。槐花,茉莉,都是黑暗中最着迹的东西,在无人我的世界里,要拒绝这个!三“只是等着,等着,母亲还不回来呵!”

乳母在灯下睁着疲倦下垂的眼睛,说:“莹哥儿!不要尽着问我,你自己上楼去,在阑边望一望,山门内露出两盏红灯时,母亲便快来到了。”

我无疑地开了门出去,黑暗中上了楼——望着,望着,无有消息。

绕过那边阑旁,正对着深黑的大海,和闪烁的灯塔。

幼稚的心,也和成人一般,一时的光明朗澈——我深思,我数着灯光明灭的数儿,数到第十八次。我对着未曾想见的命运,自己假定的起了怀疑。

“人生!灯一般的明灭,飘浮在大海之中。”——我起了无知的长太息。

生命之灯燃着了,爱的光从山门边两盏红灯中燃着了!四在堂里忘了有雪,并不知有月。

匆匆的走出来,捻灭了灯,原来月光如水!

只深深的雪,微微的月呵!地下很清楚的现出扫除了的小径。我一步一步的走,走到墙边,还觉得脚下踏着雪中沙沙的枯叶。墙的黑影覆住我,我在影中抬头望月。

雪中的故宫,云中的月,甍瓦上的兽头——我回家去,在车上,我觉得这些熟见的东西,是第一次这样明澈生动的入到我的眼中,心中。

五场厅里四隅都黑暗了,只整齐的椅子,一行行的在阴沉沉的影儿里平列着。

我坐在尽头上近门的那一边,抚着锦衣,抚着绣带和冠缨凝想——心情复杂得很。

晚霞在窗外的天边,一刹浓红,一刹深紫,回光到屋顶上——台上琴声作了。一圈的灯影里,从台侧的小门,走出十几个白衣彩饰,散着头发的安琪儿,慢慢的相随进来,无声地在台上练习着第一场里的跳舞。

我凝然的看着,潇洒极了,温柔极了,上下的轻纱的衣袖,和着铮的琴声,合拍的和着我心弦跳动,怎样的感人呵!

灯灭了,她们又都下去了,台上台下只我一人了。

原是叫我出来疏散休息着的,我却哪里能休息?我想一会儿这场里便充满了灯彩,充满了人声和笑语,怎知道剧前只为我一人的思考室呢?

在宇宙之始,也只有一个造物者,万有都整齐平列着。他凭在高阑,看那些光明使者,歌颂——跳舞。

到了宇宙之中,人类都来了,悲剧也好,喜剧也好,佯悲诡笑的演了几场。剧完了,人散了,灯灭了。一时沉黑,只有无穷无尽的寂寞!

一会儿要到台上,要说许多的话;憨稚的话,激昂的话,恋别的话何尝是我要说的?但我既这样的上了台,就必须这样的说。我千辛万苦,冒进了阴惨的夜宫,经过了光明的天国,结果在剧中还是做了一场大梦。

印证到真的——比较的真的——生命道上,或者只是时间上久暂的分别罢了;但在无限之生里,真的生命的几十年,又何异于台上之一瞬?

我思路沉沉,我觉悟而又惆怅,场里更黑了。

台侧的门开了,射出一道灯光来——我也须下去了,上帝!这也是“为一大事出世”!

我走着台上几小时的生命的道路又乏倦的倚着台后的琴站着——幕外的人声,渐渐的远了,人们都来过了;悲剧也罢,喜剧也罢,我的事完了;从宇宙之始,到宇宙之终,也是如此,生命的道路走尽了!

看她们洗去铅华,卸去妆饰,无声的忙乱着。

满地的衣裳狼藉,金戈和珠冠杂置着。台上的仇敌,现在也拉着手说话;台上的亲爱的人,却东一个西一个的各忙自己的事。

我只看着——终竟是弱者呵!我爱这几小时如梦的生命!

我抚着头发,抚着锦衣。“生命只这般的虚幻么?”六涵在廊上吹箫,我也走了出去。

天上只微微的月光,我撩起垂拂的白纱帐子来,坐在廊上的床边。

我的手触了一件蠕动的东西,细看时是一条很长的蜈蚣。

我连忙用手绢拂到地上去,又唤涵踩死它。

涵放了箫,只默然的看着。

我又说:“你还不踩死它!”

他抬起头来,严重而温和的目光,使我退缩。他慢慢的说:“姊姊,这也是一个生命呵!”

霎时间,使我有无穷的惭愧和悲感。

七父亲的朋友送给我们两缸莲花,一缸是红的,一缸是白的,都摆在院子里。

八年之久,我没有在院子里看莲花了——但故乡的园院里,却有许多;不但有并蒂的,还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红莲。

九年前的一个月夜,祖父和我在园里乘凉。祖父笑着和我说,“我们园里最初开三蒂莲的时候,正好我们大家庭中添了你们三个姊妹。大家都欢喜,说是应了花瑞。”

半夜里听见繁杂的雨声,早起是浓阴的天,我觉得有些烦闷。从窗内往外看时,那一朵白莲已经谢了,白瓣儿小船般散飘在水面。梗上只留个小小的莲蓬,和几根淡黄色的花须,那一朵红莲,昨夜还是菡萏的,今晨却开满了,亭亭地在绿叶中间立着。

仍是不适意!——徘徊了一会子,窗外雷声作了,大雨接着就来,愈下愈大。那朵红莲,被那繁密的雨点,打得左右欹斜。在无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阶去,也无法可想。

对屋里母亲唤着,我连忙走过去,坐在母亲旁边——一回头忽然看见红莲旁边的一个大荷叶,慢慢的倾侧了来,正覆盖在红莲上面我不宁的心绪散尽了!

雨势并不减退,红莲却不摇动了。雨点不住的打着,只能在那勇敢慈怜的荷叶上面,聚了些流转无力的水珠。

我心中深深的受了感动——母亲呵!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一日。

八原是儿时的海,但再来时却又不同。

倾斜的土道,缓缓的走了下去——下了几天的大雨,溪水已涨抵桥板下了。再下去,沙上软得很,拣块石头坐下,伸手轻轻的拍着海水儿时的朋友呵,又和你相见了!

一切都无改:灯塔还是远立着,海波还是粘天的进退着,坡上的花生园子,还是有人在耕种着。——只是我改了,膝上放着书,手里拿着笔,对着从前绝不起问题的四围的环境思索了。

居然低头写了几个字,又停止了,看了看海,坐得太近了,凝神的时候,似乎海波要将我飘起来。

年光真是一件奇怪的东西!一次来心境已变了,再往后时如何?也许是海借此要拒绝我这失了童心的人,不让我再来了。

天色不早了。采了些野花,也有黄的,也有紫的,夹在书里,无聊的走上坡去——华和杰他们却从远远的沙滩上,拾了许多美丽的贝壳和卵石,都收在篮里,我只站在桥边等着他们原和我当日一般,再来时,他们也有像我今日的感想么?九只在夜半忽然醒了的时候,半意识的状态之中,那种心情,我相信是和初生的婴儿一样的。——每一种东西,每一件事情,都渐渐的,清澈的,侵入光明的意识界里。

一个冬夜,只觉得心灵从渺冥黑暗中渐渐的清醒了来。

雪白的墙上,哪来些粉霞的颜色,那光辉还不住的跳动——是月夜么?比它清明。是朝阳么?比它稳定。欠身看时,却是薄帘外熊熊的炉火。是谁临睡时将它添得这样旺!

这时忽然了解是一夜的正中。我另到一个世界里去了,澄澈清明,不可描画;白日的事,一些儿也想不起来了,我只静静的回过头来,床边小几上的那盆牡丹,在微光中晕红着脸,好像浅笑着对我说,“睡人呵!我守着你多时了。”水仙却在光影外,自领略她凌波微步的仙趣,又好像和倚在她旁边的梅花对语。

看守我的安琪儿呵!在我无知的浓睡之中,都将你们辜负了!

火光仍是漾着,我仍是静着——我意识的界限,却不只牡丹,不止梅花,渐渐的扩大起来了。但那时神清若水,一切的事,都像剔透玲珑的石子般,浸在水里,历历可数。

一会儿渐渐的又沉到无意识界中去了——我感谢睡神,他用梦的帘儿,将光雾般的一夜,和尘嚣的白日分开了,使我能完全的留一个清绝的记忆!一〇晚餐的时候。灯光之下,母亲看着我半天,忽然想起笑着说:“从前在海边住的时候,我闷极了,午后睡了一觉,醒来遍处找不见你。”

我知道母亲要说什么——我只不言语,我忆起我五岁时的事情了。

弟弟们都问,“往后呢?”

母亲笑着看着我说:“找到大门前,她正呆呆的自己坐在石阶上,对着大海呢!我睡了三点钟,她也坐了三点钟了。可怜的寂寞的小人儿呵!你们看她小时已经是这样的沉默了——我连忙上前去,珍重地将她揽在怀里”

母亲眼里满了欢喜慈怜的珠泪。

父亲也微笑了。——弟弟们更是笑着看我。

母亲的爱,和寂寞的悲哀,以及海的深远:都在我的心中,又起了一回不可言说的惆怅!一一忘记了是哪一个春天的早晨——手里拿着几朵玫瑰,站在廊上——马莲遍地的开着,玫瑰更是繁星般在绿叶中颤动。

她们两个在院子里缓步,微微的互视的谈着。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涉——朝阳照着她们,和风吹着她们;她们的友情在朝阳下酝酿,她们的衣裙在和风中整齐地飘扬。

春浸透了这一切——浸透了花儿和青草上帝呵!独立的人不知道自己也浸在春光中。

一二闷极,是出游都可散怀。——便和她们出游了半日。

回来了——一路只泛泛的。

震荡的车里,我只向后攀着小圆窗看着。弯曲的道儿,跟着车走来,愈引愈长。树木,村舍,和田垄,都向后退曳了去,只有西山峰上的晚霞不动。

车里,她们捉对儿谈话,我也和晚霞谈话。——晚霞!

我不配和你谈心,但你总可容我瞻仰。

车进到城门里,我偶然想起那园来,她们都说去走一走,我本无聊,只微笑随着她们,车又退出去了。

悄悄地进入园里,天色渐暗了——忆起去年此时,正是出园的时候,那时心绪又如何?

幽凉里,走过小桥,走过层阶,她们又四散了。我一路低首行来,猛抬头见了烈冢。碑下独坐,四望青青,晚霞更红了!

正在神思飞越,忠从后面来了。我们下了台去,在仄径中走着。我说,“我愿意在此过这悠长的夏日,避避尘嚣。”她说,“佳时难再,此游也是纪念。”我无言点首。

鸟儿都休息了,不住的啁啾着——暮色里,匆匆的又走了出来。车进了城了,我仍是向后望着。凉风吹着衣袖和头发——庄严苍古的城楼,浮在晚霞上,竟留了个最深浓的回忆!

一九二二年七月七日。

一三小别之后,星来访我——坐在窗下写些字,看些画,晚凉时才出去。

只谈着谈着,篱外的夕阳渐渐的淡了,墙影渐渐的长了,晚霞退了,繁星生了;我们便渐渐浸到黑暗里,只能看见近旁花台里的小白花,在苍茫中闪烁——摇动。

她谈到沿途的经历和感想,便说:“月下宜有清话。群居杂谈,实在无味。”

我说:“夜坐谈话,到底比白日有趣,但各种的夜又不同了。月夜宜清谈,星夜宜深谈,雨夜宜絮谈,风夜宜壮谈固然也须人地两宜,但似乎都有自然的趋势”

那夜树影深深,回顾悄然,却是个星夜!

我们的谈话,并不深到许多,但已觉得和往日的微有不同。

一四每次拿起笔来,头一件事忆起的就是海。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搁笔。

每次和朋友们谈话,谈到风景,海波又侵进谈话的岸线里,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默然,终于无语。

一次和弟弟们在院子里乘凉,仰望天河,又谈到海。我想索性今夜彻底的谈一谈海,看词锋到何时为止,联想至何处为极。

我们说着海潮,海风,海舟最后便谈到海的女神。

涵说,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我不觉笑问,这话怎讲!

涵也笑道,“你看云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风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阴沉!”

杰两手抱膝凝听着,这时便运用他最丰富的想象力,指点着说:“她她住在灯塔的岛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鸟是她的侍从;夜里她曳着白衣蓝裳,头上插着新月的梳子,胸前挂着明星的璎珞;翩翩地飞行于海波之上”

楫忙问,“大风的时候呢?”杰道:“她驾着风车,狂飙疾转的在怒涛上驱走;她的长袖拂没了许多帆舟。下雨的时候,便是她忧愁了,落泪了,大海上一切都低头静默着。黄昏的时候,霞光灿然,便是她回波电笑,云发飘扬,丰神轻柔而潇洒”

这一番话,带着画意,又是诗情,使我神往,使我微笑。

楫只在小椅子上,挨着我坐着,我抚着他,问,“你的话必是更好了,说出来让我们听听!”他本静静地听着,至此便抱着我的臂儿,笑道,“海太大了,我太小了,我不会说。”

我肃然——涵用折扇轻轻的击他的手,笑说,“好一个小哲学家!”

涵道:“姊姊,该你说一说了。”我道,“好的都让你们说尽了——我只希望我们都像海!”

杰笑道,“我们不配做女神,也不要‘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他们都笑了——我也笑说,“不是说做女神,我希望我们都做个‘海化’的青年。像涵说,海是温柔而沉静。杰说的,海是超绝而威严。楫说的更好了,海是神秘而有容,也是虚怀,也是广博”

我的话太乏味了,楫的头渐渐的从我臂上垂下去,我扶住了,回身轻轻地将他放在竹榻上。

涵忽然说:“也许是我看的书太少了,中国的诗里,咏海的真是不多;可惜这么一个古国,上下数千年,竟没有一个‘海化’的诗人!”

从诗人上,他们的谈锋便转移到别处去了——我只默默的守着楫坐着,刚才的那些话,只在我心中,反复地寻味——思想。

一五黄昏时下雨,睡得极早,破晓听见钟声续续的敲着。

这钟声不知是哪个寺里的,起的稍早,便能听见——尤其是冬日——但我从来未曾数过,到底敲了多少下。

徐徐的披衣整发,还是四无人声,只闻啼鸟。开门出去,立在阑外,润湿的晓风吹来,觉得春寒还重。

地下都潮润了,花草更是清新,在的晓烟里笼盖着,秋千的索子,也被朝露压得沉沉下垂。

忽然理会得枝头渐绿,墙内外的桃花,一番雨过,都零落了忆起断句“落尽桃花澹天地”,临风独立,不觉悠然!一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许多可纪的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夜,更有许多可纪的梦。

在梦中常常是神志湛然,飞行绝迹,可以解却许多白日的尘机烦虑。更有许多不可能的,意外的遨游,可以突兀实现。

一个春夜:梦见忽然在一个长廊上徐步,一带的花竹阑干,阑外是水。廊上近水的那一边,不到五步,便放着一张小桌子,用花边的白布罩着,中间一瓶白丁香花,杂着玫瑰,旁边还错落的摆着杯盘。望到廊的尽处,几百张小桌子,都是一样的。好像是有什么大集会,候客未来的光景。

我不敢久驻,轻轻的走过去。廊边一扇绿门,徐徐推开,又换了一番景致,长廊上的事,一概忘了。

门内是一间书室,尽是藤榻竹椅,地上铺着花席。一个女子,近窗写着字,我仿佛认得是在夏令会里相遇的谁家姊妹之一。

我们都没有说什么,我也未曾向她谢擅入的罪,似乎我们又是约下的。这时门外走进她的妹妹来,笑着便带我出去。

走过很长的甬道,两旁柱上挂着许多风景片,也都用竹框嵌着,道旁遮满了马缨花。

出了一个圆门——便是梦中意识的焦点,使我醒后能带挈着以上的景致,都深忆不忘的——到了门外只见一望无边蔚蓝欲化的水。

这一片水:不是湖也不是海,比湖蔚蓝,比海平静,光艳得不可描画,不可描画!

生平醒时和梦中所见的水,要以此为第一了!

一道柳堤将这水界开了,绿意直伸到水中去。堤上缓步行来。梦中只觉飘然,悠然,而又怃然!

走尽了长堤,到了青翠的小山边,一处层阶之下,听得堂上有人讲书。她家的姊姊忽然又在旁边,问我,“你上去不?”

我谢她说,“不去罢,还是到水边好。”

一转身又只剩我自己了,这回却沿着水岸走。风吹着柳叶。附满了绿苔的石头,错杂的在细流里立着。水光浸透了我沉醉的灵魂帘子一声响,梦惊碎了!水光在我眼前漾了几漾,便一时散开了,荡化了!

张递过一封信,匆匆的便又出去。

我要留梦,梦已去无痕迹朦胧里拿起信来一看,却是琳在西湖寄我的一张明片。

晚上我便寄她几行字:清福便独享了罢,何须寄我些春泛的新诗?心灵里已是烦忙,又添了未曾相识的湖山,频来入梦!——《春水》一五七一七我坐在院里,仪从门外进来,悄悄地和我说,“你睡了以后,叔叔骑马去了,是那匹好的白马”我连忙问,“在哪里?”他说,“在山下呢,你去了,可不许说是我告诉的。”我站起来便走。仪自己笑着,走到书室里去了。

出门便听见涛声,新雨初过,天上还是轻阴。曲折平坦的大道,直斜到山下,既跑了就不能停足,只身不由己的往下走。转过高岗,已望见父亲在平野上往来驰骋。这时听得乳娘在后面追着,唤,“慢慢的走!看道滑掉在谷里!”我不能回头,索性不理她。我只不住的唤着父亲,乳娘又不住的唤着我。

父亲已听见了,回身立马不动。到了平地上,看见董自己远远的立在树下。我笑着走到父亲马前,父亲凝视着我,用鞭子微微的击我的头,说,“睡好好的,又出来作什么!”我不答,只举着两手笑说,“我也上去!”

父亲只得下来,马不住的在场上打转,父亲用力牵住了,扶我骑上。董便过来挽着辔头,缓缓地走了。抬头一看,乳娘本站在岗上望着我,这时才转身下去。

我和董说,“你放了手,让我自己跑几周!”董笑说,“这马野得很,姑娘管不住,我快些走就得了。”

渐渐的走快了,只听得耳旁海风,只觉得心中虚凉,只不住的笑,笑里带着欢喜与恐怖。

父亲在旁边说,“好了,再走要头晕了!”说着便走过来。

我撩开脸上的短发,双手扶着鞍子,笑对父亲说,“我再学骑十年的马,就可以从军去了,像父亲一般,做勇敢的军人!”

父亲微笑不答。马上看海面的黄昏——董在前牵着,父亲在旁扶着。晚风里上了山,直到门前。

母亲和仪,还有许多人,都到马前来接我。

一八我最怕夏天白日睡眠,醒时使人惆怅而烦闷。

无聊的洗了手脸,天色已黄昏了,到门外园院小立,抬头望见了一天金黄色的云彩。——世间只有云霞最难用文字描写,心里融会得到,笔下却写不出。因为文字原是最着迹的,云霞却是最灵幻的,最不着迹的,徒唤奈何!

回身进到院里,隔窗唤涵递出一本书来,又到门外去读。

云彩又变了,半圆的月,渐惭的没入云里去了。低头看了一会子的书。听得笑声,从圆形的缘满豆叶的棚下望过去,杰和文正并坐在秋千上;往返的荡摇着,好像一幅活动的影片,——光也从圆片上出现了,在后面替他们推送着。光夏天瘦了许多,但短发拂额,仍掩不了她的憨态。

我想随处可写,随时可写,时间和空间里开满了空灵清艳的花,以供慧心人的采撷,可惜慧心人写不出!

