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玉奇怪地拿眼睛盯着妈妈。她实在不晓得妈妈为什么对她那么凶。她觉得有些委屈。腊梅见状,忙走过来,端起玉玉的碗,把她带到院子里。
腊梅夹起—块肉,放到玉玉嘴里,玉玉用力嚼着,吞不下,咽了一口水,吞了。
“好吃么,妹妹?”
“好吃!”
“再吃!”
腊梅又夹起一块。这一块有一点骨头,玉玉咬了咬,没有咬动。她把那块骨头吐在手里。腊梅说:
“丢了!莫放在手里!”
“不!我要把它喂猫咪!”
“猫吃老鼠,不吃骨头。”
“哪个说的?猫饿了,也吃骨头。”
“才不吃哩!”
“你不信,我把花猫找来试一试。”
玉玉便去找花猫。她学着花猫“喵喵”叫了几声,花猫也不跑来。玉玉觉得奇怪,要是往日,只要这样叫了几声,花猫老远老远就跑来了。她再“喵喵”叫了几声,花猫仍不见影。玉玉有些慌,也不顾腊梅的叫喊,就跑出院子去找花猫。找了半天,未找到,那眼睛倒是含满了泪水。当她蔫蔫地又重进了院子,看见朝西的那面院墙上趴着一张猫皮。她走近一看,那正是她的花猫。她哇的一声,便吐个不止。她哇哇地哭着,“赔我的花猫,赔我的花猫……”
春枝怨廷秋不该将猫皮钉在西面院墙上。廷秋瞪了春枝一眼,怨她不该出那馊主意。
“那吃么子?”春枝动了气,“不杀猫,能把我杀了给你们吃么!”
“你这不要了孩子的命么?”
“你有能耐,怎么不弄点米回来?一家人陪着你挨饿!”
“你……你这个烂堂客!”廷秋气得嘴唇发紫,脸孔涨得通红,一拳朝着春枝脸上打去。春枝哪里会想到平日重话也不说的廷秋,会给她狠狠一掌,她躲闪不及,右脸颊重重挨了一下。春枝于是朝廷秋身上撞,“给你打!给你打!打死算了,你再找一个!”
玉玉见爸爸妈妈打架,更加害怕了。她的眼睛一动不动,目光痴痴的、阴阴的,像是蒙上了一层浮云。那浮云总是飘在玉玉跟前,再不走开。玉玉常在晚上大喊大叫,一身冷汗。妈妈把她搂在怀里,叫她别害怕。她说:
“花猫是我小妹妹,怎么就把小妹妹给吃了?”
玉玉见那猫皮就呕吐。
廷秋把那猫皮藏了起来,玉玉才敢靠近那堵墙,可她不敢一个人站在那墙下。墙上猫皮留下了血印,她不敢看那血印,害怕那血印变成一只猫,一只报仇的猫,像撕一只老鼠一样,把她撕得粉碎。
腊梅坐在石头上,数来数去,数那山下来来往往的人,数了好久好久,也不能将那人数数清。
山上的草开始悄悄地青了,那头母牛也不再满山乱跑,在草坪上很专心地嚼那青草。只是那头小牛犊,并不怎么吃草,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围着母牛撒欢。腊梅看着看着,就羡慕起来:牛饿了,可以到山上来吃草,吃得饱饱的,肚子鼓鼓的,再到山下溪水里,把那山倒影喝进肚去,可人饿了,好像全没了主意,那青草满地都是,就是吃不得。
她实在弄不明白,牛吃草为什么还长得那么粗壮、高大?而人吃粮,为什么竟长得那么干瘦,矮小?还那么娇气,好多牛吃的东西,人还不吃。
她在石头上坐得久了,脚有些麻。她想活动活动,便站了起来,突然,她看到石头上留下一团血印,低头一看,裤裆里已湿了一片。她心里突突跳起来,有些害怕。这已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在家里,妈妈手忙脚乱了一阵,微笑着说,我的腊梅是大人了。腊梅羞红了脸,便低了头。春枝便贴着她的耳朵说:
“以后每月都会来一次。来的时候,莫要玩冷水,也不能被雨淋!听到了么?”
