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从黑黑窄窄的小屋里出来,搬进了百多平米的大套间。居室宽敞明亮,地面砖虽是整栋楼最廉价的,只因是仿大理石砖,乍一看还真有点像大理石。装饰用的红榉木板是从次品里挑出来的,省了钱,也未见影响效果。仿真皮洋红沙发,纸贴的假橡木家具,假红木餐桌,电视柜经一番精心布置,或点缀艺术品,或摆放花草、盆景。还真能以假乱真,藏陋补拙。
一只长尾巴小金丝猴摆在打眼的内门框上,逗乐了邻居家的小孩。真真假假,好好歹歹住进了新房,感觉还真不一样。
朋友进屋来,说有这样一套居室,每天少吃顿饭都要得。
山外有山,好些个邻居家装修可有规格哩,家什都是真家伙,很豪华。电器设备一应俱全,电脑、钢琴应有都有。朋友说,依你这条件也应该知足了。
坦白地说,我原以为自己会开心些,可我不能,也做不到。
高楼的明媚,飘飘而来的长风就像铅一样浇注我的心,惹我思父思乡,不能自拔。我不因为邻居明显比我优越而苦恼,而是因为自己城市生活的优越而苦痛。
七十岁的老父亲还在靠劳力维生。怎么也接不来城里。偶尔来小住几天,总是头昏脚肿,说不舒服。住在楼里不爽动,像坐在牢里,还是乡下清爽。
一回乡下,种田作土,日晒雨淋没个完。似乎给他一把锄头,还能活。
事实上,农作一年到头还倒欠下队上六百元绿化费、土地费。我举家回去和他团圆,才还了债,过了年。
很多问题都难不倒我,这事情我可着了急。临回城的几天里,我眼巴巴望着步履蹒跚的老父亲。岁月划痕般刻印在他紫铜色的宽额上,弯着的手指犹如十根锈得难成形的铁钩子,无力地垂着,摸一摸,就像倒锉一般。怎么也找不着当年父亲那英俊军人的影儿。
心里极难受,在湖洲的大堤上,我来来回回走,感受着湖边的浪涌风吹。
河滩上的土源退化了,还在退化着,我却没有看到一次具体的削弱。
父亲寻我回屋,说湖风大,怕吹不惯。我哽咽着说,父亲,今年无论如何不能种田了。我争取每月给您二百元生活费,听说有政策对复员军人提高待遇,我去找找当地政府,看能否补贴一点。父亲没有当即阻止,却拉我坐在堤坡上,平生第一次对女儿讲起了自己的过去。
44年跑日本鬼子,父亲正年少,祖父死得早,祖母带着其他几个儿女乞讨着,逃到别处,留下父亲守家。
日本兵一来,父亲就躲藏在一个朽了的大树洞里。洞里绿苔丛生,水齐胸深,蚂蟥、虫子满树干爬。经常躲在树洞里阴冷,水泡,父亲打了一年的“摆子”。旁人看他奄奄一息,劝他别进洞了,鬼子抓了去大不了当差,兴许还能保住命。十多岁的父亲说,去给日本人当差,我宁可不要这条命。
第二年身体刚好一点,父亲又去给一个远房亲戚放牛,工价是一年三斗米。实在抵不住饥饿,体弱的父亲又害了黄肿病。别人劝他找东家磕个头,说说好话,也许会多给一点吃的,父亲没有,一边放牛,一边割荠蒿,挖地米菜充饥,又苦熬了几年,一直到去当解放军。
我说,父亲,您的气节骨气儿受用一世。85年那会落实政策,我们可作了次不必要的牺牲。和您一起转来农场开荒建场的那些厂长们有几个没有恢复待遇的,何况您还是抗美援朝的兵。父亲直摇头。孩子啊,在历次“运动”的冲击下,我心灰意冷,就认准了当农民清静,靠力气实在。冇曾想到这老来老去的事。再说抗美援朝,我虽加入了志愿军的行列,可部队赶到吉林,正准备开拔朝鲜战场,战争宣告结束,我这个抗美援朝的兵毕竟没有过江,怎能与在朝鲜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战士们比。
我知道父亲是不会让我去找当地政府的,何况家乡正连年闹水灾,经济萧条着。小弟在当地派出所,案子发了没日没夜,出生入死,发240元一月,也是有一月发一月,没发的望一月。第二天,我硬塞给父亲几百元钱,默默地回城了,离开了日夜挂念的老父亲。
回家后,忍不住捧起娘的遗像。娘啊,您不在了,您舍下勤劳、善良、朴实、倔强的父亲,早早地走了。您曾是苏联培训的中国第一代农机手,当年您和父亲一同开垦了新农场,养育了众儿女,绿了湖洲,肥了我们,本应该享福之时,匆匆地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娘死后,我一直为自己忽视了娘的高血压病悔恨不已,心时常扯痛,被一种难以补偿的悲痛,久久地折磨着。
如今父亲“年光断送朱颜去,世事栽培白发生”。我怎忍心让他还靠卖劳力来自养呢?打电话给父亲报了平安,说:父亲,我会常给您寄生活费的,过年我还回。父亲喃喃地:孩子,你何必年年回,来吃这个苦呢,你都四十的人啦,儿子上大学,需用钱,不要耽搁了他。
正是在养儿,才知父母恩。
2000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