天色更暗了,书上的字已经看不见。云色又变了,从金黄色到暗灰色。轻风吹着纱衫,已是太凉了,月儿又不知哪里去了。

一九二二年七月五日。

一九后楼上伴芳弹琴。忽然大雷雨——那些日子正是初离母亲过宿舍生活的时期。一连几天,都是好天气,同学们一起读书说笑,不觉把家淡忘了。——但这时我心里突然的郁闷焦躁。

我站在琴旁,低头抚着琴上的花纹说,“我们到前楼去罢!”芳住了琴劝我说:“等止了雨再走,你看这么大的雨,如何走得下去;你先在一旁坐着,听我弹琴,好不好?”我无聊只得坐下。

雷声只管隆隆,雨声只管澎湃。天容如墨,窗内黑暗极了。我替芳开了琴旁的电灯,她依旧弹着琴,只抬头向我微微的笑了一笑。

她不注意我,我也不注意她——我想这时母亲在家里,也不知道做些什么?也许叫人卷起苇帘,挪开花盆,小弟弟们都在廊上拍手看雨想着,目注着芳的琴谱,忽然觉得纸上渐渐的亮起来。回头一看,雨已止了,夕阳又出来了,浮云都散了,奔走得很快。树上更绿了,蝉儿又带着湿声乱叫着。

我十分欢喜,过去唤芳说,“雨住了,我们下去罢!”芳看一看壁上的钟,说,“只剩一刻钟了,再容我弹两遍。”我不依,说,“你不去,我自己去。”说着回头便走。她只得关上琴盖,将琴谱收在小柜子里,一面笑着,“你这孩子真磨人!”

球场边雨水成湖,我们挨着墙边,走来走去。藤萝上的残滴,还不时的落下来,我们并肩站在水边,照见我们在天上云中的影子。

只走来走去的谈着,郁闷已没有了。那晚我竟没有上夜堂去,只坐在秋千板上,芳攀着秋千索子,站在我旁边,两人直谈到夜深。二〇精神上的朋友宛因,和我的通讯里,曾一度提到死后,她说:“我只要一个白石的坟墓,四面矮矮的石阑,墓上一个十字架,再有一个仰天沉思的石像。这墓要在山间幽静处,丛树阴中,有溪水徐流,你一日在世,有什么新开的花朵,替我放上一两束,其余的人,就不必到那里去。”

我看完这一段,立时觉得眼前涌现了一幅清幽的图画。但是我想来想去宛因呵,你还未免太“人间化”了!

何如脚儿赤着,发儿松松的挽着,躯壳用缟白的轻绡裹着,放在一个空明莹澈的水晶棺里,用纱灯和细乐,一叶扁舟,月白风清之夜,将这棺儿送到海上,在一片挽歌声中,轻轻的系下,葬在海波深处。

想象吊者白衣如雪,几只大舟,首尾相接,耀以红灯,绕以清乐,一簇的停在波心。何等凄清,何等苍凉,又是何等豪迈!

以万顷沧波作墓田,又岂是人迹可到?即使专诚要来瞻礼,也只能下俯清波,遥遥凭吊。

更何必以人间暂时的花朵,来娱悦海中永久的灵魂!看天上的乱星孤月,水面的晚烟朝霞,听海风夜奔,海波夜啸。

比新开的花,徐流的水,其壮美的程度相去又如何?

从此穆然,超然,在神灵上下,鱼龙竞逐,珊瑚玉树交枝回绕的渊底,垂目长眠:那真是数千万年来人类所未享过的奇福!

至此搁笔,神志洒然,忽然忆起少作走韵的“集龚”中有:“少年哀乐过于人,消息都妨父老惊;一事避君君匿笑,欲求缥缈反幽深。”——不觉一笑!

一九二二年七月三十一日。

入小说、散文集《超人》。)

往事(二)

她是翩翩的乳燕,

横海飘游,月明风紧,

不敢停留——在她频频回顾的

飞翔里

总带着乡愁!

那天大雪,郁郁黄昏之中,送一个朋友出山而去。绒绒的雪上,极整齐分明的镌着我们偕行的足印。独自归来的路上,偶然低首,看见洁白匀整的雪花,只这一瞬间,已又轻轻的掩盖了我们去时的踪迹。——白茫茫的大地上,还有谁知道这一片雪下,一刹那前,有个同行,有个送别?

我的心因觉悟而沉沉的浸入悲哀!

苏东坡的: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那几句还未曾说到尽头处,岂但鸿飞不复计东西?连雪泥上的指爪都是不得而留的,于是人生到处都是渺茫了!

生命何其实在?又何其飘忽?它如迎面吹来的朔风,扑到脸上时,明明觉得砭骨劲寒;它又匆匆吹过,飒飒的散到树林子里,到天空中,渺无来因去果,纵骑着快马,也无处追寻。

原也是无聊,而薄纸存留的时候,或者比时晴的快雪长久些——今日不乐,松涛细响之中,四面风来的山亭上,又提笔来写《往事》。生命的历史一页一页的翻下去,渐渐翻近中叶,页页佳妙,图画的色彩也加倍的鲜明,动摇了我的心灵与眼目。这几幅是造物者的手迹。他轻描淡写了,又展开在我眼前;我瞻仰之下,加上一两笔点缀。

点缀完了,自己看着,似乎起了感慨,人生经得起追写几次的往事?生命刻刻消磨于把笔之顷。这时青山的春雨已洒到松梢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七日,青山。

哪有心肠?然而竟被友人约去话别——回来已是暮色沉沉。今夜没有电光,中堂燃着两支蜡烛,闪闪的光影,从竹帘里透出,觉得凄清。

走到院子里,已听见母亲同涵和杰断断续续的说话。等我进去时,帘子响处,声音都寂。母亲只低着头做针线,涵和杰惘然的站了起来,却没有话说,只扶着椅背,对着闪闪的烛光呆望。

我怀疑着,一面向母亲说着今天饯别的光景,他们两个竟不来搭话,我也不问。

母亲进去了,我才问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涵不言语,杰叹了一口气,半晌说:“母亲说她舍不得你走,你走了她如同但她又不愿意让你知道”

几个月来,我们原是彼此心下雪亮,只是手软心酸,不敢揭破这一层纸。然而今夜我听到了这意中的言语,我竟呆了。

忽然涵望着杰沉重的说:“母亲吩咐不对莹哥说,你又来多事做什么?”

暂时沉默——这时电灯灿然的亮了,明光里照见他们两个的脸都红着。

杰嗫嚅着说:“我想我想不要紧的”涵截住他:“不,我不许你说!”声音更严厉了。

这时杰真急了,觉得过分的受哥哥的诃斥。他也大声的说:“瞒别人,难道要瞒自己的姊姊?”他负固的抵抗着。

我已丧失了裁判的能力,茫然的,无心的吹灭了蜡烛,正要勉强的说一两句话——

涵的声音凄然了,“正是不瞒别人,只瞒自己的姊姊呢!”

两对辛酸的眼光相触,如同刚卸下的琴弦一般,两个人同时无力的低下头去。

我神魂失据的站在他们中间。

电灯又灭了,感谢这一霎时消失的光明!我们只觉得湿热颤动的手,紧紧的互握着,却看不见彼此盈盈的泪眼!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三日夜,北京。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无可比拟!仿佛万一,只能说是似娟娟的静女,虽是照人的明艳,却不飞扬妖冶;是低眉垂袖,璎珞矜严。

流动的光辉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松林是一片浓黑的,天空是莹白的,无边的雪地,竟是浅蓝色的了。这三色衬成的宇宙,充满了凝静,超逸与庄严;中间流溢着满空幽哀的神意,一切言词文字都丧失了,几乎不容凝视,不容把握!

今夜的林中,决不宜于将军夜猎——那从骑杂沓,传叫风生,会踏毁了这平整匀纤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铁甲,会缭乱了静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哗欢笑,杯盘狼藉,会惊起树上稳栖的禽鸟;踏月归去,数里相和的歌声,会叫破了这如怨如慕的诗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爱友话别,叮咛细语——凄意已足,语音已微;而抑郁缠绵,作茧自缚的情绪,总是太“人间的”了,对不上这晶莹的雪月,空阔的山林。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纵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寻,有佳音可赏,而一片光雾凄迷之中,只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点缀。

我倚枕百般回肠凝想,忽然一念回转,黯然神伤。今夜的青山只宜于这些女孩子,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假如我能飞身月中下视,依山上下曲折的长廊,雪色侵围阑外,月光浸着雪净的衾车免,逼着玲珑的眉宇。这一带长廊之中:万籁俱绝,万缘俱断,有如水的客愁,有如丝的乡梦,有幽感,有彻悟,有祈祷,有忏悔,有万千种话。山中的千百日,山光松影重叠到千百回,世事从头减去,感悟逐渐侵来,已滤就了水晶般清澈的襟怀。这时纵是顽石的钝根,也要思量万事,何况这些思深善怀的女子?

往者如观流水——月下的乡魂旅思,或在罗马故宫,颓垣废柱之旁;或在万里长城,缺堞断阶之上;或在约旦河边,或在麦加城里;或超渡莱因河,或飞越落玑山;有多少魂销目断,是耶非耶?只她知道!

来者如仰高山,——久久的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许明日,也许今年,就揭卸病的细网,轻轻的试叩死的铁门!天国泥犁,任她幻拟:是泛入七宝莲池?是参谒白玉帝座?是欢悦?是惊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间的留恋,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将实而仍虚的愿望;岂但为我?牵及众生,大哉生命!

这一切,融合着无限之生一刹那顷,此时此地的,宇宙中流动的光辉,是幽忧,是彻悟,都已宛宛氤氲,超凡入圣——

万能的上帝,我诚何福?我又何辜?

一九二四年二月三十日夜,沙穰。

心血来潮,如听精灵呼唤,从昏迷的睡中,旋风般翻身起坐——

铃声响后,屋门开了,接着床前一阵惨默的忙乱。

狂潮渐退——医生凝立视我无语。护士捧着磁盘,眼光中带着未尽的惊惶。我精神全隳,心里是彻底的死去般的空虚。颊上流着的清泪,只是眼眶里的一种压迫,不是从七情中的任一情来的。

最后仿佛的寻见了我自己是坐着,半缚半围的拥倚在床阑上,胸前系着一个大冰囊。注射过的右臂,麻木隐痛到不能转动,然而我也没有转动的意想。

心血果然凝而不流,飘忽的灵魂,觉出了躯壳的重量。这重量层层下沉,躯壳压在床阑上,床阑压在楼屋上,楼屋又压在大地上。

凝结沉重之中,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人们已退尽。床侧的灯光,是调节到只能看见室内的一切的模糊轮廓为止,——其实这时我自己也只剩一个轮廓!

我连闭目的力量都没有——然而我竟极无端的见了一个梦。

我在层层的殿阁中缓缓行走,却总不得踏着实地,软绵绵的在云雾中行。

不知走了多远,到了最末层;猛抬头看见四个大字的金匾,是“得大自在”,似乎因此觉悟了这是京西卧佛寺的大殿。

不由自主的还是往上走,两庑下忽然加深,黑沉沉的,两边忽然奏起音乐,却看不见一个乐人。那声音如敲繁钟,如吹急管,天风吹送着,十分的错落凄紧!我梦中停足倾耳,自然赞叹,“这是”十番“究竟还是东方的古乐动人!”

更向里走,殿中更加沉黑,如漆如墨,摸索着愈走愈深。

忽然如同揭开殿顶,射下一道光明来,殿中洞然,不见了那卧佛的大像,后壁上却高高的挂着一幅大白绫子,缀着青绒的大字,明白的是:“只因天上最高枝,开向人”光梢只闪到“人”字,便砉然的掣了回去。我惊退,如雾,如电,不断的乐音中,我倏然的坠下无底深渊去。无限的下坠之中,灵魂又寻到了躯壳:耳中还听见“十番”,室中仍只是几堆模糊的轮廓,星辰在窗外清冷灰白色的天空中闪耀着——

我定一定神,我又微笑,周身仍是沉重冰结,心灵中却来了一缕凉意,是知识来复后的第一个感觉。

天还未明,刚在右臂药力消散之后,我挣扎着探身取了铅笔,将梦中所见的十个字,欹斜的写在一张小纸上,塞在浴衣的袋里。

病到不知西东的时候,冻结的心魂,还有能力飞扬!——光影又只砉然的一闪,“开向人”之下,竟不知是些什么,无论何时回忆起,都觉得有些惋惜。原也只是许多字形在梦中的观念的再现,而上句“只因天上最高枝”这七个字,连缀得已似乎不错。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夜,圣卜生疗养院。

“风浪要来了,这一段水程照例是不平稳的!”

这两句话不知甚时,也不知是从哪一个侍者口中说出来的,一瞬时便在这几百个青年中间传播开了。大家不住的记念着,又报告佳音似的彼此谈说着。在这好奇而活泼的心绪里,与其说是防备着,不如说是希望着罢。

于是大家心里先晕眩了,分外的凝注着海洋。依然的无边闪烁的波涛,似乎渐渐的摇荡起来,定神看时,却又不见得。

我——更有无名的喜悦,暗地里从容的笑着——晚餐的时候,灯光依旧灿然,广厅上杯光衣影,盈盈笑语之中,忽然看见那些白衣的侍者,托着盘子,欹斜的从许多圆桌中间掠走了过来,海洋是在动荡了!大家暂时的停了刀叉,相顾一笑,眼珠都流动着,好像相告说:“风浪来了!”——这时都觉出了船身左右的摇摆。

我没有言语,又满意的一笑。

餐后回到房里——今夜原有一个谈话会——我徐徐的换着衣服,对镜微讴,看见了自己镜中惊喜的神情,如同准备着去赴海的女神召请去对酌的一个夜宴;又如同磨剑赴敌,对手是一个闻名的健者,而自己却有几分胜利的把握。

预定夜深才下舱来,便将睡前一切都安排好了。

出门一笑,厅中几个女伴斜坐在大沙发上,灯光下娇情的谈笑着,笑声中已带晕意。

一路上去,遇见许多挟着毡子,笑着下舱来的同伴,笑声中也有些晕意。

我微笑着走上舱面去。琴旁坐着站着还围有许多人,我拉过一张椅子,坐在玲的旁边。她笑得倚到我的肩上说:“风浪来了!”

弹琴的人左右倾欹的双腕仍是弹奏着,唱歌的人,手扶着琴台笑着唱着,忽然身不自主一溜的从琴的这端滑到那端去。

大家都笑了,笑声里似都不想再支持,于是渐渐的四散了。

我转入交际室,谈话会的人都已在里面了,大家团团的坐下。屋里似乎很郁闷。我觉得有些人面色很无主,掩着口蹙然的坐着——大家都觉得在同一的高度中,和室内一切,一齐的反侧欹斜。

似乎都很勉强,许多人的精神,都用到晕眩上了!仿佛中谈起爱海来,华问我为何爱海?如何爱海?——我渐渐的觉得快乐充溢,怡然的笑了。并非喜欢这问题,是喜欢我这时心身上直接自海得来的感觉,我笑说:“爱海是这么一点一分的积渐的爱起来的”未及说完,一个同伴,掩着口颠顿的走了出去。

大家又都笑了。笑声中,也似乎说:“我们散了罢!”却又都不好意思走,断断续续的仍旧谈着。我心神已完全的飞越,似乎水宫赴宴的时间,已一分一分的临近;比试的对手,已一步一步的仗着剑向着我走来,——但我还天一句地一句的说着“文艺批评”。

又是一个同伴,掩着口颠顿的走了出去——于是两个,三个。我知道是我说话的时候了,我笑说:“我们散了罢,别为着我大家拘束着!”一面先站了起来。

大家笑着散开了。出到舱外,灯影下竟无一人,阑外只听得涛声。全船想都睡下了,我一笑走上最高层去。

迎着海风,掠一掠鬓发,模糊摇撼之中,我走到阑旁,放倒一个救生圈,抱膝坐在上面,遥对着高竖的烟囱与桅樯。我看见船尾的阑干,与暗灰色的天末的水平线,互相重叠起落,高度相去有五六尺。

我凝神听着四面的海潮音。仰望高空,桅尖指处,只一两颗大星露见。——我的心魂由激扬而宁静,由快乐而感到庄严。海的母亲,在洪涛上轻轻的簸动这大摇篮。几百个婴儿之中,我也许是个独醒者。我想到母亲,我想到父亲,忆起行前父亲曾笑对我说:

“这番横渡太平洋,你若晕船,不配作我的女儿!”

我寄父亲的信中,曾说了这几句:“我已受了一回风浪的试探。为着要报告父亲,我在海风中,最高层上,坐到中夜。海已证明了我确是父亲的女儿。”

其实这又何足道?这次的航程,海平如镜,天天是轻风习习,那夜仅是五六尺上下的震荡。侍者口中夸说的风浪,和青年心中希冀惊笑的风浪,比海洋中的实况,大得多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夜,太平洋舟中。

从来未曾感到的,这三夜来感到了,尤其是今夜!——与其说“感”不如说“刺”——今夜感到的,我恳颤的希望这一生再也不感到!

阴历八月十四夜,晚餐后同一位朋友上楼来,从塔窗中,她忽然赞赏的唤我看月。撩开幔子,我看见一轮明月,高悬在远远的塔尖。地上是水银泻地般的月光。我心上如同着了一鞭,但感觉还散漫模糊,只惘然的也赞美了一句,便回到屋里,放下两重帘子来睡了。

早起一边理发,忽又惘惘的忆起昨夜的印象。我想起“看月多归思,晓起开笼放白鹇”这两句来。如有白鹇可放,我昨夜一定开笼了,然而她纵有双飞翼,也怎生飞渡这浩浩万里的太平洋?我连替白鹇设想的希望都绝了的时候,我觉得到了最无可奈何的境界!

中秋日,居然晴明,我已是心慑,仪又欢笑的告诉我,今夜定在湖上泛舟,我尤其黯然!但这是沿例,旧同学年年此夜请新同学荡舟赏月,我如何敢言语?

黄昏良来召唤我时,天竟阴了,我一边和她走着,说不出心里的感谢。

我们七人,坐了三只小舟,一篙儿点开,缓缓从桥下穿过,已到湖上。

四顾廓然,湖光满眼。环湖的山黯青着,湖水也翠得很凄然。水底看见黑云浮动,湖岸上的秋叶,一丛丛的红意迎人,几座楼台在远处,旋转的次第入望。

我们荡到湖心,又转入水枝低亚处,错落的谈着,不时的仰望云翳的天空。云彩只严遮着,月意杳然。——“千金也买不了她这一刻的隐藏!”我说不出的心里的感谢。

云影只严遮着,月意杳然,夜色渐渐逼人,湖光渐隐。几片黑云,又横曳过湖东的丛树上,大家都怅惘,说:“无望了!我们回去罢!”

归棹中我看见舟尾的秋。她在桨声里,似吟似叹的说:

“月呵!怎么不做美呵!”她很轻巧的又笑了,我也报她一笑。——这是“释然”,她哪儿知道我的心绪?

到岸后,还在堤边留连仰望了片晌。——我想:“真可怜——中秋夜居然逃过了!”人人怅惘的归途中,我有说不尽的心里的感谢。

十六夜便不防备,心中很坦然,似乎忘却了。

不知如何,偶然敲了楼东一个朋友的室门,她正灭了灯在窗前坐着。月光满室!我一惊,要缩回也来不及了,只能听她起身拉着我的手,到窗前来。

没有一点缺憾!月儿圆满光明到十二分。我默然,我咬起唇儿,我几乎要迸出一两句诅咒的话!