腊梅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她不晓得人为什么要来这个。一年十二个月呢,月月都来,血不流干了?那血是靠什么长的呢?靠每天吃饭么?现在每天没什么可吃了,就是每天吃人参燕窝,到了时候,还不是都流光了?她觉得每月都来太可怕。从第一次起,她就一天两天地在心里数着日子。数到一个月时,并没有来。她没有问妈妈,妈妈也没有问她。又过了一个月,仍没有来。她就觉得妈妈讲的不对,不可信。今天已经是第六十五天了,它却来了。她又害怕又欢喜,好像遇见了离她而去又重新归来的朋友。
她看牛也饱了,就牵着牛,下了山。她要赶紧回去,把裤子换了。要是这样被人看见,那多糟糕,所幸山中无人,她晓得那树木、竹林并未长眼睛,就一路自如地走下山来,并不害臊。
那牛便在溪边喝水,腊梅见山下断了行人,就由那母牛小牛忘情地喝。她站在溪边,突然,她看见水里有一条鱼,筷子一般长,在水里一闪,便不见了。她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这个地方以前有鱼,她也下水去捉过,可这么长的鱼,她没有见过。
她把喝足了水的母牛系在溪边的枫树上,那牛也不想动,便在草坪上卧了下来。
腊梅坐在溪边,盯着溪水,看水中到底有没有鱼。坐了一会,那鱼儿从石缝重又游了出来,一条、两条、三条、四条。哈!整整四条,每条都有一筷子长。
她一下子高兴起来,那四条鱼的出现,改变了她黯淡的心境。她是一个捉鱼好手。这条溪流,她曾经摸遍了,这四条鱼,大约是从下游游上来的吧!
她见溪水并不深,便把裤脚挽起,一直挽过膝盖。她蹬掉鞋,就要下水,这时她犹豫了一下,妈妈说这时候是不能玩水的。她不晓得自己与水现在构成一种什么样的利害关系,她有些怕。到底害怕什么,她也说不清白。本来她已经站到水边了,她又连忙上到溪边,仿佛那水里有蛇咬她。
她想等弟弟浑子放了学来捉,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如果别人发现,先把鱼捉走了呢?现在,谁不是从饿牢里放出来一样,瞪着一双觅食的眼睛?
她的肚子咕咕叫了。那四条鱼,强烈地刺激着她的食欲。那四条鱼仿佛熟在锅里,发出阵阵鱼香。她望了望村子,已经有人家冒烟了。那烟白白的,从烟囱飘出,直直的一缕。有风吹来,那烟便乱了,匆匆地散去。她看了看自家的烟囱,那烟囱冷冷清清地立着,没有白烟飘出。她晓得,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
那四条鱼在水里游来游去,显得悠然自得。腊梅也就顾不得许多,牙一咬,准备下水。她往水里扔了一颗小石子儿,那鱼便匆匆各自藏在石头缝里。腊梅心里有了数,就下了水去。水有点凉,腊梅哆嗦了一下。她一步一步地走到溪的南边,那儿水深一些,淹过了膝盖。她弯下腰,两手在水里贴着石头缝摸来摸去,不过一会儿,她便摸到了一条。腊梅笑着走上溪边,用一根小小竹子,将鱼鳃串起,插在土里,再下水去捉。
她的手摸到了第二条,可那鱼贼精,往前一冲,她晓得那鱼要跑,两手也往前一拢,把那鱼死死抓住。可她却失去了重心,扑倒在水里。她昂起头,差一点把水喝进肚子。
用那根竹子,串了第二条鱼。腊梅浑身已湿,身上暴起许多鸡皮疙瘩。她的嘴唇发紫,脸色苍白。可她仍然走到水里把那两条鱼也一一捉了上来。
这时,她才感到小腹微微有些疼。
她把衣服拧了一把,提起鱼,牵了牛,就回了家。她有些高兴,这四条鱼怕有两斤多,四个人可以好好吃上一餐呢!
哪个晓得,腊梅从此便病倒了,开始是怕冷,发寒战。春枝把她塞到被窝里,她还是抖个不止。
再给她压上一床被子,她还是颤。不发颤了,就开始发烧。她的额头烧得烫人,春枝只好用一条湿毛巾搁在她额头上。发烧时,腊梅就说胡话,春枝细细地听,她的胡话说的都是吃啊喝的。春枝心里隐隐地疼,去舀了大半碗鱼汤,喂腊梅喝了。腊梅这才静了,沉沉地睡去。
那日头始终也没有露脸,阴郁的天空下,是饥饿的村庄。那村庄一个连着一个,都是那么破败萧条和没有生机。那个春天,是饥饿凄惨的春天!
不能睁着眼等死啊!村里有人提出,杀一头牛。
牛能杀么?牛从来都是农人的朋友。它们和农人一样勤劳和忠厚,只晓得卖力地做事,从不偷懒耍猾。
“良心狗吃了么?哪个要杀牛?”
“牛也是凡人的一盘菜呢!”
“饿死也不能杀牛。”
“人饿死了,还留着牛做什么?”
“以后就不种田了么?”
“眼前还顾不过去呢,哪个还顾得了以后?鬼晓得以后是个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