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满腹委屈地来到了书记办公室。
吴书记见我到来,和蔼地问道:“小闫哪,有事吗?”不知为什么,见了他我说不出话来,像孩子见到父亲一样,委屈地哭了。
“有话好好说嘛,别哭。”
“我要上学,廖主任不替我办手续。”
“你是为上学的事?”
“当初是您亲口答应我去上学的。”
“是呀,我是答应过的。”
“那为啥廖主任不给我办手续?”
“这事不能怪他。技校嘛,不比一般中学,是国家花钱重点培养人才的学校呀!学生(那个)毕业后,(啊)都是安排在社会主义建设重要岗位上工作的。所以嘛,对每个入学新生的政审要求是非常严格的。”
“我们家是贫农成分。”
“你父亲也当过国民党警察呀。”
“那是为生活所逼。”
“毕竟他有历史问题嘛。”
“父亲并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
“历史(这个)问题是很难说清楚的。”
“父亲早已去世了,不该影响我的前途。”
“你不懂,‘政审’(那个)问题嘛,要上查三代,下查子孙!”
“吴书记,您要替我做主呀!”
“这是个原则(这个)立场问题,我不能轻易表态呀!”
“我母亲当红军你是知道的。”
“那只不过是郑队长随口说说而已,没有证据嘛!”
“吴书记,您还是让我去上学吧,毕业了我一定好好工作,报答党和人民的恩情,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我低声下气地乞求道。“有关你的(这个)‘政审’问题嘛,(啊),那是经过公社党委集体讨论做出的决定,我个人怎能随意推翻?”
完了,这下子全完了!生长在这个“唯成分论”的年代,成分能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成分”能让一个人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甚至于能让一个人永世不得翻身;“成分”能毁掉一个人一生的前途和幸福。这是今天的年轻人无法想象,也不可理解的!
我的期望、我的梦想全都化为乌有。我欲哭无泪,欲罢不甘,有冤无处诉,有理无法讲!我真是伤心到了极点,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像我这样多灾多难的孤苦孩子,本该受到上帝的格外怜悯、同情与眷顾,得到社会与人群更多的关心、爱护与帮助,然而,上帝不理睬,世道也显得特别冷酷!纵使我左冲右突,也依然无法逃脱生活的打击、造化的折磨、命运的戏弄。看来只能听天由命,任由宰割了。我知道,任何哀求说理都无济于事,再费口舌也是徒劳无益,惟有泪水能发泄心中的悲哀!
我所失去的不仅仅是上学的机会,还失去了那份即将得到的“母爱”、同艳艳的感情和美好的前程……对于一个穷苦的孩子,能上技校意味着什么?等于跳出苦海,跨进了天堂。两年的求学路是多么的艰辛。说起来今天的孩子怎么也不会相信:我没有一天吃过饱饭,晴天穿草鞋,遇上雨雪天只好光着脚丫,踏着泥泞去上学。冰块划破了脚,痛得钻心。上课时,放把稻草在课桌底下,双脚放进去取暖(至今双脚仍有冻裂的伤痕)。一件补了又补的粗布衬衣,因脱不下来换洗而生了数不清的虱子。求学受的那份苦,至今想来仍不寒而栗。好不容易熬出来了,又怎么甘心放弃?生活有了盼头,却顷刻成空!
幼时亡母,我对“妈妈”这两个字既陌生又向往。十多年来,我从未有机会叫一声“妈妈”。自从那晚与王艳艳的母亲见面后,我觉得她真是一位慈祥的母亲,能做她的义子是我的福气,即使喊一百声“妈妈”也叫不够!
没家的孩子,期盼有家的温馨;没妈的孩子,期盼有妈的温暖。拥有了家,拥有了妈,即使日子过得再苦,心里也是快乐的。几天来,我一直沉浸在“认母”的喜悦里,几次梦中笑醒;如今,却成了竹篮打水!
孤儿的悲哀莫过于一个“孤”字,孤苦伶仃、孤立无援、孤独无靠。要说失去这次“认母”机会的伤感,远逊于失去同窗好友艳艳所留下的痛苦。我们同桌两载,在一起学习、在一起玩耍、在一起演出、在一起谈心。高兴时她为我欢笑,悲伤时她为我落泪,眼看我们将成为姐弟,我也极有可能发展成为上门女婿,可惜连一声“姐姐”未喊,就要这样无情地失去了。
今天,她们全家准备好饭菜等我去“赴宴”,谁料想风云突变,事情起了根本性的变化。事实向我无情地宣告:失学所造成的后果将使我一无所获!
吴书记见我一脸悲伤的样子,语调和蔼地安慰说:“小闫哪,留在剧团工作也是很有前途的嘛!为党宣传同样是光荣的,更何况能发挥你的一技之长,只要你听党的话,服从革命需要,组织上不会亏待你的,连王明志夫妇都十分器重你。”
我终于明白了,绕来转去目的只有一个--不让我离开剧团。
如果王明志不遇到“反右”运动回乡办剧团,如果当初我不痴迷唱戏学二胡,如果“会演风波”不遇见吴书记……但是,历史拒绝“如果”,谁也无法预测未来。没想到,受尽千辛万苦学会拉二胡,却断送了我的前程!
在那“一平二调”刮“共产风”的年代里,人民公社还未施行“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政策。身为公社党委书记的吴化东,重权在握,党、政、工、农、商、学、兵(民兵)都得听他调遣。一句话足以撤换一个干部,一张纸条就可将“坏人”送进监狱,一个指示可以随便调来生产队的粮食,一声命令社员们就得停下手中农活全去大炼钢铁。像我连“草民”都算不上的毛头孩子,还能不听他的安排?我是汪洋中的一叶小舟,无法摆脱漩涡,无力冲破惊涛骇浪向理想的彼岸进击。
吴书记继续开导:“你父母去世后,是党和政府养育了你。想想看,一个孤儿不是公社的优越性,能活到今天?能够上学?党培养了你,拯救了你,如今党需要你留下来,就该服从组织安排嘛。”我无言以对。接着他严肃地说:“小闫同志!好好考虑考虑吧,做人可不能忘本呀!”“忘本!”是那个年代干部们使用率最高的词汇,它能驳斥一切正当理由,封住你的口,让你有理不敢讲,有冤不能诉!人们最忌讳“忘本”这个词,领导说话就是圣旨,稍有异议就说你忘本,谁要是忘本就是大逆不道!他的话“有理”、“有节”,无可辩驳!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还能说什么呢?唉,一切听天由命吧!
“吴书记,我听您的。”
书记高兴地拍了拍我的头:“这就对了嘛,听话就是好孩子!”随即喊了声:“廖主任!”
主任:“吴书记?”
书记:“告诉食堂,炒几样好菜,今中午我请小闫吃饭!”
主任冲着我笑了笑:“小闫,你面子真不小啊!”我急着要到王艳艳家去说明情况,赶忙谢绝:“吴书记,您别客气,我要到同学家去呢!”
主任:“小闫,不给书记面子?”
“我……”
书记:“同学家以后再去,饭后还要召开‘保旗’誓师大会,你一定要参加!”
“吴书记……”
书记不容置疑地说:“就这么定了!”
好事未成,厄运先登。机会来时像闪电一般短促,失去时又像快刀杀人一样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