假如她知道我这时心中的感伤是到了如何程度,她也必不忍这般的用双臂围住我,逼我站在窗前。我惨默无声,我已拚着鼓勇去领略。正如立近万丈的悬崖,下临无际的酸水的海。与其徘徊着惊悸亡魂,不如索性纵身一跃,死心的去感觉那没顶切肤的辛酸的感觉。

我神摇目夺的凝望着:近如方院,远如天文台,以及周围的高高下下的树,都逼射得看出了红、蓝、黄的颜色。三个绿半球针竿高指的圆顶下,不断的白圆穹门,一圈一圈的在地的月影,如墨线画的一般的清晰。十字道四角的青草,青得四片绿绒似的,光天化日之下,也没有这样的分明呵,何况这一切都浸透在这万里迷镑的光影里。我开始的诅咒了!

乡愁麻痹到全身,我掠着头发,发上掠到了乡愁;我捏着指尖,指上捏着了乡愁。是实实在在的躯壳上感着的苦痛,不是灵魂上浮泛流动的悲哀!

我一翻身匆匆的辞了她,回到屋里来。匆匆的用手绢蒙起了桌上嵌着父亲和母亲相片的银框。匆匆的拿起一本很厚的书来,扶着头苦读——茫然的翻了几十页,我实在没有气力再敷衍了,推开书,退到床上,万念俱灰的起了呜咽。我病了——

那夜的惊和感,如夏空的急电,奔腾闪掣到了最高尖。过后回思,使我怃然叹异,而且不自信!如今反复的感着乡愁的心,已不能再飙起。无数的月夜都过去了,有时竟是整夜的看着,情感方面,却至多也不过“惘然”。

痛定思痛,我觉悟了明月为何千万年来,伤了无数的客心!静夜的无限光明之中,将四围衬映得清晰浮动,使她彻底的知道,一身不是梦,是明明白白的去国客游。一切离愁别恨,都不是淡荡的,犹疑的;是分明的,真切的,急如束湿的。

对于这事,我守了半年的缄默;只在今春与友人通讯之间,引了古人月夜的名句之后,我写:“呜呼!赏鉴好文学,领略人生,竟须付若大代价耶?”

至于代价如何,“呜呼”两字之后,藏有若干的伤感,我竟没有提,我的朋友因而也不曾问起。

一九二三年九月二十六日夜,闭璧楼。

我当然喜爱花草!

在国内时,我的屋里虽然不断的供养着香花,而剪叶添水的事,我却不常做。父亲或母亲走了进来,用手指按一按盆土,就啧啧的说:“我看花草供到你的屋里来,就是她们的末日到了!”

假如他二位老人家,说完这话就算了时,我自然不能再懒惰,至少也须敷衍敷衍;然而他们说完之后,提水瓶的提水瓶,拿剪刀的拿剪刀;若供的是水仙花,更是不但花根,连盆连石子都洗了。我乐得笑着站在一旁看。

我决不是不爱花,也决不是懒惰。一来我知道我收拾的万不及他们的齐整,——我十分相信收拾花卉是一种艺术——二来我每每喜欢得个题目,引得父亲和母亲和我纠缠。但看去国后,我从未忘了替屋里的花添水!我案头的水仙花,在别人和我同时养起的,还未萌茁的时候,就已怒放。一剪一剪繁密的花朵,将花管带得沉沉下垂,我用细绳将她们轻轻的束起。

花未开尽,我已病到医院里去,自此便隔绝了!只在一个朋友的小启中,提了一句,“你的花,我已替你浇水了。”以后再无人提,我也不好意思再问。但我在病榻上时时想起人去楼空,她自己在室中当然寂静。闭璧楼夜间整齐灿烂的光明中,缺了一点,便是我黑暗的窗户,暗室中再无人看她在光影下的丰神!

入山之后一日,开了朋友们替我收拾了送来的箱子,水仙花的绿盆赫然在内。我知道她在我卧病二十日之中,残落已尽。更无从“托微波以通词”,我怅然——良久!

第三天,得了一个匣子,剪开束绳,白纸外一张片子,写着:

无尽的爱,安娜。

纸内包卷着一束猩红的玫瑰。珍重的插在瓶内,黄昏时浓香袭人。

只过了一夜,我早起进来,看见花朵都低垂了,瓣儿憔悴得黑绒剪成的一般!才惊悟到这屋里太冷,后面瑛的小楼上是有暖炉的,她需要花的慰安,她也配受香花供养,我连忙托人带去赠了她。——听说一夜的工夫,花魂又回转了过来。

此后陆续又得了许多花,玫瑰也有,水仙也有,我都不忍留住。送客走后,便自己捧到瑛的楼里。

想起圣卜生医院室中不断的繁花,我不胜神往。然而到了花我不能两全的时候,我宁可刻苦了自己。我寂寞清寒的过了六十天,不曾牺牲一个花朵!

二月十六日,又有友人赠我六朵石竹花,三朵红的,三朵白的,间以几枝凤尾草。那天稍暖,送花的友人又站在一旁看我安插,我不好意思就把花送走,插好便放在屋里的玻璃几上。

夜中见着瑛,我说:“又有一瓶花送你了!”她笑着谢了我。

回来欹在枕上,等着出到了廊外之时,忽然看见了几上的几朵石竹花,那三朵白的,倒不觉得怎样,只那三朵红的,红得异样的可怜!

灿然的灯下,红绒般的瓣儿,重叠细碎的光艳照眼,加以花旁几枝凤尾草的细绿的叶围绕着,交辉中竟有s盃人的意味。

这时不知是“花”可怜,还是“红”可怜,我心中所起的爱的感觉,很模糊而浓烈。“我不想再做傻子!周围都是白的,周围都是冷的,看不见一点红艳与生意,这般的过了六十天,何自苦如此?”

我决定留下她!

第二天早起,瑛问我:“花呢?”我笑而不答。

今日风雪。我拥毡坐在廊上,回头看见这几朵花,在门窗洞开的室中,玻璃几上,迎着朔风瑟瑟而动,我不语。

进去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又到廊上。翻开书页,觉得连纸张都是冰冻的。我抬起头来望着那几朵寒颤的花——我又不语。

晚上,这几朵已憔悴损伤,瓣边已焦黄了!悼惜已来不及,我已牺牲了她。

偶然拿起笔来,不知是吊慰她,还是为自己文过,写了几行:

几曾愿挥麾开去?雪冷风寒——不忍挽柔弱的花枝,来陪我禁受。顾惜了她们。逼得我忘怀自己。

石竹花!无情的朋友,又打发了〇艳的你们,来依傍冷幽的我!

也做一回残忍的事罢!山中两月,彻骨的清寒,不能再到此意尽,笔儿自然的放下,只扶头看着残花出神。

以后也曾重写了三五次,只是整凑不起来。花已死去,过也不必文,至今那张稿纸,还随便的夹在一本书里。

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日,沙穰。

是除夜的酒后,在父亲的书室里。父亲看书,我也坐近书几,已是久久的沉默——我站起,双手支颐,半倚在几上,我唤:“爹爹!”父亲抬起头来。“我想看守灯塔去。”

父亲笑了一笑,说:“也好,整年整月的守着海——只是太冷寂一些。”说完仍看他的书。

我又说:“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

父亲放下书说:“真的便怎样?”

这时我反无从说起了!我耸一耸肩,我说:“看灯塔是一种最伟大,最高尚,而又最有诗意的生活”父亲点头说:“这个自然!”他往后靠着椅背,是预备长谈的姿势。这时我们都感着兴味了。

我仍旧站着,我说:“只要是一样的为人群服务,不是独善其身;我们固然不必避世,而因着性之相近,我们也不必避”避世“!”

父亲笑着点头。

我接着:“避世而出家,是我所不屑做的,奈何以青年有为之身,受十方供养?”

父亲只笑着。

我勇敢的说:“灯台守的别名,便是”光明的使者“他抛离田里,牺牲了家人骨肉的团聚,一切种种世上耳目纷华的娱乐,来整年整月的对着渺茫无际的海天。除却海上的飞鸥片帆,天上的云涌风起,不能有新的接触。除了骀荡的海风,和岛上崖旁转青的小草,他不知春至。我抛却”乐群“只知”敬业。

父亲说:“和人群大陆隔绝,是怎样的一种牺牲,这情绪,我们航海人真是透彻中边的了!”言次,他微叹。

我连忙说:“否,这在我并不是牺牲!我晚上举着火炬,登上天梯,我觉得有无上的倨傲与光荣。几多好男子,轻侮别离,弄潮破浪,狎习了海上的腥风,驱使着如意的桅帆,自以为不可一世,而在狂飙浓雾,海水山立之顷,他们却蹙眉低首,捧盘屏息,凝注着这一点高悬闪烁的光明!这一点是警觉,是慰安,是导引,然而这一点是由我燃着!”

父亲沉静的眼光中,似乎忽忽的起了回忆。

晴明之日,海不扬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

风雨之日,我倚窗观涛,听浪花怒撼崖石。我闭门读书,以海洋为师,以星月为友,这一切都是不变与永久。

“三五日一来的小艇上,我不断的得着世外的消息,和家人朋友的书函;似暂离又似永别的景况,使我们永驻在”的的如水“的情谊之中。我可读一切的新书籍,我可写作,在文化上,我并不曾与世界隔绝。”

父亲笑说:“灯塔生活,固然极其超脱,而你的幻像,也未免过于美丽。倘若病起来,海水拍天之间,你可怎么办?”

我也笑道:“这个容易——一时虑不到这些!”

父亲道:“病只关你一身,误了燃灯,却是关于众生的光明”

我连忙说:“所以我说这生活是伟大的!”

父亲看我一笑,笑我词支,说:“我知道你会登梯燃灯;但倘若有大风浓雾,触石沉舟的事,你须鸣枪,你须放艇”我郑重的说:“这一切,尤其是我所深爱的。为着自己,为着众生,我都愿学!”

父亲无言,久久,笑道:“你若是男儿,是我的好儿子!”

我走近一步,说:“假如我要得这种位置,东南沿海一带,爹爹总可为力?”

父亲看着我说:“或者但你为何说得这般的郑重?”

我肃然道:“我处心积虑已经三年了!”

父亲敛容,沉思的抚着书角,半天,说:“我无有不赞成,我无有不为力。为着去国离家,吸受海上腥风的航海者,我忍心舍遣我唯一的弱女,到岛山上点起光明。但是,唯一的条件,灯台守不要女孩子!”

我木然勉强一笑,退坐了下去。又是久久的沉默——

父亲站起来,慰安我似的:“清静伟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灯台守,人生宽广的很!”

我不言语。坐了一会,便掀开帘子出去。

弟弟们站在院子的四隅,燃着了小爆竹。彼此抛掷,欢呼声中,偶然有一两支掷到我身上来,我只笑避——实在没有同他们追逐的心绪。

回到卧室,黑沉沉的歪在床上。除夕的梦纵使不灵验,万一能梦见,也是慰情聊胜无。我一念至诚的要入梦,幻想中画出环境,暗灰色的波涛,岿然的白塔。

一夜寂然——奈何连个梦都不能做!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我自此后,禁绝思虑,又十年不见灯塔,我心不乱。

这半个月来,海上瞥见了六七次,过眼时只悄然微叹。失望的心情,不愿它再兴起。而今夜浓雾中的独立,我竟极奋迅的起了悲哀!

丝雨镑镑里,我走上最高层,倚着船阑,忽然见天幕下,四塞的雾点之中,夹岸两嶂淡墨画成似的岛山上,各有一点星光闪烁——

船身微微的左右欹斜,这两点星光,也徐徐的在两旁隐约起伏。光线穿过雾层,莹然,灿然,直射到我的心上来,如招呼,如接引,我无言,久——久,悲哀的心弦,开始策策而动!

有多少无情有恨之泪,趁今夜都向这两点星光挥洒!凭吟啸的海风,带这两年前已死的密愿,直到塔前的光下——从兹了结!拈得起,放得下,愿不再为灯塔动心,也永不作灯塔的梦,无希望的永古不失望,不希冀那不可希冀的,永古无悲哀!

愿上帝祝福这两个塔中的燃灯者!——愿上帝祝福有海水处,无数塔中的燃灯者!愿海水向他长绿,愿海山向他长青!愿他们知道自己是这一隅岛国上无冠的帝王,只对他们,我愿致无上的颂扬与羡慕!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太平洋舟中。

只这般昏昏的,匆匆的别去,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白担了这许多日子的心了!

头一天午时,我就没有上桌吃饭,弟弟们唤我,我躺在床上装睡。听见母亲在外间说:“罢了,不要惹她。”

伤了一会子的心——下午弟弟们的几个小朋友来了,玩得闹烘烘的。大家环着院子里一个大莲花缸跑,彼此泼水为戏,连我也弄湿了衣襟。母亲半天不在家,到西院舅母那边去了,却吩咐厨房里替我煮了一碗面。

黄昏时又静了下来,我开了琴旁的灯弹琴,好几年不学琴了,指法都错乱,我只心不在焉的反复的按着。最后不知何时已停了弹,只倚在琴台上,看起琴谱来。

父亲走到琴边,说:“今晚请你的几个朋友来谈谈也好,就请她们来晚餐。”我答应着,想了一想,许多朋友假期中都走了,星虽远些,还在西城。我就走到电话匣旁,摘下耳机来,找到她,请她多带几个弟妹,今夜是越人多越好。她说晚了,如来不及,不必等着晚餐也罢。那时已入夜,平常是星从我家归去的时候了。

舅母走过来,潜也从家里来了。我们都很欢喜,今夜最怕是只有家人相对!潜说着海舟上的故事,和留学生的笑话,我们听得很热闹。

厨丁在两个院子之间,不住的走来走去,又自言自语的说:“九点了!”我从帘子里听见,便笑对母亲说:“简直叫他们开饭罢,厨师父在院子里急得转磨呢!——星一时未必来得了。”母亲说:“你既请了她,何妨再等一会?”和我说着,眼却看着父亲。父亲说:“开来也好,就请舅母和潜在这里吃罢。我们家里按时惯了,偶然一两次晚些,就这样的鸡犬不宁!”

我知道父亲和母亲只怕的是我今夜又不吃饭,如今有舅母和潜在这里,和星来一样,于是大家都说好——纷纭语笑之中,我好好吃了一顿晚饭。

饭后好一会,星才来到,还同着宪和宜,我同楫迎了出去,就进入客室。

话别最好在行前八九天,临时是“话”不出来的。不是轻重颠倒,就是无话可说。所以我们只是东拉西扯,比平时的更淡漠,更无头绪,我一句也记不得了。

只记得一句,还不是我们说的。

我和星,宜在内间,楫陪着宪在外间,只隔着一层窗纱,小孩子谈得更热闹。

星忽然摇手,听了一会,笑对我说:“你听你小弟弟和宪说的是什么?”我问:“是什么?”她笑道:“他说,”我姊姊走了,我们家里,如同丢了一颗明珠一般!她说着又笑了,宜也笑了,我不觉脸红起来。

——我们姊弟平日互相封赠的徽号多极了!什么剑客,诗人,哲学家,女神等等,彼此混谥着。哪里是好意?三分亲爱,七分嘲笑,有时竟等于怨谤,一点经纬都没有的!比如说父亲或母亲偶然吩咐传递一件东西,我们争着答应,自然有一个捷足先得,偶然得了夸奖,其余三个怎肯干休?便大家站在远处,点头赞叹的说:“孝子!真孝顺!”二十四孝“加上你,二十五孝了!”结果又引起一番争论。

这些事只好在家里通行,而童子无知,每每在大庭广众之间,也弄假成真的说着,总使我不好意思——我也只好一笑,遮掩开去。

舅母和潜都走了,我们便移到中堂来。时已夜午,我觉得心中烦热,竟剖开了一个大西瓜。

弟弟们零零落落的都进去了,再也不出来。宪没有人陪,也有了倦意。星说:“走罢,远得很呢,明天车站上送你!”说着有些凄然。——岂知明天车站上并没有送着,反是半个月后送到海舟上来,这已是我大梦中的事了!

送走了她们,走入中间,弟弟们都睡了。进入内室,只父亲一人在灯下,我问妈妈呢,父亲说睡下了。然而我听见母亲在床上转侧,又轻轻的咳嗽,我知道她不愿意和我说话,也就不去揭帐。

默然片晌,——父亲先说些闲话,以后慢慢的说:“我十七岁离家的时候,祖父嘱咐我说:出外只守着三个字:勤,慎,”没有说完,我低头按着胸口——父亲皱眉看着我,问:“怎么了?”我说:“没有什么,有一点心痛”父亲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说:“不早了,你睡去罢,已是一点钟了。”

回到屋里,抚着枕头也起了恋恋,然而一夜睡得很好。

早饭是独自吃的,告诉过母亲到佟府和女青年会几个朋友那里辞行,便出门去了。又似匆匆,又似挨延的,近午才回来。

入门已觉得凄切!在院子里,弟弟们拦住我,替我摄了几张快影。照完我径入己室,扶着书架,泪如雨下。

舅母抱着小因来了,说:“小因来请姑姑了,到我们那边吃饺子去!”我连忙强笑着出来,接过小因,偎着她。就她的肩上,印我的泪眼——便跟着舅母过来。

也没有吃得好:我心中的酸辛,千万倍于蘸饺子的姜醋,父亲踱了过来,一面逗小因说笑,却注意我吃了多少,我更支持不住,泪落在碗里,便放下筷子。舅母和嫂嫂含着泪只管让着,我不顾的站了起来。回家去,中堂里正撤着午餐。母亲坐在中间屋里,看见我,眼泪便滚了下来。我那时方寸已乱!一会儿恐怕有人来送我,与其左右是禁制不住,有在人前哭的,不如现在哭。我叫了一声“妈妈”,挨坐了下去。我们冰凉颤动的手,紧紧的互握着臂腕,呜咽不成声!——半年来的自欺自慰,相欺相慰,无数的忍泪吞声,都积攒了来,有今日恣情的一恸!

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来劝,恐怕是要劝的人也禁制不住了!

我释了手,卧在床上,泪已流尽,闭目躺了半晌,心中倒觉得廓然。外面人报潜来了,母亲便走了出去。小朋友们也陆续的来了,我起来洗了脸,也出去和他们从容的谈起话来。

外面门环响,说:“马车来了。”小朋友们都手忙脚乱的先推出自行车去,潜拿着帽子,站在堂门边。

我竟微笑了!我说:“走了!”向空发言似的,这语声又似是从空中来,入耳使我惊慑。我不看着任一个人,便掀开帘子出去。

极迅疾的!我只一转身,看见涵站在窗前,只在我这一转身之顷,他极酸恻的瞥了我一眼,便回过头去!可怜的孩子!他从昨日起未曾和我说话,他今天连出大门来送我的勇气都没有!这一瞥眼中,有送行,有抱歉,有慰藉,有无限的别话,我都领会了!别离造成了今日异样懂事的一个他!今天还是他的生日呢,无情的姊姊连寿面都不吃,就走了!

走到门外,只觉得车前人山人海,似乎家中大小上下都出来了。我却不曾看见母亲。不知是我不敢看她,或是她隐在人后,或是她没有出来。我看见舅母,嫂嫂,都含着泪。连站在后面的白和张,说了一声“一路平安!”声音都哽咽着,眼圈儿也红了。

坐车,骑车的小孩子,都启行了。我带着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上了车,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马一扬鬣,车轮已经转动。只几个转动,街角的墙影,便将我亲爱的人们和我的,相互的视线隔断了,我又微笑着向后一倚。自此入梦!此后的都是梦境了!

只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别,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白担了这许多日子的心了!

然而只这昏昏的匆匆的一别,便把我别到如云的梦中来!

九个月来悬在云雾里,眼前飞掠的只是梦幻泡影,一切色,声,香,味,触,法,都很异样,很麻木,很飘浮。我挣扎把握,也撮不到一点真实!

