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爱他的那条狗——那是条公狗,叫冬冬——这家伙是冬天生的。
得到它时,他感到很惊讶。怎么与我出生的日期差不多?于是,拍拍毛茸茸的狗头,笑了。就叫冬冬吧。
妻子嗔道,你的小名不是叫东东吗,干嘛和狗掺和到一起?
你懂个什么——名字只是个符号,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上口易记好听——它叫冬冬,我叫东东,旭日东升的东——音同字不同。
妻子撇撇嘴不再理他。
自有了冬冬,他的运气也来了,被任命为一个公司的副总兼办公室主任一那狗就是老总送给他的——回想这几十年,他还从来没有当过这么大的官儿。是公司老总、也是他过去的同事给了他这美差。坐上了那把交椅,他就很认真起来,各种动作和作派都是“克隆”老总的,连衣服也不例外,将妻子也随便当成了下属,回到家,指手画脚的,感觉就像是在单位——在单位看不惯谁,在家就看不惯妻子——办公室统共六个人有五个他看着不顺眼,见妻子就老想发火。
妻子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咱又没啥本事,甭再扑腾了,又不是缺吃少喝没钱花,打打乒乓球,锻炼锻炼身体多好……
你懂个屁,我这是为领导分忧,和老总保持一致,就是打球也得打政治球,不能像你似的啥也不懂、啥也不问……
还没有说完,那狗咳嗽着过来了,他脸上马上就有了笑意,带着狗出门溜达去了。每次遛狗,都是让爱犬走在前面,他后面跟着。那狗不能看见电线杆和比较粗壮的树木,一看见那类东西就小跑过去,贴着电线杆或树根踅圈儿,四肢蹬扒蹬扒,抬起一条后腿滋尿,然后再闻闻。闻罢,咳嗽几声。碰见同类,不管大小、异性与否,慌得将鼻头凑上去,直往人家的尾根处扎,吓得那一个护严了要紧处开溜。它紧追不舍,腾起上身硬往人家的腚上爬,腿旮旯间便有红红的“蜡笔头”一伸一缩。
爱犬在那儿撒尿、戏闹,他就挥舞着胳膊比画打球的动作——那姿势很优美。做了一个上佳的动作,便情不自禁地在原地转圈儿跑,像是球星打了一个好球,连身上多余的肉都跟着颤动。
上班不能带狗,他就带球拍。办公室在一楼,老总在三楼。到地方将球拍往写字台上一放,证明已经签到了,抓起笔记本急匆匆地直奔三楼。
见到老总,也就是他以前共过事的同事,他总是一脸幸福的表情,眼光始终像万能胶似的粘在老总那已经不年轻的脸庞上。先问一声好,汇报汇报鸡毛蒜皮的事儿,然后问老总还有什么指示没有。老总说,老伙计,我能有什么指示,把事办好就行——办公室交给你我放心。有了这句话,他的心如同在蜜里浸泡着一般,连嘴唇都泛红了。老总说一句他就记一句,就是开玩笑的话他也很认真地笔录。老总说,我这是说笑话哩,你也给我记下来?他软声柔气地说,您的每一句话都是金子,哪有见了金子不拾的?
老总往后一仰哈哈大笑,两腿翘到宽大的老板桌上,翘动着脚尖说,没事你走吧。他哎哎着,拿起老板桌上的茶杯,续上水——每次在离开老总之前,他都不会忘记说说那狗,把那狗夸得像是老总二世——不但会作揖,还会衔乒乓球呢。
回到办公室,他的脸上便凝着一层庄重,像是涂了防冻液。摆弄一阵儿乒乓球拍,戴上老花镜看报纸。脸对着报纸,目光却越过报纸的边缘,悄然地在每个人的脸上扫来扫去,探地雷似的。看着哪儿不对劲儿,就从喉咙深处咳出一声。他一咳嗽,有人就警觉地看他一眼,而后相视一笑,有的捂起了鼻子。
他看累了,往后一躺,两腿翘到办公桌上,眯起眼打瞌睡。
办公室的人早已习惯了他的咳嗽,他咳他的,人家干人家的。见他上去汇报或不在跟前,气氛就活跃了,同事们有说有笑。听得外面有那熟悉的咳嗽声,便煞住,装着工作很认真的样子给他看——有他在场,如果没有这咳嗽声,办公室肯定很安静。
回到家,他极力压着不咳,可老是压不住——那狗一见他,晃动着脑袋咳嗽,勾得他喉咙深处痒痒的。按捺不住,他索性放开了,运足了丹田之气喷射出来。那狗一听到这个信号,便将柔软的身子靠过来,不紧不慢地凑上几声,而后温情脉脉地仰望着他,尾巴将那块一尺见方的地面拍打得很干净,讨赏一般。
没几天,办公室又进来一个女的,是老总亲自安排的。
那女的现在看上去不甚漂亮,也咳嗽,就坐在他对面。据说动过大手术,乳房被切掉一个。
当那女的再次做手术时,公司倒闭。住院时,女的咳嗽着对他说,你们谁也不用陪我,把你家的那条狗弄到病房就成……
他说,我那条狗前天死了……
咳嗽。咳嗽。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