这种感觉不是全然于我无益的,九个月来,不免有时遇到支持不住的事,到了悲哀宛转,无可奈何的时节,我就茫然四顾的说:“不管它罢,这一切原都在梦中呢!”

就是此刻的突起的乡愁,也这样迷迷糊糊的让它过去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三日,北京。

只是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别,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然而前天我追写的时候,我的眼泪流的比笔尖移动得还快!亭中寂寂,浓密的松枝外,好鸟时鸣,嫣红姹紫开遍;而我除了膝上的纸笔,和一方湿透的纱巾外,看不见别的!

我写时不须思索,没有着力,而回忆如大河泛决,奔越四流。我恨不能百管齐下,同时描述了每一段时间,每一个人,每一端思念!

我写时因呜咽而中断了好几次,归结只写了顾一失百的那一篇,而那一篇中的每一小段都是无尽,每一小段都能演绎到千万言!

文艺既凭借着主观的欣赏,我写时如雨的眼泪,未必能普遍的感动了世间一切有情。但因着字字真切的本地风光,在那篇中提名的人,决不能不起一番真切的回忆,而终于坠泪,第一个人就是我的母亲!

我远道寄回这几篇去,我不能伴她同读,引动她的伤感后,不能有即时笑语的慰藉,我诚何心?

然而不须感伤,我至爱的母亲!我灵魂是躯壳的主宰,别离之前,虽不知离愁深刻到如斯,而未尝不知别离之苦。我要推却别离,没有别离敢来挽我。为着人生,我曾自愿不住的挥着别泪,作此“弱游”!

别的都不说,只这昏昏的匆匆的一别,先在世上绝对的承认了一个“我”的存在,为幸已多!

乡愁每深一分,“我”的存在就证实了一分,——何以故?

因我确有个感受痛苦的心灵与躯壳故!

既承认了“我”,就不能不承认宇宙中无量数的“他”,更不能不承认了包罗一切的“生命”,以及生命中的一切。

我既绝对承认了生命,我便愿低头去领略。我便愿遍尝了人生中之各趣,人生中之各趣我便愿遍尝!——我甘心乐意以别的泪与病的血为贽,推开了生命的宫门。

我曾说:“别离碎我为微尘,和爱和愁,病又把我团捏起来,还敷上一层智慧。等到病叉手退立,仔细端详,放心走去之后,我已另是一个人!”

“她已渐远渐杳,我虽没有留她的意想,望着她的背影,却也觉得有些凄恋。我起来试走,我的躯体轻健;我举目四望,我的眼光清澈。遍天涯长着萋萋的芳草,我要从此走上远大的生命的道途!感谢病与别离。二十余年来,我第一次认识了生命。”

所以,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凭着血与泪,我已推开了生命神秘的宫门。因着巨大的代价,我从此要领受人生,享乐人生。

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悲哀只是一霎时,我的青春活泼的心,决不作悲哀的留滞。日来渐惯了单寒羁旅,离愁已浅,病缘已断;只往事忽忽追忆,难得当日哀乐纵横,贻我以抒写时的洒落与回味!

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往事的追写,决不会摧耗了我的精神,有把笔的可能,总未到悲哀的极致。母亲寄我的信中曾有:“除夕我因你不在,十分难过,就想写信,提起笔来,心中一阵难受,又放下了笔,不能再写”可知到了悲极,决无能力把笔!我只洒洒落落写来,写完心释。投笔之后,就让它从此成为“往事”,不予以多一刻的留连!

往事愿都撇在一边!——现在我收了纸笔,要在斜阳中下了山亭。春光真明媚!芊芊无际的山坡上,开了万树不知名的黄的,白的,红的,紫的花,内中我只认得樱花已开,丁香已含苞,杨柳的嫩黄,与松枝的深绿,衬以知更雀的红胸,真是异样的鲜明!此行循着紫罗兰路,也许采些野花归去。

愿上帝祝福母亲!

愿上帝祝福母亲!

一九二四年五月十九日,青山。

是不相干的——作者原注。

(收入《往事》)

南归

去年秋天,楫自海外归来,住了一个多月又走了。他从上海十月三十日来信说:“今天下午到母亲墓上去了,下着大雨。可是一到墓上,阳光立刻出来。母亲有灵!我照了六张相片。照完相,雨又下起来了。姊姊!上次离国时,母亲在床上送我,嘱咐我,不想现在是这样的了!”

我的最小偏怜的海上飘泊的弟弟!我这篇《南归》,早就在我心头,在我笔尖上。只因为要瞒着你,怕你在海外孤身独自,无人劝解时,得到这震惊的消息,读到这一切刺心刺骨的经过。我挽住了如澜的狂泪,直待到你归来,又从我怀中走去。在你重过飘泊的生涯之先,第一次参拜了慈亲的坟墓之后,我才来动笔!你心下一切都已雪亮了。大家颤栗相顾,都已做了无母之儿,海枯石烂,世界上慈怜温柔的恩福,是没有我们的份了!我纵然尽写出这深悲极恸的往事,我还能在你们心中,加上多少痛楚我还能在你们心中,加上多少痛楚。现在我不妨解开血肉模糊的结束,重理我心上的创痕。把心血呕尽,眼泪倾尽,和你们恣情开怀的一恸,然后大家饮泣收泪,奔向母亲要我们奔向的艰苦的前途!

我依据着回忆所及,并参阅藻的日记,和我们的通信,将最鲜明,最灵活,最酸楚的几页,一直写记了下来。我的握笔的手,我的笔儿,怎想到有这样运用的一天!怎想到有这样运用的一天!

前冬十二月十四日午,藻和我从城中归来,客厅桌上放着一封从上海来的电报,我的心立刻震颤了。急忙的将封套拆开,上面是“母亲云,如决回,提前更好”,我念完了,抬起头来,知道眼前一片是沉黑的了!

藻安慰我说:“这无非是母亲想你,要你早些回去,决不会怎样的。”我点点头。上楼来脱去大衣,只觉得全身战栗,如冒严寒。下楼用饭之先,我打电话到中国旅行社买船票。据说这几天船只非常拥挤,须等到十九日顺天船上,才有舱位,而且还不好。我说无论如何,我是走定了。即使是猪圈,是狗窦,只要能把我渡过海去,我也要蜷伏几宵——就这样的定下了船票。

夜里如同睡在冰穴中,我时时惊跃。我知道假如不是母亲病的危险,父亲决不会在火车断绝,年假未到的时候,催我南归。他拟这电稿的时候,虽然有万千的斟酌使词气缓和,而背后隐隐的着急与悲哀是掩不住的——藻用了无尽的言语来温慰我;说身体要紧,无论怎样,在路上,在家里,过度的悲哀与着急,都与自己母亲是无益有害的。这一切我也知道,便饮泪收心的睡了一夜。

以后的几天,便消磨在收拾行装,清理剩余手续之中。那几天又特别的冷。朔风怒号,楼中没有一丝暖气。晚上藻和我总是强笑相对,而心中的怔忡,孤悬,恐怖,依恋,在不语无言之中,只有钟和灯知道了!

杰还在学校里,正预备大考。南归的消息,纵不能瞒他,而提到母亲病的推测,我们在他面前,总是很乐观的,因此他也还坦然。天晓得,弟弟们都是出乎常情的信赖我。他以为姊姊一去,母亲的病是不会成问题的。可怜的孩子,可祝福的无知的信赖!

十八日的下午四时二十五分的快车,藻送我到天津。这是我们蜜月后的第一次同车,虽然仍是默默的相挨坐着,而心中的甜酸苦乐,大不相同了!窗外是凝结的薄雪,窗隙吹进砭骨的冷风,斜日黯然,我已经觉得腹痛。怕藻着急,不肯说出,又知道说了也没用,只不住的喝热茶。七点多钟到天津,下了月台,我已痛得走不动了。好容易挣出站来,坐上汽车,径到国民饭店,开了房间,我一直便躺在床上。藻站在床前,眼光中露出无限的惊惶:“你又病了?”我呻吟着点一点头。——我以后才发现这病是慢性的盲肠炎。这病根有十年了,一年要发作一两次。每次都痛彻心腑,痛得有时延长至十二小时。行前为预防途中复发起见,曾在协和医院仔细验过,还看不出来。直到以后从上海归来,又患了一次,医生才绝对的肯定,在协和开了刀,这已是第二年三月中的事了。

这夜的痛苦,是逐秒逐分的加紧,直到夜中三点。我神志模糊之中,只觉得自己在床上起伏坐卧,呕吐,呻吟,连藻的存在都不知道了。中夜以后,才渐渐的缓和,转过身来对坐在床边拍抚着我的藻,作颓乏的惨笑。他也强笑着对我摇头不叫我言语。慢慢的替我卸下大衣,严严的盖上被。我觉得刚一闭上眼,精魂便飞走了!

醒来眼里便满了泪;病后的疲乏,临别的依恋,眼前旅行的辛苦,到家后可能的恐怖的事实,都到心上来了。对床的藻,正做着可怜的倦梦。一夜的劳瘁,我不忍唤醒他,望着窗外天津的黎明,依旧是冷酷的阴天!我思前想后,除了将一切交给上天之外,没有别的方法了!

这一早晨,我们又相倚的坐着。船是夜里十时开,藻不能也不敢说出不让我走的话,流着泪告诉我:“你病得这样!”

我是个穷孩子,忍心的丈夫。我不能陪你去,又不能替你预备下好舱位,我让你自己在这时单身走!他说着哽咽了。我心中更是甜酸苦辣,不知怎么好,又没有安慰他的精神与力量,只有无言的对泣。

还是藻先振起精神来,提议到梁任公家里,去访他的女儿周夫人,我无力的赞成了。到那里蒙他们夫妇邀去午饭。席上我喝了一杯白兰地酒,觉得精神较好。周夫人对我提到她去年的回国,任公先生的病以及他的死。悲痛沉挚之言,句句使我闻之心惊胆跃,最后实在坐不住,挣扎着起来谢了主人。发了一封报告动身的电报到上海,两点半钟便同藻上了顺天船。

房间是特别官舱,出乎意外的小!又有大烟囱从屋角穿过。上铺已有一位广东太太占住,箱儿篓子,堆满了一屋。幸而我行李简单,只一副卧具,一个手提箱。藻替我铺好了床,我便蜷曲着躺下。他也蜷伏着坐在床边。门外是笑骂声,叫卖声,喧呶声,争竞声;杂着油味,垢腻味,烟味,咸味,阴天味;一片的拥挤,窒塞,纷扰,叫嚣我忍住呼吸,闭着眼。藻的眼泪落在我的脸上:“爱,我恨不能跟了你去!这种地方岂是你受得了的!”我睁开眼,握住他的手:“不妨事,我原也是人类中之一!”

直挨到夜中九时,烟卤旁边的横床上,又来了一位女客,还带着一个小女儿。屋里更加紧张拥挤了,我坐了起来,拢一拢头发,告诉藻:“你走罢,我也要睡一歇,这屋里实在没有转身之地了!”因着早晨他说要坐三等车回北平去,又再三的嘱咐他:“天气冷,三等车上没有汽炉,还是不坐好。和我同甘苦,并不在于这情感用事上面!”他答应了我,便从万声杂沓之中挤出去了。

——到沪后,得他的来信说:“对不起你,我毕竟是坐了三等车。试想我看着你那样走的,我还有什么心肠求舒适?即此,我还觉得未曾分你的辛苦于万一!更有一件可喜的事,我将剩下的车费在市场的旧书摊上,买了几本书了”——这几天的海行,窗外只看见唐沽的碎裂的冰块,和大海的洪涛。人气蒸得模糊的窗眼之内,只听得人们的呕吐。饭厅上,茶房连叠声叫“吃饭咧!”以及海客的谈时事声,涕唾声。这一百多钟头之中,我已置心身于度外,不饮不食,只求能睡,并不敢想到母亲的病状。睡不着的时候,只瞑目遐思夏日蜜月旅行中之西湖莫干山的微蓝的水,深翠的竹,以求超过眼前的地狱景况于万一!

二十二日下午,船缓缓的开进吴淞口,我赶忙起来梳头著衣,早早的把行装收拾好。上海仍是阴天!我推测着数小时到家后可能的景况,心灵上只有战栗,只有祈祷!江上的风吹得萧萧的,寒星般的万船楼头的灯火,照映在黄昏的深黑的水上,画出弯颤的长纹。晚六时,船才缓缓的停在浦东。

我又失望,又害怕,孤身旅行,这还是第一次。这些脚夫和接水,我连和他们说话的胆量都没有,只把门紧紧的关住,等候家里的人来接。直等到七时半,客人们都已散尽,连茶房都要下船去了。无可奈何,才开门叫住了一个中国旅行社的接客,请他照应我过江。

我坐在颠簸的摆渡上,在水影灯光中,只觉得不时摇过了黑而高大的船舷下,又越过了几只横渡的白篷带号码的小船。在料峭的寒风之中,淋漓精湿的石阶上,踏上了外滩。大街楼顶广告上的电灯联成的字,仍旧追逐闪烁着,电车仍旧是隆隆不绝的往来的走着。我又已到了上海!万分昏乱的登上旅行社运箱子的汽车,连人带箱子从几个又似迅速又似疲缓的转弯中,便到了家门口。

按了铃,元来开门。我头一句话,是“太太好了么?”他说:“好一点了。”我顾不得说别的,便一直往楼上走。父亲站在楼梯的旁边接我。走进母亲屋里,华坐在母亲床边,看见我站了起来。小菊倚在华的膝旁,含羞的水汪汪的眼睛直望着我。我也顾不得抱她,我俯下身去,叫了一声“妈!”看母亲时,真病得不成样子了!所谓“骨瘦如柴”者,我今天才理会得!比较两月之前,她仿佛又老了二十岁。额上似乎也黑了。气息微弱到连话也不能说一句,只用悲喜的无主的眼光看着我,父亲告诉我电报早接到了。涵带着苑从下午五时便到码头去了,不知为何没有接着。这时小菊在华的推挽里,扑到我怀中来,叫了一声“姑姑”。小脸比从前丰满多了,我抱起她来,一同伏到母亲的被上。这时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赶紧回头走到饭厅去。

涵不久也回来了,脸冻得通红——我这时方觉得自己的腿脚,也是冰块一般的僵冷。——据说是在外滩等到七时。急得不耐烦,进到船公司去问,公司中人待答不理的说:“不知船停在哪里,也许是没有到罢!”他只得转了回来。

饭桌上大家都默然。我略述这次旅行的经过,父亲凝神看着我,似乎有无限的过意不去。华对我说发电叫我以后,才告诉母亲的,只说是我自己要来。母亲不言语,过一会子说:

“可怜的,她在船上也许时刻提心吊胆的想到自己已是没娘的孩子了!”

饭后涵华夫妇回到自己的屋里去。我同父亲坐在母亲的床前。母亲半闭着眼,我轻轻的替她拍抚着。父亲悄声的问:

“你看母亲怎样?”我不言语,父亲也默然,片晌,叹口气说:

“我也看着不好,所以打电报叫你,我真觉得四无依傍——我的心都碎了”此后的半个月,都是侍疾的光阴了。不但日子不记得,连昼夜都分不清楚了!一片相连的是母亲仰卧的瘦极的睡容,清醒时低弱的语声和憔悴的微笑,窗外的阴郁的天,壁炉中发爆的煤火,凄绝静绝的半夜炉台上滴答的钟声,黎明时四壁黯然的灰色,早晨开窗小立时镑镑的朝雾!在这些和泪的事实之中,我如同一个无告的孤儿,独自赤足拖踏过这万重的火焰!

在这一片昏乱迷糊之中,我只记得侍疾的头几天,我是每天晚上八点就睡,十二点起来,直至天明。起来的时候,总是很冷。涵和华摩挲着忧愁的倦眼,和我交替,我站在壁炉边穿衣裳,母亲慢慢的倒过头来说:“你的衣服太单薄了,不如穿上我的黑骆驼绒袍子,省得冻着!”我答应了,她又说:

“我去年头一次见藻,还是穿那件袍子呢。”

她每夜四时左右,总要出一次冷汗,出了汗就额上冰冷。

在那时候,总要喝南枣北麦汤,据说是止汗滋补的。我恐她受凉,又替她缝了一块长方的白绒布,轻轻的围在额上。母亲闭着眼微微的笑说:“我像观世音了。”我也笑说:“也像圣母呢!”

因着骨痛的关系,她躺在床上,总是不能转侧。她瘦得只剩一把骨了,褥子嫌太薄,被又嫌太重。所以褥子底下,垫着许多棉花枕头,鸭绒被等,上面只盖着一层薄薄的丝绵被头。她只仰着脸在半靠半卧的姿势之下,过了我和她相亲的半个月。可怜的病弱的母亲!

夜深人静,我偎卧在她的枕旁。若是她精神较好,就和我款款的谈话,语音轻得似天半飘来,在半朦胧半追忆的神态之中,我看她的石像似的脸,我的心绪和眼泪都如潮涌上。

她谈着她婚后的暌离和甜蜜的生活,谈到幼年失母的苦况,最后便提到她的病。她说:我自小千灾百病的,你父亲常说:“你自幼至今吃的药,总集起来,够开一间药房的了。”真是我万想不到,我会活到六十岁!男婚女嫁,大事都完了。人家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这次病了五个月,你们真是心力交瘁!我对于我的女儿,儿子,媳妇,没有一毫的不满意。我只求我快快的好了,再享两年你们的福”我们心力交瘁,能报母亲的恩慈于万一么?母亲这种过分爱怜的话语,使听者伤心得骨髓都碎了!

如天之福,母亲临终的病,并不是两月前的骨疯。可是她的老病“胃痛”和“咳嗽”又回来了。在每半小时一吃东西之外,还不住的要服药,如“胃活”“止咳丸”之类,而且服量要每次加多。我们知道这些药品都含有多量的麻醉性的,起先总是竭力阻止她多用。几天以后,为着她的不能支持的痛苦,又渐渐的知道她的病是没有痊愈的希望,只得咬着牙,忍着心肠,顺着她的意思,狂下这种猛剂,节节的暂时解除她突然袭击的苦恼。

此后她的精神愈加昏弱了,日夜在半醒不醒之间。却因着咳嗽和胃痛,不能睡得沉稳,总得由涵用手用力的替她揉着,并且用半催眠的方法,使她入睡。十二月二十四夜,是基督降生之夜。我伏在母亲的床前,终夜在祈祷的状态之中!

在人力穷尽的时候,宗教的倚天祈命的高潮,淹没了我的全意识。我觉得我的心香一缕勃勃上腾,似乎是哀求圣母,体恤到婴儿爱母的深情,而赐予我以相当的安慰。那夜街上的欢呼声,爆竹声不停。隔窗看见我们外国邻人的灯彩辉煌的圣诞树,孩子们快乐的歌唱跳跃,在我眼泪模糊之中,这些都是针针的痛刺!

半夜里父亲低声和我说:“我看你母亲的身后一切该预备了。旧式的种种规矩,我都不懂。而且我看也没有盲从的必要。关于安葬呢——你想还回到故乡去么?山遥水隔的,你们轻易回不去,年深月久,倒荒凉了,是不是?不过这须探问你母亲的意思。”我说:“父亲说出这话来,是最好不过的了。本来这些迷信禁忌的办法,我们所以有时曲从,都是不忍过拂老人家的意思。如今父亲既不在乎这些,母亲又是个最新不过的人。纵使一切犯忌都有后验,只要母亲身后的事能舒舒服服的办过去,千灾五毒,都临到我们四个姊弟身上,我们也是甘心情愿的!”

——第二天我们便托了一位亲戚到万国殡仪馆接洽一切。钢棺也是父亲和我亲自选定的。这些以后在我寄藻和杰的信中,都说得很详细。——这样又过了几天。母亲有时稍好,微笑的躺着。小菊爬到枕边,捧着母亲的脸叫“奶奶”。华和我坐在床前,谈到秋天母亲骨痛的时候,有时躺在床上休息,有时坐在廊前大椅上晒太阳,旁边几上总是供着一大瓶菊花。母亲说:“是的,花朵儿是越看越鲜,永远不使人厌倦的。病中阳光从窗外进来,照在花上,我心里便非常的欢畅!”母亲这种爱好天然的性情,在最深的病苦中,仍是不改。她的骨痛,是由指而臂,而肩背,而膝骨,渐渐下降,全身僵痛,日夜如在桎梏之中,偶一转侧,都痛彻心腑。假如我是她,我要痛哭,我要狂呼,我要咒诅一切,弃掷一切。而我的最可敬爱的母亲,对于病中的种种,仍是一样的接受,一样的温存。对于儿女,没有一句性急的话语;对于奴仆,却更加一倍的体恤慈怜。对于这些无情的自然,如阳光,如花卉,在她的病的静息中,也加倍的温煦馨香。这是上天赐予,惟有她配接受享用的一段恩福!

我们知道母亲决不能过旧历的新年了,便想把阳历的新年,大大的点缀一下。一清早起来,先把小菊打扮了,穿上大红缎子棉袍,抱到床前,说给奶奶拜年。桌上摆上两盘大福桔,炉台窗台上的水仙花管,都用红纸条束起。又买了十几盏小红纱灯,挂在床角上,炉台旁,电灯下。我们自己也略略的妆扮了,——我那时已经有十天没有对镜梳掠了!我觉得平常过年,我们还没有这样的起劲!到了黄昏我将十几盏纱灯点起挂好之后,我的眼泪,便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一直流个不断了!

有谁经过这种的痛苦?你的最爱的人,抱着最苦恼的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从你的腕上臂中消逝;同时你要佯欢诡笑的在旁边伴着,守着,听着,看着,一分一秒的爱惜恐惧着这同在的光阴!这样的生活,能使青年人老,老年人死,在天堂上的人,下了地狱!世间有这样痛苦的人呵,你们都有了我的最深极厚的同情!

裁缝来了,要裁做母亲装裹的衣裳。我悄悄的把他带到三层楼上。母亲平时对于穿著,是一点不肯含糊的。好的时候遇有出门,总是把要穿的衣服,比了又比,看了又看,熨了又熨。所以这次我对于母亲寿衣的材料,颜色,式样,尺寸,都不厌其详的叮咛嘱咐了。告诉他都要和好人的衣裳一样的做法,若含糊了要重做的。至于外面的袍料,帽子,袜子,手套等,都是我偷出睡觉的时间来,自己去买的。那天上海冷极,全市如冰。而我的心灵,更有万倍的僵冻!

回来脱了外衣,走到母亲跟前。她今天又略好了些,问我:“睡足了么?”我笑说:“睡足了。”因又谈起父亲的生日——阳历一月三日,阴历十二月四日——快到了。父亲是在自己生日那天结婚的。因着母亲病了,父亲曾说过不做生日,而父母亲结婚四十年的纪念,我们却不能不庆祝。这时父亲,涵,华等都在床前,大家凑趣谈笑,我们便故作娇痴的佯问母亲做新娘时的光景。母亲也笑着,眼里似乎闪烁着青春的光辉。她告诉我们结婚的仪式,赠嫁的妆奁,以及佳礼那天怎样的被花冠压得头痛。我们都笑了。爬在枕边的小菊看见大家笑,也莫名其妙的大声娇笑。这时,眼前一切的悲怀,似乎都忘却了。

第二天晚上为父亲暖寿。这天母亲又不好,她自己对我说:“我这病恐怕不能好了。我从前看弹词,每到人临危的时候总是说”一日轻来一日重,一日添症八九分“便是我此时的景象了。”我们都忙笑着解释,说是天气的关系,今天又冷了些。母亲不言语。但她的咳嗽,愈见艰难了,吐一口痰,都得有人使劲的替她按住胸口。胃痛也更剧烈了,每次痛起,面色惨变。——晚上,给父亲拜寿的子侄辈都来了。涵和华忙着在楼下张罗。我仍旧守在母亲旁边。母亲不住的催我,快拢拢头,换换衣服,下楼去给父亲拜寿。我含着泪答应了。草草的收拾毕,下得楼来,只看见寿堂上红烛辉煌,父亲坐在上面,右边并排放着一张空椅子。我一跪下,眼泪突然的止不住了,一翻身赶紧就上楼去,大家都默然相视无语。

夜里母亲忽然对我提起她自己儿时侍疾的事了:“你比我有福多了,我十四岁便没了母亲!”你外祖母是痨病,那年从九月九卧床,就没有起来。到了腊八就去世了。病中都是你舅舅和我轮流伺候着。我那时还小,只记得你外祖母半夜咽了气,你外祖父便叫老妈子把我背到前院你叔祖母那边去了。

从那时起,我便是没娘的孩子了。“她叹了一口气,腊八又快到了。”我那时真不知说什么好。母亲又说:“杰还不回来——算命的说我只有两孩子送终,有你和涵在这里,我也满意了。”

父亲也坐在一边,慢慢的引她谈到生死,谈到故乡的茔地。父亲说:“平常我们所说的”弧死首丘“其实也不是”母亲便接着说:“其实人死了,只剩一个躯壳,丢在哪里都是一样。何必一定要千山万水的运回去,将来糊口四方的子孙们也照应不着。”

现在回想,那时母亲对于自己的病势,似乎还模糊,而我们则已经默晓了,在轮替休息的时间内,背着母亲,总是以眼泪洗面。我知道我的枕头永远是湿的。到了时候,走到母亲面前,却又强笑着,谈些不要紧的宽慰的话。涵从小是个浑化的人,往常母亲病着,他并不会怎样的小心伏侍。这次他却使我有无限的惊奇!他静默得像医生,体贴得像保姆。

我在旁静守着,看他喂桔汁,按摩,那样子不像儿子伏侍母亲,竟像父亲调护女儿!他常对我说:“病人最可怜,像小孩子,有话说不出来。”他说着眼眶便红了。

这使我如何想到其余的两个弟弟!杰是夏天便到唐沽工厂实习去了。母亲的病态,他算是一点没有看见。楫是十一月中旬走的。海上漂流,明年此日,也不见得会回来。母亲对于楫,似乎知道是见不着了,并没有怎样的念道他。却常常的问起杰:“年假快到了,他该回来了罢?”一天总问起三四次,到了末几天,她说:“他知道我病,不该不早回!做母亲的一生一世的事,”我默然,母亲哪里知道可怜的杰,对于母亲的病还一切蒙在鼓里呢!

十二月三十一夜,除夕。母亲自己知道不好,心里似乎很着急,一天对我说了好几次:“到底请个大医生来看一看,是好是坏,也叫大家定定心。”其实那时隔一两天,总有医生来诊。照样的打补针,开止咳的药,母亲似乎腻烦了。我们立刻商量去请V大夫,他是上海最有名的德国医生,秋天也替她看过的。到了黄昏,大夫来了。我接了进来,他还认得我们,点首微笑。替母亲听听肺部,又慢慢的扶她躺下,便走到桌前。我颤声的问:“怎么样?”他回头看了看母亲,“病人懂得英文么?”我摇一摇头,那时心胆已裂!他低声说:

“没有希望了,现时只图她平静的度过最后的几天罢了!”

本来是我们意识中极明了的事,却经大夫一说破,便似乎全幕揭开了。一场悲惨的现象,都跳跃了出来!送出大夫,在甬道上,华和我都哭了,却又赶紧的彼此解劝说:“别把眼睛哭红了,回头母亲看出,又惹她害怕伤心。”我们拭了眼泪,整顿起笑容,走进屋里,到母亲床前说:“医生说不妨事的,只要能安心静息,多吃东西,精神健朗起来,就慢慢的会好了。”母亲点一点头。我们又说:“今夜是除夕,明天过新历年了,大家守岁罢。”

领略人生,可是一件容易事?我曾说过种种无知,痴愚,狂妄的话语,我说:“我愿遍尝人生中的各趣,人生中的各趣,我都愿遍尝。”又说:“领略人生,要如滚针毡,用血肉之躯,去遍挨遍尝,要它针针见血。”又说:“哀乐悲欢,不尽其致时,看不出生命之神秘与伟大。”其实所谓之“神秘”“伟大”,都是未经者理想企望的言词,过来人自欺解嘲的话语!

我宁可做一个麻木,白痴,浑噩的人,一生在安乐,卑怯,依赖的环境中过活。我不愿知神秘,也不必求伟大!

话虽如此,而人生之逼临,如狂风骤雨。除了低头闭目战栗承受之外,没有半分方法。待到雨过天青,已另是一个世界。地上只有衰草,只有落叶,只有曾经风雨的凋零的躯壳与心灵。霎时前的浓郁的春光,已成隔世!那时你反要自诧!你曾有何福德,能享受了从前种种怡然畅然,无识无忧的生活!

我再不要领略人生,也更不领略如十九年一月一日之后的人生!那种心灵上惨痛,脸上含笑的生活,曾碾我成微尘,绞我为液汁。假如我能为力,当自此斩情绝爱,以求免重过这种的生活,重受这种的苦恼!但这又有谁知道!

一月三日,是父亲的正寿日。早上便由我自到市上,买了些零吃的东西,如果品,点心,熏鱼,烧鸭之类。因为我们知道今晚的筵席,只为的是母亲一人。吃起整桌的菜来,是要使她劳乏的。到了晚上,我们将红灯一齐点起;在她床前,摆下一个小圆桌;桌上满满的分布着小碟小盘;一家子团团的坐下。把父亲推坐在母亲的旁边,笑说:“新郎来了。”父亲笑着,母亲也笑了!她只尝了一点菜,便摇头叫“撤去罢,你们到前屋去痛快的吃,让我歇一歇”。我们便把父亲留下,自己到前头匆匆的胡乱的用了饭。到我回来,看见父亲倚在枕边,母亲矇矇卑卑的似乎睡着了。父亲眼里满了泪!我知道他觉得四十年的春光,不堪回首了!

如此过了两夜。母亲的痛苦,又无限量的增加了。肺部狂热,无论多冷,被总是褪在胸下;炉火的火焰,也隔绝不使照在脸上(这总使我想到《小青传》中之“痰灼肺然,见粒而呕”两语),每一转动,都喘息得接不过气来。大家的恐怖心理,也无限量的紧张了。我只记得我日夜口里只诵祝着一句祈祷的话,是:“上帝接引这纯洁的灵魂!”这时我反不愿看母亲多延日月了,只求她能恬静平安的解脱了去!到了夜半,我仍半跪半坐的伏在她床前,她看着我喘息着说:“辛苦你了等我的事情过去了,你好好的睡几夜,便回到北平去,那时什么事都完了。”母亲把这件大事说得如此平凡,如此稳静!我每次回想,只有这几句话最动我心!那时候我也不敢答应,喉头已被哽咽塞住了!

张妈在旁边,抚慰着我。母亲似乎又入睡了。张妈坐在小凳上,悄声的和我谈话,她说:“太太永远是这样疼人的!”

秋天养病的时候,夜里总是看通宵的书,叫我只管睡去。半夜起来,也不肯叫我。我说:“您可别这样自己挣扎,回头摔着不是玩的。”她也不听。她到天亮才能睡着。到了少奶奶抱着菊姑娘过来,才又醒起。

谈到母亲看的书,真是比我们家里什么人看的都多。从小说,弹词,到杂志,报纸,新的,旧的,创作的,译述的,她都爱看。平常好的时候,天天夜里,不是做活计,就是看书,总到十一二点才睡。晨兴绝早,梳洗完毕,刀尺和书,又上手了。她的针线匣里,总是有书的。她看完又喜欢和我们谈论,新颖的见解,总使我们惊奇。有许多新名词,我们还是先从她口中听到的,如“普罗文学”之类。我常默然自惭,觉得我们在新思想上反像个遗少,做了落伍者!

一月五夜,父亲在母亲床前。我困倦已极,侧卧在父亲床上打盹,被母亲呻吟声惊醒,似乎母亲和父亲大声争执。我赶紧起来,只听见母亲说:“你行行好罢,把安眠药递给我,我实在不愿意再俄延了!”那时母亲辗转呻吟,面红气喘。我知道她的痛苦,已达极点!她早就告诉过我,当她骨痛的时候,曾私自写下安眠药名,藏在袋里,想到了痛苦至极的时候,悄悄的叫人买了,全行服下,以求解脱——这时我急忙走到她面前,万般的劝说哀求。她摇头不理我,只看着父亲。

父亲呆站了一会,回身取了药瓶来,倒了两丸,放在她嘴里。

她连连使劲摇头,喘息着说:“你也真是又不是今后就见不着了!”这句话如同兴奋剂似的,父亲眉头一皱,那惨肃的神字,使我起栗。他猛然转身,又放了几粒药丸在她嘴里。我神魂俱失,飞也似的过去攀住父亲的臂儿,已来不及了!母亲已经吞下药,闭上口,垂目低头,仿佛要睡。父亲颓然坐下,头枕在她肩旁,泪下如雨。我跪在床边,欲呼无声,只紧紧的牵着父亲的手,凝望着母亲的睡脸。四周惨默,只有时钟滴答的声音。那时是夜中三点,我和父亲战栗着相倚至晨四时。母亲睡容惨淡,呼吸渐渐急促,不时的干咳,仍似日间那种咳不出来的光景,两臂向空抱捉。我急忙悄悄的去唤醒华和涵,他们一齐惊起,睡眼矇卑的走到床前,看见这景象,都急得哭了。华便立刻要去请大夫,要解药,父亲含泪摇头。涵过去抱着母亲,替她抚着胸口。我和华各抱着她一只手,不住的在她耳边轻轻的唤着。母亲如同失了知觉似的,垂头不答。在这种状态之下,延至早晨九时。直到小菊醒了,我们抱她过来坐在母亲床上,教她抱着母亲的头,摇撼着频频的唤着“奶奶”。她唤了有几十声,在她将要急哭了的时候,母亲的眼皮,微微一动。我们都跃然惊喜,围拢了来,将母亲轻轻的扶起。母亲仍是矇矇卑卑的,只眼皮不时的动着。在这种状态之下,又延至下午四时。这一天的工夫,我们也没有梳洗,也不饮食,只围在床前,悬空挂着恐怖希望的心!这一天比十年还要长,一家里连雀鸟都住了声息!

四时以后母亲才半睁开眼,长呻了一声,说“我要死了!”

她如同从浓睡中醒来一般,抬眼四下里望着。对于她服安眠药一事,似乎全不知道。我上前抱着母亲,说“母亲睡得好罢?”母亲点点头,说“饿了!”大家赶紧将久炖在炉上的鸡露端来,一匙一匙的送在她嘴里。她喝完了又闭上眼休息着。

我们才欢喜的放下心来,那时才觉得饥饿,便轮流去吃饭。

那夜我倚在母亲枕边,同母亲谈了一夜的话。这便是三十年来末一次的谈话了!我说的话多,母亲大半是听着。那时母亲已经记起了服药的事,我款款的说:“以后无论怎样,不能再起这个服药的念头了!”母亲那种咳不出来,两手抓空的光景,别人看着,难过不忍得肝肠都断了。涵弟直哭着说:“可怜母亲不知是要谁?有多少话说不出来!”连小菊也都急哭了。母亲看母亲听着,半晌说:“我自己一点不觉得痛苦,只如同睡了一场大觉。”

那夜,轻柔得像湖水,隐约得像烟雾。红灯放着温暖的光。父亲倦乏之余,睡得十分甜美。母亲精神似乎又好,又是微笑的圣母般的瘦白的脸。如同母亲死去复生一般,喜乐充满了我的四肢。我说了无数的憨痴的话:我说着我们欢乐的过去,完全的现在,繁衍的将来,在母亲迷糊的想象之中,我建起了七宝庄严之楼阁。母亲喜悦的听着,不时的参加两句。到此我要时光倒流,我要诅咒一切,一逝不返的天色已渐渐的大明了!

一月七晨,母亲的痛苦已到了终极了!她厉声的拒绝一切饮食。我们从来不曾看见过母亲这样的声色,觉得又害怕,又胆怯,只好慢慢轻轻的劝说。她总是闭目摇头不理,只说:

“放我去罢,叫我多捱这几天痛苦做什么!”父亲惊醒了,起来劝说也无效。大家只能围站在床前,看着她苦痛的颜色,听着她悲惨的呻吟!到了下午,她神志渐渐昏迷,呻吟的声音也渐渐微弱。医生来看过,打了一次安眠止痛的针。又拨开她的眼睑,用手电灯照了照,她的眼光已似乎散了!

这时我如同痴了似的,一下午只两手抱头,坐在炉前,不言不动,也不到母亲跟前去。只涵和华两个互相依傍的,战栗的,在床边坐着。涵不住的剥着桔子,放在母亲嘴里,母亲闭着眼都吸咽了下去。到了夜九时,母亲脸色更惨白了。头摇了几摇,呼吸渐渐急促。涵连忙唤着父亲。父亲跪在床前,抱着母亲在腕上。这时我才从炉旁慢慢的回过头来,泪眼模糊里,看见母亲鼻子两边的肌肉,重重的抽缩了几下,便不动了。我突然站起过去,抱住母亲的脸,觉得她鼻尖已经冰凉。涵俯身将他的银表,轻轻的放在母亲鼻上,战兢的拿起一看,表壳上已没有了水气。母亲呼吸已经停止了。他突然回身,两臂抱着头大哭起来。那时正是一月七夜九时四十五分。我们从此是无母之人了,呜呼痛哉!

关于这以后的事,我在一月十一晨寄给藻和杰的信中,说的很详细,照录如下:

亲爱的杰和藻:

我在再四思维之后,才来和你们报告这极不幸极悲痛的消息。就是我们亲爱的母亲,已于正月七夜与这苦恼的世界长辞了!她并没有多大的痛苦,只如同一架极玲珑的机器,走的日子多了,渐渐停止。她死去时是那样的柔和,那样的安静。那快乐的笑容,使我们竟不敢大声的哭泣,仿佛恐怕惊醒她一般。那时候是夜中九时四十五分。那日是阴历腊八,也正是我们的外祖母,她自己亲爱的母亲,四十六年前高世之日!

至于身后的事呢,是你们所想不到的那样庄严,清贵,简单。当母亲病重的时候,我们已和上海万国殡仪馆接洽清楚,在那里预备了一具美国的钢棺。外面是银色凸花的,内层有整块的玻璃盖子,白绫捏花的里子。至于衣衾鞋帽一切,都是我去备办的,件数不多,却和生人一般的齐整讲究。

经过是这样:在母亲辞世的第二天早晨,万国殡仪馆便来一辆汽车,如同接送病人的卧车一般,将遗体运到馆中。我们一家子也跟了去。当我们在休息室中等候的时候,他们在楼下用药水灌洗母亲的身体。下午二时已收拾清楚,安放在一间紫色的屋子里,用花圈绕上,旁边点上一对白烛。我们进去时,肃然的连眼泪都没有了!

堂中庄严,如入寺殿。母亲安稳的仰卧在矮长榻之上,深棕色的锦被之下,脸上似乎由他们略用些美容术,觉得比寻常还好看。我们俯下去偎着母亲的脸,只觉冷彻心腑,如同石膏制成的慈像一般!我们开了门,亲友们上前行礼之后,便轻轻将母亲举起,又安稳装入棺内,放在白绫簇花的枕头上,齐肩罩上一床红缎绣花的被,盖上玻璃盖子。棺前仍旧点着一对高高的白烛。紫绒的桌罩下立着一个银十字架。母亲慈爱纯洁的灵魂,长久依傍在上帝的旁边了!

五点多钟诸事已毕。计自逝世至入殓,才用十七点钟。一切都静默,都庄严,正合母亲的身分。客人散尽,我们回家来,家里已洒扫清楚。我们穿上灰衫,系上白带,为母亲守孝。家里也没有灵位。只等母亲放大的相片送来后,便供上鲜花和母亲爱吃的果子,有时也焚上香。此外每天早晨合家都到殡仪馆,围立在棺外,隔着玻璃盖子,瞻仰母亲如睡的慈颜!

这次办的事,大家亲友都赞成,都艳羡,以为是没有半分糜费。我们想母亲在天之灵一定会喜欢的。异地各戚友都已用电报通知。楫弟那里,因为他远在海外,环境不知怎样,万一他若悲伤过度,无人劝解,可以暂缓告诉。至于杰弟,因为你病,大考又在即,我们想来想去,终以为恐怕这消息是终久瞒不住的,倘然等你回家以后,再突然告诉,恐怕那时突然的悲痛和失望,更是难堪。杰弟又是极懂事极明白的人。你是母亲一块肉,爱惜自己,就是爱母亲。在考试的时候,要镇定,就凡事就序,把书考完再回来,你别忘了你仍旧是能看见母亲的!

我们因为等你,定二月二日开吊,三日出殡。那万国公墓是在虹桥路。草树葱笼,地方清旷,同公园一般。

上海又是中途,无论我们下南上北,或是到国外去,都是必经之路,可以随时参拜,比回老家去好多了。

藻呢,父亲和我都十二分希望你还能来。母亲病时曾说:“我的女婿,不知我还能见着他否?”你如能来,还可以见一见母亲。父亲又爱你,在悲痛中有你在,是个慰安。不过我顾念到你的经济问题,一切由你自己斟酌。

这事的始末是如此了。涵仍在家里,等出殡后再上南京。我们大概是都上北平去,为的是父亲离我们近些,可以照应。杰弟要办的事很多,千万要爱惜精神,遏抑感情,储蓄力量。这方是孝。你看我写这信时何等安静,稳定?杰弟是极有主见的人,也当如此,是不是?

此信请留下,将来寄楫!

永远爱你们的冰心正月十一晨我这封信虽然写的很镇定,而实际上感情的掀动,并不是如此!一月七夜九时四十五分以后,在茫然昏然之中,涵,华和我都很早就寝,似乎积劳成倦,睡得都很熟。只有父亲和几个表兄弟在守着母亲的遗体。第二天早起,大家乱烘烘的从三层楼上,取下预备好了的白衫,穿罢相顾,不禁失声!

下得楼来,又看见饭厅桌上,摆着厨师父从早市带来的一筐蜜桔——是我们昨天黄昏,在厨师父回家时,吩咐他买回给母亲吃的。才有多少时候?蜜桔买来,母亲已经去了!

小菊穿着白衣,系着白带,白鞋白袜,戴着小蓝呢白边帽子,有说不出的飘逸和可爱。在殡仪馆大家没有工夫顾到她,她自在母亲榻旁,摘着花圈上的花朵玩耍。等到黄昏事毕回来,上了楼,尽了梯级,正在大家彷徨无主,不知往哪里走,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她忽然大哭说:“找奶奶,找奶奶。奶奶哪里去了?怎么不回来了!”抱着她的张妈,忍不住先哭了,我们都不由自主的号啕大哭起来。

吃过晚饭,父亲很早就睡下了。涵,华和我在父亲床前炉边,默然的对坐。只见炉台上时钟的长针,在凄清的滴答声中,徐徐移动。在这针徐徐的将指到九点四十分的时候,涵突然站起,将钟摆停了,说“姊姊,我们睡罢!”他头也不回,便走了出去。华和我望着他的背影,又不禁滚下泪来。九时四十五分!又岂只是他一个人,不忍再看见这炉台上的钟,再走到九时四十五分!

天未明我就忽然醒了,听见父亲在床上转侧。从前窗下母亲的床位,今天从那里透进微明来,那个床没有了,这屋里是无边的空虚,空虚,千愁万绪,都从晓枕上提起。思前想后,似乎世界上一切都临到尽头了!

在那几天内,除了几封报丧的信之外,关于母亲,我并没有写下半个字。虽然有人劝我写哀启,我以为不但是“语无伦次”之中,不能写出什么来,而且“先慈体素弱”一类的文字,又岂能表现母亲的人格于万一?母亲的聪明正直,慈爱温柔,从她做孙女儿起,至做祖母止,在她四围的人对她的疼怜,眷恋,爱戴,这些情感,在我知识内外的,在人人心中都是篇篇不同的文字了。受过母亲调理,栽培的兄姊弟侄,个个都能写出一篇最真挚最沉痛的哀启。我又何必来敷衍一段,使他们看了觉得不完全不满意的东西?

虽然没有写哀启,我却在父亲下泪搁笔之后,替他凑成一副挽联。我觉得那却是字字真诚,能表现那时一家的情感!

联语是:

死别生离,儿辈伤心失慈母。

晚近方知我老,四十载春光顿歇,那忍看稚孙弱媳,承欢强笑,举家和泪过新年。

在那几天内,除了每天清晨,一家子从寓所走到殡仪馆参谒母亲的遗容之外,我们都不出门。从殡仪馆归来,照例是阴天。进了屋子,刚擦过的地板,刚旺上来的炉火——脱了外面的衣服,在炉边一坐,大家都觉得此心茫茫然无处安放!我那几天的日课,是早晨看书,做活计。下午多有戚友来看,谈些时事,一天也就过去。到了夜里,不是呆坐,就是写信。夜中的心情,现在追忆已模糊了,为写这篇文章,检出旧信,觉得还可以寻迹:

藻:

真想不到现在才能给你写这封长信。藻,我从此是没有娘的孩子了!这十几天的辛苦,失眠,落到这么一个结果。我的悲痛,我的伤心,岂是千言万语所说得尽?

前日打起精神,给你和杰弟写那一封慰函,也算是肝肠寸断。这两天家中倒是很安静,可是更显出无边的空虚,孤寂。我在父亲屋中,和他作伴。白天也不敢睡,怕他因寂寞而伤心,其实我躺下也睡不着。中夜惊醒,尤为难过,——摘录一月十三信

母亲死后的光阴真非人过的!就拿今晚来说,父亲出门访友去了;涵和华在他们屋里;我自己孤零零的坐在母亲屋内。四周只有悲哀,只有寂寞,只有凄凉。连炉炭爆发的声音,都予我以辛酸的联忆。这种一人独在的时光,我已过了好几次了,我真怕,彻骨的怕,怎么好?

因着母亲之死,我始惊觉于人生之极短。生前如不把温柔尝尽,死后就无从追讨了。我对于生命的前途,并没有一点别的愿望,只愿我能在一切的爱中陶醉,沉没。

这****之杯,我要满满的斟,满满的饮。人生何等的短促,何等的无定,何等的虚空呵!

千言万语仍回到一句话来,人生本质是痛苦,痛苦之源,乃是爱情过重。但是我们仍不能不饮鸩止渴,仍从生痛苦之爱情中求慰安。何等的痴愚呵,何等的矛盾呵!

写信的地方,正是母亲生前安床之处。我愈写愈难过了,愈写愈糊涂了。若再写下去,我连气息也要窒住了!——摘录一月十八夜信

一月二十六夜,因为杰弟明天到家,我时时惊跃,终夜不寐,想到这可怜的孩子,在风雪中归来,这一路哀思痛哭的光景,使我在想象中,心胆俱碎!二十七日下午,报告船到。涵驱车往接,我们提心吊胆的坐候着,将近黄昏,听得门外车响,大家都突然失色。华一转身便走回她屋里。接着楼梯也响着。涵先上来,一低头连忙走入他屋里去了。后面是杰,笑容满面,脱下帽子在手里,奔了进来。一声叫“妈”,我迎着他,忍不住哭了起来他突然站住呆住了!那时惊痛骇疾的惨状,我这时追思,一枝秃笔,真不能描写于万一!雷掣电挈一般,他垂下头便倒在地上,双手抱住父亲的腿,猛咽得闭过气去。缓了一缓,他才哭喊了出来,说: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时一片哭声之中涵和华也从他们屋里哭着过来。父亲拉着杰,泪流满面。婢仆们渐渐进来,慢慢的劝住,大家停了泪。杰立刻便要到殡仪馆去,看看母亲的遗容。父亲和涵便带了他去。回来问起母亲病中情状,又重新哭泣。在这几天内,杰从满怀的希望与快乐中,骤然下堕。他失魂落魄似的,一天哭好几次。我们只有勉强劝慰。幸而他有主见,在昏迷之中,还能支拄,我才放下了心。

二月二日开吊。礼毕,涵因有紧急的公事,当晚就回到南京去了。母亲曾说命里只有两个孩子送她,如今送葬又只剩我和杰了。在涵未走之前,我们大家聚议,说下葬之后,我们再看不见母亲了,应该有些东西殉葬,只当是我们自己永远随侍一般。我们随各剪下一缕头发,连父亲和小菊的,都装在一个小白信封里。此外我自己还放入我头一次剃下来的胎发(是母亲珍重的用红线束起收存起来的)以及一把“斐托斐”(PHITAUPHI)名誉学位的金钥匙。这钥匙是我在大学毕业时得到的,上面刻有年月和姓名。我平时不大带它,而在我得到之时,却曾与母亲以很大的喜悦。这是我觉得我的一切珍饰,都是母亲所赐与,只有这个,是我自己以母亲栽培我的学力得来的。我愿意以此寄托我的坚逾金石的爱感的心,在我未死之前,先随侍母亲于九泉之下!

二月三日,下午二时,我们一家收拾了都到殡仪馆。送葬的亲朋,也陆续的来了。我将昨夜封好了的白信封儿,用别针别在棺盖里子的白绫花上。父亲俯在玻璃盖上,又痛痛的哭了一场。我们扶起父亲,拭去了盖上的眼泪,珍重的将棺盖掩上。自此我们再无从瞻仰母亲的柔静慈爱的睡容了!

父亲和杰及几个伯叔弟兄,轻轻的将钢棺抬起,出到门外,轻轻的推进一辆堆满花圈的汽车里。我们自己以及诸亲友,随后也都上了汽车,从殡仪馆徐徐开行。路上天阴欲雨,我紧握着父亲的手,心头一痛,吐出一口血来。父亲惨然的望着我。

二时半到了虹桥万国公墓,我们又都跟着下车,仍由父亲和杰等抬着钢棺。执事的人,穿着黑色大礼服,静默前导。

到了坟地上,远远已望见地面铺着青草似的绿毡。中央坟穴里嵌放着一个大水泥框子。穴上地面放着一个光辉射目的银框架。架的左右两端,横牵着两条白带。钢棺便轻轻的安稳的放在白带之上。父亲低下头去,左右的看周正了。执事的人,便肃然的问我说:“可以了罢?”我点一点首,他便俯下去,拨开银框上白带机括。白带慢慢的松了,盛着母亲遗体的钢棺,便平稳的无声的徐徐下降。这时大家惨默的凝望着,似乎都住了呼吸。在钢棺降下地面时,万千静默之中,小菊忽然大哭起来,挣出张妈的怀抱,向前走着说:“奶奶掉下去了!我要下去看看,我要下去看看!”华一手拉住小菊,一手用手绢掩上脸。这时大家又都支持不住,忽然都背过脸去,起了无声的幽咽!

钢棺安稳平正的落在水泥框里,又慢慢的抽出白带来。几个人夫,抬过水泥盖子来,平正的盖上。在四周合缝里和盖上铁环的凹处,都抹上灰泥。水泥框从此封锁。从此我们连盛着母亲遗体的钢棺也看不见了!

堆掩上黄土,又密密的绕覆上花圈。大家向着这一杯香云似的土丘行过礼。这简单严静的葬礼,便算完毕了。我们谢过亲朋,陆续的向着园门走。这时林青天黑,松梢上已洒上丝丝的春雨。走近园门,我回头一望。蜿蜒的灰色道上,阴沉的天气之中,松荫苍苍,杰独自落后,低头一步一跛的拖着自己似的慢慢的走。身上是灰色的孝服,眉宇间充满了绝望,无告,与迷茫!我心头刺了一刀似的!我止了步,站着等着他。可怜的孩子呵!我们竟到了今日之一日!

回家以后,呵,回家以后!家里到处都是黑暗,都是空虚了。我在二月五夜寄给藻的信上说:

跟着我最宝爱的母亲葬在九泉之下了。前天两点半钟的时候,母亲的钢棺,在光彩四射的银架间,由白带上徐徐降下的时光,我的心,完全黑暗了。这心永远无处捉摸了,永远不能复活了!

不说了,爱,请你预备着迎接我,温慰我。我要飞回你那边来。只有你,现在还是我的幻梦!

以后的几个月中,涵调到广州去,杰和我回校,父亲也搬到北平来。只有海外的楫,在归舟上,还做着“偎依慈怀的温甜之梦”。

九月七日晨,阴。我正发着寒热,楫归来了。轻轻推开屋门,站在我的床前。我们握着手含泪的勉强的笑着。他身材也高了,手臂也粗了,胸脯也挺起了,面目也黧黑了。海上的辛苦与风波,将我的娇生惯养的小弟弟,磨练成一个忍辱耐劳的青年水手了!我是又欢喜,又伤心。他只四面的看着,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才款款的坐在我床沿,说:“大哥并没有告诉我。船过香港,大哥上来看我,又带我上岸去吃饭,万分恳挚爱怜的慰勉我几句话。送我走时,他交给我一封信,叫我给二哥。我珍重的收起。船过上海,亲友来接,也没有人告诉我。船过芝罘,停了几个钟头,我倚阑远眺。那是母亲生我之地!我忽然觉得悲哀迷惘,万不自支,我心血狂涌,颠顿的走下舱去。我素来不拆阅弟兄们的信,那时如有所使,我打开箱子,开视了大哥的信函。里面赫然的是一条系臂的黑纱,此外是空无所有了!”

他哽咽了,俯下来,埋头在我的衾上,“我明白了一大半,只觉得手足冰冷!到了天津,二哥来接我,我们昨夜在旅馆里,整整的相抱的哭了一夜!”他哭了,“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一道上做着万里来归,偎依慈怀的温甜的梦,到得家来,一切都空了!忍心呵,你们!”我那时也只有哭的分儿。是呵,我们都是最弱的人,父亲不敢告诉我;藻不敢告诉杰;涵不敢告诉楫;我们只能战栗着等待这最后的一天!忍心的天,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生生的突然的将我们慈爱的母亲夺去了!

完了,过去这一生中这一段慈爱,一段恩情,从此告了结束。从此宇宙中有补不尽的缺憾,心灵上有填不满的空虚。

只有自家料理着回肠,思想又思想,解慰又解慰。我受尽了爱怜,如今正是自己爱怜他人的时候。我当永远勉励着以母亲之心为心。我有父亲和三个弟弟,以及许多的亲眷。我将永远拥抱爱护着他们。我将永远记着楫二次去国给杰的几句话:“母亲是死去了,幸而还有爱我们的姊姊,紧紧的将我们搂在一起。”

窗外是苦雨,窗内是孤灯。写至此觉得四顾彷徨,一片无告的心,没处安放!藻迎面坐着,也在写他的文字。温静沉着者,求你在我们悠悠的生命道上,扶助我,提醒我,使我能成为一个像母亲那样的人!

一九三一年六月三十日夜,燕南园,海淀,北平。

我的一天

作家生活报社编辑屡次来信要我写《我的一天》。我认为现在没有一个作家的一天过的比我更平淡、更繁琐,更没有什么可写的了!而且我从1980年访日归来不久便病倒了,闭居不出,已有六年之久,没有了旅游访友的经历,我的一天就是这样刻板地消磨了下去。我每天醒得很早,大约六点之前就完全清醒了,这时想得最多,比如这一天要做的事、要见的人、要写的信或文字等。也在这时有一两句古人的诗,如同久久沉在脑海底下的,忽然浮出海面,今天清早就有不知是哪位诗人写的:

万山无语看焦山

还有七十多年前在祖父桌上《诗钟》集中,看到的咏周瑜的两句诗:

小乔卸甲晚妆红

(关于《诗钟》,我必须解释一下:这是福州那时学诗的人们在一起习作的形式。他们不必写一首七绝或七律,只要能写成两句对偶的七言句子就行。但这两句七言诗的框框很多,比如我上面引的那两句,题目:咏的人物是周瑜,诗句中必须嵌上“大”、“小”、“红”、“绿”四个字,如此等等。)

我用枕边的手电筒照见床旁的小时钟已经到了六点,就捻开枕边小收音机——这还是日本朋友有吉佐和子送给的——收听中央广播电台的“科学知识”和“祖国各地”或“卫生和健康”的节目,然后听完“新闻和报纸摘要”,我就起床,七时吃早饭,饭后同做饭的小阿姨算过菜帐,就写昨天一天的日记,简单地记下:见过什么人,收到什么信件,看了什么书刊等等,就又躺下休息,为的是在上午工作以前补补精神。休息时总是睡不着的,为避免胡思乱想,就又捻开枕边的收音机,来收听音乐,我没有受过什么音乐训练,虽然也爱听外国音乐如“卡门”、“弥赛亚”——特别是卡拉扬指挥的;但我更爱听中国民歌,总感到亲切、顺耳,——我很喜爱“十五的月亮”,觉得这首歌凄美而又悲壮。

九点钟我一定起来,因为这时我小女儿的宝贝猫“咪咪”,已经拱门进来了,它跳上我的书桌,等着我来喂它吃些干鱼片,不把它打发走,我是什么事也做不成的!

等咪咪满足了,听我的指挥,在桌旁一张小沙发上蜷卧了下去,我才开始写该写的信、看要看的书、报、刊物。十二点午饭后,我又躺下休息,这时我就收听的是中央台的长篇小说的连续广播。我最欣赏的先是陈祖德的《超越自我》,后来便是袁阔成的《三国演义》。这本书我是从七岁就看到了,以后又看了不知有多少次,十一二岁时看到“关公”死后,就扔下了;十四五岁时,看到诸葛亮死后又扔下了。一直到大学时代才勉强把全书看完。没想到袁阔成的说书《三国演义》又“演义”了一番,还演得真好!人物性格都没走样,而且十分生动有趣,因此我从“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直听到“三分归一统”,连我从前认为没有什么趣味的“入西川二士争功”,也显得波澜壮阔。我觉得能成为一位“好”的说书者,也真不容易!

到了午后两点,我又是准时起来,因为咪咪又拱开门进来了,这上下午两“餐”,它是永远不会失时的。

下午当然又是看报、写字。晚饭是七点吃的,晚饭后我从来不看书写字,我只收看电视。“新闻联播”是必看的了,此外我就喜欢看球赛,不论是什么“球”,我不是看技巧,只要是中国球员和本国或外国球队竞赛的我都爱看,“胜固欣然,败亦可喜”,我知道中国的儿女是会不断拚搏的。

此外,就是看故事片,国产的如《四世同堂》,外国的如《阿信》,看着都感到亲切。其他还有好的,但印象不深,一时想不起来了。

夜十点钟,我一定上床,吃安眠药睡觉。吃药的习惯是十年****时养成的,本来只吃“眠尔通”,现在已进步到“速可眠”,医生们总告诫我最好不要吃催眠药物,但躺在床上而睡不着,思想的奔腾,是我所最受不了的!

这就是我的刻板的一天,但事实上并不常是如此,我常有想不到的电话和不速的客人,有时使我快乐,有时使我烦恼,有时使我倦烦,总使我觉得我的“事”没完没了,但这使我忆起我母亲常常安慰并教训我说的“人活着一天,就有一天的事,”事情“是和人的生命一般长短的。”

1987年2月13日

咪咪和客人之间

我的宠猫咪咪是十分好客的。每逢有客人来,它就跳上书桌,坐在我和客人之间,这位客人若也是养猫的主儿,咪咪也闻得出来,就和她(他)特别亲热。养猫的主儿,知道怎样使猫舒服,她(他)除了抚摸它的背外,还会挠它的脖子,咪咪就陶醉地一直钻到她(他)怀里去!

我的爱猫的朋友夏衍,还从猫书里给咪咪找出一个比“鞭打绣球”更堂皇的称号,是“挂印拖枪”,说它身上的黑点是“印”,黑尾巴是“枪”。最近又有一位客人,忘了是谁,他说:咪咪的形象毛色,应该说是“雪中送炭”。这样,对于我,简直有恩施的意味。总之,咪咪是越来越神气了。

每逢客来,总有留影,于是每一张相片上都有咪咪,我的相簿里,几乎全是咪咪。不但此也,我的朋友们知道我爱白猫,于是送我的挂历、台历和贺年、贺生日的卡片上,都是白猫,有的卡片上的猫还有白毛!我的屋里几乎是白猫的世界。

最近,舒乙编了一本《冰心近作集》,在作家出版社出版,封面上除了玫瑰花,还有咪咪的画像。我的女儿吴青说:“这本书的稿酬,应该归咪咪!”

咪咪是吴青从我的朋友宋蜀华、黄浦家抱来的。她说“咪咪是一九八四年二月四日生的。”

1991年3月3日清晨

说说我自己

李小林在两月之前,就写信叫我写自传。我的详细自述,早就陆续地在《收获》上发表过了,如今还叫我写什么呢?

我的“老弟”萧乾曾写过一篇短文,提到:“五四”以来的中国作家经历过多少沧桑:由龙旗、五色旗、青天白日旗到五星红旗,由皇帝、军阀、太君、委员长到主席,走的是多么曲折、漫长而崎岖的路,时而浓云密布,时而万里晴空,时而又冰雹交加。芸芸众生像是在任天公摆布,其实,他们不声不响地在把着舵。他们是历史最终的胜利者。

我也算是“五四”以来的作家吧,但我是否作个历史最终的胜利者,就很难说了!

我只能把我自己的舵。我努力把我自己对于周围一切的感想和反应,无论是爱、憎、喜、怒,都痛快地发泄了出来,不管编辑者有什么难处,也不管能否和读者见面,横竖我已经写了,和我知己的朋友都知道我的心情。

我的家在哪里?

梦,最能“暴露”和“揭发”一个人灵魂深处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向往”和“眷恋”。梦,就会告诉你,你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地方和人。

昨天夜里,我忽然梦见自己在大街旁边喊“洋车”。有一辆洋车跑过来了,车夫是一个膀大腰圆,脸面很黑的中年人,他放下车把,问我:“你要上哪儿呀”?我感觉到他称“你”而不称“您”,我一定还很小,我说:“我要回家,回中剪子巷。”

他就把我举上车去,拉起就走。走穿许多黄土铺地的大街小巷,街上许多行人,男女老幼,都是“慢条斯理”地互相作揖、请安、问好,一站就站老半天。

这辆洋车没有跑,车夫只是慢腾腾地走呵走呵,似乎走遍了北京城,我看他褂子背后都让汗水湿透了,也还没有走到中剪子巷!

这时我忽然醒了,睁开眼,看到墙上挂着的文藻的相片,我迷惑地问我自己:“这是谁呀?剪子巷里没有他!”连文藻都不认识了,更不用说睡在我对床的陈大姐和以后进到屋里来的女儿和外孙了!

只有住着我的父母和弟弟们的中剪子巷才是我灵魂深处永久的家。连北京的前圆恩寺,在梦中我也没有去找过,更不用说美国的娜安辟迦楼,北京的燕南园,云南的默庐,四川的潜庐,日本东京麻布区,以及伦敦、巴黎、柏林、开罗、莫斯科一切我住过的地方,偶然也会在我梦中出现,但都不是我的“家”!

这时,我在枕上不禁回溯起这九十年所走过的甜、酸、苦、辣的生命道路,真是“万千恩怨集今朝”,我的眼泪涌了出来。前天下午我才对一位年轻朋友戏说,我这人真是“一无所有”!从我身上是无“权”可“夺”无“官”可“罢”无“级”可“降”无“款”可“罚”,地道的无顾无虑,无牵无挂,抽身便走的人,万万没有想到我还有一个我自己不知道的,牵不断,割不断的朝思暮想的家!

我的老伴——吴文藻

(之一)

我想在我终于投笔之前,把我的老伴——和我共同生活了五十六年的吴文藻这个人,写了出来,这就是我此生文字生涯中最后要做的一件事,因为这是别人不一定会做、而且是做不完全的。

这篇文章,我开过无数次的头,每次都是情感潮涌,思绪万千,不知从哪里说起!最后我决定要稳静地简单地来述说我们这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共同度过的、和当时全国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的“平凡”生活。

今年一月十七大雾之晨,我为《婚姻与家庭》杂志写了一篇稿子,题目就是《论婚姻与家庭》。我说:

有了健全的细胞,才会有一个健全的社会,乃至一个健全的国家。

家庭首先由夫妻两人组成。

夫妻关系是人际关系中最密切最长久的一种。

夫妻关系是婚姻关系,而没有恋爱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恋爱不应该只感情地注意到“才”和“貌”,而应该理智地注意到双方的“志同道合”(这“志”和“道”包括爱祖国、爱人民、爱劳动等等),然后是“情投意合”

(这“情”和“意”包括生活习惯和爱好等等)。

在不太短的时间考验以后,才能考虑到组织家庭。

一个家庭对社会对国家要负起一个健康细胞的责任,因为在它周围还有千千万万个细胞。

一个家庭要长久地生活在双方人际关系之中,不但要抚养自己的儿女,还要奉养双方的父母,而且还要亲切和睦地处在双方的亲、友、师、生之中。

婚姻不是爱情的坟墓,而是更亲密的、灵肉合一的爱情的开始。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是中国人民几千年智慧的结晶。

人生的道路,到底是平坦的少,崎岖的多。

在平坦的路上,携手同行的时候,周围有和暖的春风,头上有明净的秋月。两颗心充分地享受着宁静柔畅的“琴瑟和鸣”的音乐。

在坎坷的路上,扶掖而行的时候,要坚忍地咽下各自的冤抑和痛苦,在荆棘遍地的路上,互慰互勉,相濡以沫。

有着忠贞而精诚的爱情在维护着,永远也不会有什么人为的“划清界线”,什么离异出走,不会有家破人亡,也不会教育出那种因偏激、怪僻、不平、愤怒而破坏社会秩序的儿女。

人生的道路上,不但有“家难”!而且有“国忧”,也还有世界大战以及星球大战。

但是由健康美满的恋爱和婚姻组成的千千万万的家庭,就能勇敢无畏地面对这一切!

我接受写《论婚姻与家庭》这个任务,正是在我沉浸于怀念文藻的情绪之中的时候。我似乎没有经过构思,握起笔来就自然流畅地写了下去。意尽停笔,从头一看,似乎写出了我们自己一生共同的理想、愿望和努力的实践,写出了我现在的这篇文章的骨架!

以下我力求简练,只记下我们生活中一些有意义和有趣的值得写下的一些平凡琐事吧。

话还得从我们的萍水相逢说起。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七日,美国邮船杰克逊号,从上海启程直达美国西岸的西雅图。这一次船上的中国学生把船上的头等舱位住满了。其中光是清华留美预备学校的学生就有一百多名,因此在横渡太平洋两星期的光阴,和在国内上大学的情况差不多,不同的就是没有课堂生活,而且多认识了一些朋友。

我在贝满中学时的同学吴搂梅——已先期自费赴美——写信让我在这次船上找她的弟弟、清华学生——吴卓。我到船上的第二天,就请我的同学许地山去找吴卓,结果他把吴文藻带来了。问起名字才知道找错了人!那时我们几个燕大的同学正在玩丢沙袋的游戏,就也请他加入。以后就倚在船栏上看海闲谈。我问他到美国想学什么?他说想学社会学。他也问我,我说我自然想学文学,想选修一些英国十九世纪诗人的功课。他就列举几本著名的英美评论家评论拜伦和雪莱的书,问我看过没有?我却都没有看过。他说:“你如果不趁在国外的时间,多看一些课外的书,那么这次到美国就算是白来了!”他的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我从来还没有听见过这样的逆耳的忠言。我在出国前已经开始写作,诗集《繁星》和小说集《超人》都已经出版。这次在船上,经过介绍而认识的朋友,一般都是客气地说“久仰、久仰”,像他这样首次见面,就肯这样坦率地进言,使我悚然地把他作为我的第一个诤友、畏友!

这次船上的清华同学中,还有梁实秋、顾一樵等对文艺有兴趣的人,他们办了一张《海啸》的墙报。我也在上面写过稿,也参加过他们的座谈会。这些事文藻都没有参加,他对文艺似乎没有多大的兴趣,和我谈话时也从不提到我的作品。

船上的两星期,流水般过去了。临下船时,大家纷纷写下住址,约着通信。他不知道我到波士顿的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研究院入学后,得到许多同船的男女朋友的信函,我都只用威校的风景明片写了几句应酬的话回复了,只对他,我是写了一封信。

他是一个酷爱读书和买书的人,每逢他买到一本有关文学的书,自己看过就寄给我。我一收到书就赶紧看,看完就写信报告我的体会和心得,像看老师指定的参考书一样的认真。老师和我作课外谈话时,对于我课外阅读之广泛,感到惊奇,问我是谁给我的帮助?我告诉她,是我的一位中国朋友。她说:“你的这位朋友是个很好的学者!”这些事我当然没有告诉文藻。

我入学不到九个星期就旧病——肺气支扩大——复发,住进了沙穰疗养院。那时威校的老师和中、美同学以及在波士顿的男同学们都常来看我。文藻在新英格兰东北的新罕布什州的达特默思学院的社会学系读三年级——清华留美预备学校的最后二年,相当于美国大学二年级——新罕布什州离波士顿很远,大概要乘七八个小时的火车。我记得一九二三年冬,他因到纽约度年假,路经波士顿,曾和几位在波士顿的清华同学来慰问过我。一九二四年秋我病愈复学。一九二五年春在波士顿的中国学生为美国朋友演《琵琶记》,我曾随信给他寄了一张入场券。他本来说功课太忙不能来了,还向我道歉。但在剧后的第二天,到我的休息处——我的美国朋友家里——来看我的几个男同学之中,就有他!

一九二五年的夏天,我到绮色佳的康耐尔大学的暑期学校补习法文,因为考硕士学位需要第二外国语。等我到了康耐尔,发现他也来了,事前并没有告诉我,这时只说他大学毕业了,为读硕士也要补习法语。这暑期学校里没有别的中国学生,原来在康耐尔学习的,这时都到别处度假去了。绮色佳是一个风景区,因此我们几乎每天课后都在一起游山玩水,每晚从图书馆出来,还坐在石阶上闲谈。夜凉如水,头上不是明月,就是繁星。到那时为止,我们信函往来,已有了两年的历史了,彼此都有了较深的了解,于是有一天在湖上划船的时候,他吐露了愿和我终身相处。经过了一夜的思索,第二天我告诉他,我自己没有意见,但是最后的决定还在于我的父母,虽然我知道只要我没意见,我的父母是不会有意见的!

一九二五年秋,他入了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离波士顿较近,通信和来往也比较频繁了。我记得这时他送我一大盒很讲究的信纸,上面印有我的姓名缩写的英文字母。他自己几乎是天天写信,星期日就写快递,因为美国邮局星期天是不送平信的,这时我的宿舍里的舍监和同学们都知道我有个特别要好的男朋友了。

一九二五年冬,我的威校同学王国秀,毕业后升入哥伦比亚大学的,写信让我到纽约度假。到了纽约,国秀同文藻一起来接我。我们在纽约玩得很好,看了好几次莎士比亚的戏。

一九二六年夏,我从威校研究院取得了硕士学位,应邀回母校燕大任教。文藻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还附了一张相片,让我带回国给我的父母。我回到家还不好意思面交,只在一天夜里悄悄地把信件放在父亲床前的小桌上。第二天,父母亲都没有提到这件事,我也更不好问了。

一九二八年冬,他在哥伦比亚大学得了博士学位,还得到哥校“最近十年内最优秀的外国留学生”奖状。他取道欧洲经由苏联,于一九二九年初到了北京。这时他已应了燕大和清华两校教学之聘,燕大还把在燕南园兴建的一座小楼,指定给我们居住。

那时我父亲在上海海道测量局任局长。文藻到北京不几天就回到上海,我的父母很高兴地接待了他,他在我们家住了两天,又回他江阴老家去。从江阴回来,就在我家举行了简单的订婚仪式。

年假过后,一九二九年春,我们都回到燕大教学,我在课余还忙于婚后家庭的一切准备。他呢,除了请木匠师傅在楼下他的书房的北墙,用木板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书架之外,只忙于买几张半新的书橱,卡片柜和书桌等等,把我们新居的布置装饰和庭院栽花种树,全都让我来管。

我们的婚礼是在燕大的临湖轩举行的,一九二九年六月十五日是个星期六。婚礼十分简单,客人只有燕大和清华两校的同事和同学,那天待客的蛋糕、咖啡和茶点,我记得只用去三十四元!

新婚之夜是在京西大觉寺度过的。那间空屋子里,除了自己带去的两张帆布床之外,只有一张三条腿的小桌子——另一只脚是用碎砖垫起的。两天后我们又回来分居在各自的宿舍里,因为新居没有盖好,学校也还没有放假。

暑假里我们回到上海和江阴省亲。他们为我们举办的婚宴,比我们在北京自己办的隆重多了,亲友也多,我们把收来的许多红幛子,都交给我们两家的父母,作为将来亲友喜庆时还礼之用。

朋友们都劝我们到杭州西湖去度蜜月,可是我们只住了一天就热坏了,夏天的西湖就像蒸锅一般!那时刘放园表兄一家正在莫干山避暑,我们被邀到莫干山住了几天。文藻惦记着秋后的教学,我惦念着新居的布置,在假满之前,匆匆地又回到了北京。关于这一段,我在《第一次宴会》那篇小说里曾描写过。

上课后,文藻就心满意足地在他的书房里坐了下来,似乎从此就可以过一辈子的备课、教学、研究的书呆子生活了。

一九三〇年是我们两家多事之秋,我的母亲和文藻的父亲相继逝世。他的母亲就北上和我们同住,我的父亲不久也退休回到北京来。这时我的二弟为杰已升入燕大,他的妹妹剑群也入了燕大读家政系。他们都住在宿舍,却都常回来。我没有姐妹,文藻没有兄弟,这时双方都觉得有了补偿。

这里不妨插进一件趣事。一九二三年我初到美国,花了五块美金,照了一两张相片,寄回国来,以慰我父母想念之情。那张大点的相片,从我母亲逝世后文藻就向我父亲要来,放在他的书桌上,我问他:“你真的每天要看一眼呢,还只是一件摆设?”他笑说:“我当然每天要看了。”有一天我趁他去上课,把一张影星阮玲玉的相片,换进相框里,过了几天,他也没理会。后来还是我提醒他:“你看桌上的相片是谁的?”他看了才笑着把相片换了下来,说:“你何必开这样的玩笑?”还有一次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春天上午,我们都在楼前赏花,他母亲让我把他从书房里叫出来。他出来站在丁香树前目光茫然地又像应酬我似地问:“这是什么花?”我忍笑回答:“这是香丁。”他点了点头说:“呵,香丁。”大家听了都大笑起来。

婚后的几年,我仍在断断续续地教学,不过时间减少了。

一九三一年二月,我们的儿子吴平出世了。一九三五年五月我们又有了一个女儿——吴冰。我尝到了做母亲的快乐和辛苦。我每天早晨在特制的可以折起的帆布高几上,给孩子洗澡。我们的弟妹和学生们,都来看过,而文藻却从来没有上楼来分享我们的欢笑。

在燕大教学的将近十年的光阴,我们充分地享受了师生间亲切融洽的感情。我们不但有各自的学生,也有共同的学生。我们不但有课内的接触,更多的是课外的谈话和来往。学生们对我们倾吐了许多生活里的问题:婚姻,将来的专业等等,能帮上忙的,就都尽力而为,文藻侧重的是选送学社会学的研究生出国深造的问题。在一九三五至一九三六年,文藻休假的一年,我同他到欧美转了一周。他在日本、美国、英国、法国,到处寻师访友,安排了好几个优秀学生的入学从师的问题。他在自传里提到说:“我对于哪一个学生,去哪一个国家,哪一个学校,跟谁为师和吸收哪一派理论和方法等问题,都大体上作了具体的、有针对性的安排。”因此在这一年他仆仆于各国各大学之间的时候,我只是到处游山玩水,到了法国,他要重到英国的牛津和剑桥学习“导师制”,我却自己在巴黎住了悠闲的一百天!一九三七年六月底,我们取道西伯利亚回国,一个星期后,“七七事变”便爆发了!

(之二)

上次未完待续的稿是今年四月二十四日写的。七个月过去了,中间编辑同志曾多次来催,就总是写不下去!“七七事变”以后几十年生活的回忆,总使我胆怯心酸,不能下笔——说起我和文藻,真是“隔行如隔山”,他整天在书房里埋头写些什么,和学生们滔滔不绝地谈些什么,我都不知道。他那“顶天立地”的大书架撂着的满满的中外文的社会学、人类学的书,也没有引起我去翻看的勇气。要评论他的学术和工作,还是应该看他的学生们写的记述和悼念他的文章,以及他在一九八二年应《晋阳学刊》之约,发表在该刊第六期上的他的《自传》,这篇将近九千字的自传里讲的是:他自有生以来,进的什么学校,读的什么功课,从哪位教师受业,写的什么文章,交的什么朋友,然后是教的什么课程,培养的哪些学生提到我的地方,只有两处:我们何时相识,何时结婚,短短的几句!至于儿女们的出生年月和名字,竟是只字不提。怪不得他的学生写悼念他的文章里,都说:“吴老曾感慨地说”我花在培养学生身上的精力和心思,比花在我自己儿女身上的多多了。

我不能请读者都去看他的《自传》,但也应该用他《自传》里的话,来总括他在“七七事变”前在燕大将近十年的工作:(一)是讲课,用他学生的话说是“建立”适合我国国情“的社会学教学和科研体系,使”中国式的社会学“扎根于中国的土壤之上。”(二)是培养专业人才,请进外国的专家来讲学和指导研究生,派出优秀的研究生去各国留学。

(“请进来”和“派出去”的专家和学生的名字和国籍只能从略。)(三)是提倡社区研究。“用同一区位的或文化的观点和方法,来分头进行各种地域不同的社会研究。”我只知道那时有好几位常来我家讨论的学生,曾分头到全国各地去做这种工作,现在这几位都是知名的学者和教授,在这里我不敢借他们的盛名来增光我的篇幅!但我深深地体会到文藻那些年的“茫然的目光”和“一股傻气”的后面,隐藏了多少的“精力和心思”!这里不妨再插进一首嘲笑他的宝塔诗,是我和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老先生凑成的。上面的七句是:马香丁羽毛纱样样都差傻姑爷到家说起真是笑话教育原来在清华“马”和“羽毛纱”的笑话是抗战前在北京,有一天我们同到城里去看望我父亲,我让他上街去给孩子买“萨其玛”

(一种点心),孩子不会说萨其玛,一般只说“马”。因此他到了铺子里,也只会说买“马”。还有我要送我父亲一件双丝葛的夹袍面子。他到了“稻香村”点心店和“东升祥”布店,这两件东西的名字都说不出来。亏得那两间店铺的售货员,和我家都熟,打电话来问。“东升祥”的店员问:“您要买一丈多的羽毛纱做什么?”我们都大笑起来,我就说:“他真是个傻姑爷!”父亲笑了说:“这傻姑爷可不是我替你挑的!”我也只好认了。抗战后我们到了云南,梅校长夫妇到我呈贡家里来度周末,我把这一腔怨气写成宝塔诗发泄在清华身上。梅校长笑着接写下面两句:冰心女士眼力不佳书呆子怎配得交际花。

当时在座的清华同学都笑得很得意,我又只好认我的“作法自毙”。

回来再说些正经的吧,“七七事变”后这一年,北大和清华都南迁了,燕大因为是美国教会办的,那时还不受干扰。但我们觉得在北平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同时,文藻已经同大后方的云南大学联系好了,用英庚款在云大设置了社会人类学讲座,由他去教学。那时只因为我怀着小女儿吴青,她要十一月才出世,燕大方面也苦留我们再呆一年。这一年中,我们只准备离开的一切——这一段我在《丢不掉的珍宝》一文中,写得很详细。

一九三八年秋,我们才取海道由天津经上海,把文藻的母亲送到他的妹妹处,然后经香港从安南(当时的越南)的海防坐小火车到了云南的昆明。这一路,旅途的困顿曲折,心绪的恶劣悲愤,就不能细说了。记得到达昆明旅店的那夜,我们都累得抬不起头来,我怀抱里的不过八个月的小女儿吴青忽然咯咯地拍掌笑了起来,我们才抬起倦眼惊喜地看到座边圆桌上摆的那一大盆猩红的杜鹃花!

用文藻自己的话说:“自一九三八年离开燕京大学,直到一九五一年从日本回国,我的生活一直处在战时不稳定的状态之中。”

他到了云南大学,又建立起了社会学系并担任了系主任,同年又受了北京燕大的委托,成立了燕大和云大合作的“实地调查工作站”。我们在昆明城内住了不久,又有日机轰炸,就带着孩子们迁到郊外的呈贡,住在“华氏墓庐”,我把这座祠堂式的房子改名为“默庐”,我在一九四〇年二月为香港《大公报》(应杨刚之约)写的《默庐试笔》中写得很详细。

从此,文藻就和我们分住了。他每到周末,就从城里骑马回家,还往往带着几位西南联大的没带家眷的朋友,如称为“三剑客”的罗常培、郑天翔和杨振声。这些苦中作乐的情况,我在为罗常培先生写《蜀道难》序中,也都描述过了。

一九四〇年底,因英庚款讲座受到干扰,不能继续,同时在重庆的国防最高委员会工作的清华同学,又劝他到委员会里当参事,负责研究边疆的民族、宗教和教育问题,并提出意见。于是我们一家又搬到重庆去了。

到了重庆,文藻仍寄居在城内的朋友家里,我和孩子们住在郊外的歌乐山,那里有一所没有围墙的土屋,是用我们卖书的六千元买来的。我把它叫做“潜庐”,关于这座土屋和门前风景,我在《力构小窗随笔》中也说过了。

我记得一九四二年春,文藻得了很重的肺炎,我陪他在山下的“中央医院”也就是“上海医学院”的附属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他受到内科钱德主任的精心医治,据钱主任说肺炎一般在一星期内外,必有一个转折期,那时才知凶吉。

但是文藻那时的高烧一直延长到十三天!有一天早上,护士试过了他的脉搏,惊惶而悄悄地来告诉我说:“他的脉搏只有三十六下了。”急得我赶紧跑到医院后面的宿舍里去找王鹏万大夫夫妇——他的爱人张女士是我的同学——那时我只觉得双腿发软,连一座小小的山坡都走不上去!等我和王大夫夫妇回到病房来时,看见文藻身上的被子已被掀过来了,床边站满了大夫和护士,我想他一定“完”了!回头看见窗前桌上放着两碗刚送来的早餐热粥,我端起碗来一口气都喝了下去。我觉得这以后我要办的事多得很,没有一点力气是不行的。谁知道再一回头看到文藻翻了一个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迸出一身冷汗。大夫们都高兴地又把被子给他盖上,说:

“这转折点终于来了!”又都回头对我笑说,“好了,您不用难过了”我擦着脸上的汗说:“你们辛苦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什么都慢!”

我的身心交瘁的一个多月过去了,却又忙着把他搬回山上来,那时没有公费医疗,多住一天,就得多付一天的住院费,我这个以“社会贤达”的名义被塞进“参政会”的参政员,每月的“工资”也只是一担白米。回家后还是亏了一位文藻的做买卖的亲戚,送来一只鸡和两只广柑,作为病后的补品,偏偏我在一杯广柑汁内,误加了白盐,我又舍不得倒掉,便自己仰脖喝了下去!

回家后,大女儿吴冰向我诉苦,说五月一日是她的生日,富奶奶(关于这位高尚的人,我将另有文章记述)只给她吃一个上面插着一支小蜡烛的馒头。这时文藻躺在家里床上,看到爬到他枕边的、穿着一身浅黄色衣裙,发上结着一条大黄缎带的小女儿吴青(这也是富奶奶给她打扮的),脸上却漾出了病后从未有过的一丝微笑!

文藻不是一个能够安心养病的人。一九四三年初,他就参加了“中国访问印度教育代表团”去过印度,着重考察了印度的民族和印度教与******教的冲突问题。同年的六月,他又参加了“西北建设考察团”,担任以新疆民族为主的西北民族问题调查。一九四四年底,他又参加了去到美国的“战时太平洋学会”,讨论各盟国战后对日处理方案。会后他又访问了哈佛,耶鲁,芝加哥,普林斯顿各大学的研究中心,去了解他们战时和战后的研究计划和动态,他得到的收获就是了解到“行为科学”的研究已从“社会关系学”发展到了以社会学、人类学、社会心理学三门结合的研究。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夜,我们在歌乐山上听到了日本帝国主义者无条件投降的消息。那时在“中央大学”和在“上海医学院”学习的我们的甥女和表侄女们,都高兴得热泪纵横。我们都恨不得一时就回到北平去,但是那时的交通工具十分拥挤,直到一九四五年底我们才回到了南京。正在我们作北上继续教学的决定时,一九四六年初,文藻的清华同学朱世明将军受任中国驻日代表团团长,他约文藻担任该团的政治组长,兼任盟国对日委员会中国代表顾问。文藻正想了解战后日本政局和重建情况和形势,他想把整个日本作为一个大的社会现场来考察、做专题研究,如日本天皇制、日本新宪法、日本新政党、财阀解体、工人运动等等,在中日邦交没有恢复,没有友好往来之前,趁这机会去日,倒是一个方便,但他只作一年打算。因此当他和朱世明将军到日本去的时候,我自己将两个大些的孩子吴平和吴冰送回北京就学,住在我的大弟妇家里;我自己带着小女儿吴青暂住在南京亲戚家里,这一段事我都写在一九四六年十月的《无家乐》那一篇文章里,当年的十一月,文藻又回来接我带着小女儿到了东京。

现在回想起来,在东京的一段时间,是我们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文藻利用一切机会,同美国来日研究日本问题的专家学者以及东京大学、京都大学的同行人士多有接触。我自己也接触了当年在美留学时的日本同学和一些妇女界人士,不但比较深入地了解了当时日本社会上存在的种种问题,同时也深入地体会了美帝国主义的侵略本性!

这时我们结交了一位很好的朋友——谢南光同志,他是代表团政治组的副组长,也是一个地下共产党员。通过他,我们研读了许多毛主席著作,并和国内有了联系。文藻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就是每当买来一本新书,就写上自己的名字和年、月、日。代表团里本来有许多台湾特务系统,如军统、中统等据说有五个之多。他们听说政治组同人每晚以在吴家打桥牌为名,共同研讨******著作,便有人在一天趁文藻上班,溜到我们住处,从文藻的书架上取走一本《论持久战》。

等到我知道了从卧室出来时,他已走远了。

我们有一位姓林的朋友——他是横滨领事,对共产主义同情的,被召回台湾即被枪毙了。文藻知道不能在代表团继续留任。一九五〇年他向团长提出辞职。但离职后仍不能回国,因为我们持有的是台湾政府的护照,这时华人能在日本居留的,只有记者和商人。我们没有经商的资本,就通过朱世明将军和新加坡巨商胡文虎之子胡好的关系,取得了《星槟日报》记者的身份,在东京停留了一年,这时美国的耶鲁大学聘请文藻到该校任教,我们把赴美的申请书寄到台湾,不到一星期便被批准了!我们即刻离开了日本,不是向东,而是向西到了香港,由香港回到了祖国!

这里应该补充一点,当年我送回北平学习的儿女,因为我们在日本的时期延长了,便也先后到了日本。儿子吴平进了东京的美国学校,高中毕业后,我们的美国朋友都劝我们把他送到美国去进大学,他自己和我们都不赞成到美国去。便以到香港大学进修为名,头了一张到香港而经塘沽的船票。他把我们给国内的一封信缝在裤腰里,船到塘沽他就溜了下去,回到北京。由联系方面把他送进了北大,因为他选的是建筑系,以后又转入清华大学——文藻的母校。他回到北京和我们通信时,仍由香港方面转。因此我们一回到香港,北京方面就有人来接,我们从海道先到了广州。

回国后的兴奋自不必说!一九五一年至一九五三年之间,文藻都在学习,为接受新工作做准备。中间周总理曾召见我们一次,这段事我在一九七六年写的《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的周总理》一文中叙述过。

一九五三年十月,文藻被正式分配到中央民族学院工作。

新中国成立后,社会学和其他的社会科学如心理学等,都被扬弃了竟达三十年之久。文藻这时是致力于研究国内少数民族情况。他担任了这个研究室和历史系“民族志”研究室的主任。他极力主张“民族学中国化”,“把包括汉族在内的整个中华民族作为中国民族学的研究,让民族学植根于中国土壤之中”。这段详细的情况,在《中央民族学院学报》一九八六年第二期,金天明和龙平平同志的《论吴文藻的“民族学中国化”的思想》一文中,都讲得很透彻,我这个外行人,就不必多说了。

一九五八年四月,文藻被错划为****。这件意外的灾难,对他和我都是一个晴天霹雳!因为在他的罪名中,有“****反社会主义”一条,在让他写检查材料时,他十分认真地苦苦地挖他的这种思想,写了许多张纸!他一面痛苦地挖着,一面用迷茫和疑惑的眼光看着我说:“我若是****反社会主义,就到国外去反好了,何必千辛万苦地借赴美的名义回到祖国来反呢?”我当时也和他一样“感到委屈和沉闷”,但我没有说出我的想法,我只鼓励他好好地“挖”,因为他这个绝顶认真的人,你要是在他心里引起疑云,他心里就更乱了。

正在这时,周总理夫妇派了一辆小车,把我召到中南海西花厅,那所简朴的房子里。他们当然不能说什么,也只十分诚恳地让我帮他好好地改造,说“这时最能帮助他的人,只能是他最亲近的人了”我一见到邓大姐就像见了亲人一样,我的一腔冤愤就都倾吐了出来!我说:“如果他是****,我也就是漏网****,我们的思想都差不多,但决没有”****反社会主义“的思想!”我回来后向文藻说了总理夫妇极其委婉地让他好好改造。他在自传里说“当时心里还是感到委屈和沉闷,但我坚信事情终有一天会弄清楚的”。一九五九年十二月,文藻被摘掉****分子的帽子。一九七九年又被把错划予以改正。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看到一九五七年,在他以前和以后几乎所有的社会学者都被划成****分子,在他以后,还有许许多多我平日所敬佩的各界的知名人士,也都被划为****,这其中还有许多年轻人和大学生。我心里一天比一天地坦然了。

原来被划为****,在明眼人的心中,并不是一件可羞耻的事!

文藻被划为****后,接到了撤销研究室主任的处分,并被剥夺了教书权,送社会主义学院学习。一九五九年以后,文藻基本上是从事内部文字工作,他的著作大部分没有发表,发表了也不署名,例如从一九五九到一九六六年期间与费孝通(他已先被划为****!)共同校订少数民族史志“三套丛书”,为******提供西方社会学新出名著,为《辞海》第一版民族类词目撰写释文等,多次为外交部交办的边界问题提供资料和意见。并参与了校订英文汉译的社会学名著工作。他还与费孝通共同搜集有关帕米尔及其附近地区历史、地理、民族情况的英文参考资料等,十年****中这些资料都散失了!

一九六六年“****”开始了,我和他一样靠边站,住牛棚,那时我们一家八口(我们的三个子女和他们的配偶)分散在八个地方,如今单说文藻的遭遇。他在一九六九年冬到京郊石棉厂劳动,一九七〇年夏又转到湖北沙洋民族学院的干校。这时我从作协的湖北咸宁的干校,被调到沙洋的民族学院的干校来。久别重逢后不久又从分住的集体宿舍搬到单间宿舍,我们都十分喜幸快慰!实话说,经过反右期间的惊涛骇浪之后,到了十年浩劫,连国家主席、开国元勋,都不能幸免,像我们这些“臭老九”,没有家破人亡,就是万幸了,又因为和民院相熟的同人们在一起劳动,无论做什么都感到新鲜有趣。如种棉花,从在瓦罐里下种选芽,直到在棉田里摘花为止,我们学到了许多技术,也流了不少汗水。湖北夏天,骄阳似火,当棉花秆子高与人齐的时候,我们在密集闭塞的棉秆中间摘花,浑身上下都被热汗浸透了,在出了棉田回到干校的路上,衣服又被太阳晒干了。这时我们都体会到古诗中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句中的甘苦,我们身上穿的一丝一缕,也都是辛苦劳动的果实呵!

一九七一年八月,因为美国总统尼克松将有访华之行,文藻和我以及费孝通、邝平章等八人,先被从沙洋干校调回北京民族学院,成立了研究部的编译室。我们共同翻译校订了尼克松的《六次危机》的下半部分。接着又翻译了美国海斯、穆恩、韦兰合著的《世界史》,最后又合译了英国大文豪韦尔斯著的《世界史纲》,这是一部以文论史的“生物和人类的简明史”的大作!那时中国作家协会还没有恢复,我很高兴地参加了这本巨著的翻译工作,从攻读原文和参考书籍里,我得到了不少学问和知识。那几年我们的翻译工作,是十年****的岁月中,最宁静、最惬意的日子!我们都在民院研究室的三楼上,伏案疾书,我和文藻的书桌是相对的,其余的人都在我们的隔壁或旁边。文藻和我每天早起八点到办公室,十二时回家午饭,饭后二时又回到办公室,下午六时才回家。那时我们的生活“规律”极了,大家都感到安定而没有虚度了光阴!现在回想起来,也亏得那时是“百举俱废”的时期,否则把我们这几个后来都是很忙的人召集在一起,来翻译这一部洋洋数百万言的大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被粉碎之后,各种学术研究又得到恢复,社会学也开始受到了重视和发展。一九七九年三月,文藻十分激动地参加了重建社会学的座谈会,作了《社会学与现代化》的发言,谈了多年来他想谈而不能谈的问题。当年秋季,他接受了带民族学专业研究生的任务,并在集体开设的“民族学基础”中,分担了“英国社会人类学”的教学任务。文藻恢复工作后,精神健旺了,又感到近几年来我们对西方民族学战后的发展和变化了解太少,就特别注意关于这方面材料的收集。一九八一年底,他写了《战后西方民族学的变化》,介绍了西方民族学战后出现的流派及其理论,这是他最后发表的一篇文章了!

他在自传里最后说:“由于多年来我国的社会学和民族学未被承认,我在重建和创新工作还有许多要做,我虽年老体弱,但我仍有信心在有生之年为发展我国的社会学和民族学作出贡献。”

他的信心是有的,但是体力不济了。近几年来,我偶尔从旁听见他和研究生们在家里的讨论和谈话,声音都是微弱而喑哑的,但他还是努力参加了研究生们的毕业论文答辩,校阅了研究生们的翻译稿件,自己也不断地披阅西方的社会学和民族学的新作,又做些笔记。一九八三年我们搬进民族学院新建的高知楼新居,朝南的屋子多,我们的卧室兼书房,窗户宽大,阳光灿烂,书桌相对,真是窗明几净。我从一九八〇年秋起得了脑血栓后又患右腿骨折,已有两年足不出户了。

我们是终日隔桌相望,他写他的,我写我的,熟人和学生来了,也就坐在我们中间,说说笑笑,享尽了人间“偕老”的乐趣。这也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们得到的政府各方面特殊照顾的丰硕果实。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也是天然规律,文藻终于在一九八五年七月三日最后一次住进北京医院,再也没有出来了。他的床前,一直只有我们的第二代、第三代的孩子们在守护,我行动不便,自己还要人照顾,便也不能像一九四二年他患肺炎时那样,日夜守在他旁边了。一九八五年九月二十四日早晨,我们的儿子吴平从医院里打电话回来告诉我说:“爹爹已于早上六时二十分逝世了!”

遵照他的遗嘱:不向遗体告别,不开追悼会、火葬后骨灰投海。存款三万元捐献给中央民院研究所,作为社会民族学研究生的助学金。九月二十七日下午,除了我之外,一家大小和近亲密友(只是他的几位学生)在北京医院的一间小厅里,开了一个小型的告别会(有好几位民院、民委、中联部的领导同志要去参加,我辞谢他们说:我都不去你们更不必去了),这小型的告别会后,遗体便送到八宝山火化。九月二十九日晨,我们的儿女们又到火葬场拾了遗骨,骨灰盒就寄存在革命公墓的骨灰室架子上。等我死后,我们的遗骨再一同投海,也是“死同穴”的意思吧文藻逝世后一段时间内的情况,我在《衷心的感谢》一文中(见《文汇月刊》一九八六年第一期)都写过了。

现在总起来看他的一生,的确有一段坎坷的日子,但他的“坎坷”是和当时绝大多数的知识分子“同命运”的。一九八六年第十八期《红旗》上,有一篇“本刊特约评论员”的文章《引导知识分子坚持走健康成长的道路》中的党对知识分子问题的第四阶段上,讲得就非常地客观而公允!

指导思想发生了“左”的偏差,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开始偏离了正确的方向,知识分子工作也经历了曲折的道路。

主要表现是轻视知识,歧视知识分子,以种种罪名排斥和打击了一些知识分子,使不少人长期蒙受冤屈。这种错误倾向,在长达十年的“**********”中,发展到了荒谬绝伦的地步,把广大知识分子诬蔑为“臭老九”,把学有所长、术有专攻的知识分子诬蔑为“反动学术权威”,只片面地强调知识分子要向工农学习,不提工农群众也要向知识分子学习,人为地制造了工人农民同知识分子之间的对立,而重视知识分子,爱护知识分子,反被说成是搞“修正主义”,有“亡党亡国”的危险。摧残知识分子成为十年浩劫的重要组成部分。

读了这篇文章,使我从心里感觉到中国共产党真是一个伟大、英明、正确的无产阶级政党,是一个“有严明纪律和富于自我批评精神的无产阶级政党。”可惜的是文藻没能赶上披读这篇文章了!

写到这里,我应当搁笔了。他的也就是我们的晚年,在精神和物质方面,都没有感到丝毫的不足。要说他八十五岁死去更不能说是短命,只是从他的重建和发展中国社会学的志愿和我们的家人骨肉之间的感情来说,对于他的忽然走开,我是永远抱憾的!

1986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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