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食堂小餐厅里,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我没精打彩地坐在下首。吴书记亲切地说道:“小闫,到我这边坐。”说着伸手将我拉到他身边。
此刻,王团长走到书记身边小声嘀咕几句后离去,吴书记站起来说道:“请大家稍等,今天还请了一位尊贵的客人,我们鼓掌欢迎她的到来!”
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走进来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白嫩嫩的瓜子脸上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微笑时,脸上露出一对迷人的酒窝;两条长辫子拖在身后;苗条身材,天生丽质,温文典雅,显出古代仕女之美。乍见面,不用介绍就能让人感觉到她是个演员坯子。
书记忙介绍:“这位是我们公社(啊),党委邀请来的(那个)专业演员刘芝芸同志,她曾(那个)获得庐剧‘新秀奖’、省‘劳模’光荣称号;她不怕苦,从市剧团来到乡下,深入基层为贫下中农服务!”
团长在一旁补充道:“他们剧团的人都称她芸姐,你们就叫她刘老师吧。”
芸姐连连摆手:“不敢当!年长者喊我‘芝芸’,比我小的就喊‘芸姐’吧。”
大家边鼓掌边说道:“热烈欢迎……”
她很有礼貌地向大家点头:“为工农兵服务,是我们文艺工作者义不容辞的义务!”
团长:“芝芸同志,农村条件差,请多担待。”
芸姐:“下农村吃苦,我是有思想准备的,生活条件差无所谓,只是……”
书记:“别吞吞吐吐,有话就直说!”
芸姐:“前天我就说过了,你们乐队太差,不懂音乐、不识简谱;舞台是综合艺术,红花还得绿叶配,我想……”
书记:“想打退堂鼓?”
芸姐:“书记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书记哈哈大笑道:“这,你不用愁,我给你请来一员大将。”说着,指了指身边的我。
芸姐瞅了一下我,显得瞧不起的样子:“就他?”
团长忙说道:“他的琴拉得可棒啦!”
芸姐用一种藐视的眼光打量着我这个其貌不杨、穿着寒酸的年轻人:“你经过专业培训吗?”
此刻的我根本没有心思探讨艺术,加之她那盛气凌人的样子,更不想答话。
芸姐又问道:“你识谱吗?”我依旧不想理她。
她继续问道:“知道庐剧有哪些主要腔调吗?”
她像考官问学生一样,我生气地把头迈向一边。
芸姐看了书记一眼,摇摇头做出无奈的样子。
书记着急道:“小闫哪,平时小倒戏你不是拉得很好的嘛!今天怎么不说话啦?”
芸姐:“别问啦,一个农村孩子他能会……”
不等她说下去,我猛地站了起来,瞅了她一眼,冲出门去。众人齐声叫道:“小闫你--”
芸姐拦住我说道:“请原谅,可能我的话说得太直率了。”
书记生气地说:“不懂规矩,你回来!”我还是走了。
正当大家向芸姐赔不是时,我提着二胡进屋:“刘老师,说吧,唱哪出戏?”
芸姐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闹得愣了一下。
但她仍持怀疑的目光:“《休丁香》你会拉吗?”
“你说唱哪折吧?”
“《叹十里》行吗?”
“什么调?”
“C调”
“是唱老腔,还是新改的‘神调’?”
“神调。”
我定好琴弦,将头一仰,十分自如地抽动琴弓;苍凉的旋律,娴熟的技巧,把芸姐震惊了!奏罢过门,芸姐唱道:
牛儿拉车慢悠悠,十里长叹无尽头;
原只为,丁香途穷无处走,谁料想,峰回路转遇“知友”……
一曲唱罢,书记带头鼓掌,连声说道:“好,好,马灿(特别)好!”
主任夸奖道:“真是珠联璧合!”
芸姐走到书记面前:“吴书记,我决定留下了!”
众人再次鼓掌……
芸姐走到我面前说:“很抱歉。”
我没有答理她,提着二胡出门而去;芸姐追了出来:“小闫同志……”
我生气地问:“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不欢迎我?”
“你害了我!”
“你……唉,我怎么说呢?”
“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错怪好人!”她说罢回屋。
我一脸茫然……
桌上摆满各种美味佳肴,我没有一点胃口,心儿早就飞到王艳艳家去了。按计划,今天中午她家高朋满座,像办喜事一样,专等我这位“贵客”光临。同演戏一样,整出戏少了我这个唱主角的,喜剧就会变成闹剧,真不敢想象她家会乱成什么样子。艳艳啊,我真的是分身无术啊!
吴书记举起酒杯:“夺旗难,保旗更难!丢了流动红旗就等于丢了公社的面子。保住红旗,就靠在座的各位啦!”
一切好像是事先安排好的,吴书记刚端起酒杯,王明志、李玉兰夫妇到来。吴书记向她两介绍道:“小闫同志很听话的,决定留下来了,你们放心吧。”
我明白了,他们才是这场闹剧幕后的真正导演!
没有天上的乌云焉能落雨?不起狂飙又怎会推波助澜?正是这两位关键人物,在人生这台大戏中担任导演,从而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他们为何走出喧嚣的闹市来到农村落户?又为何离开五彩缤纷的舞台到田头工地演出?其中原委用两个字来回答--“命运”。
命运捉弄了他们,也捉弄了我。
王明志,李玉兰,都是专业演员。他夫妻二人,一生一旦珠联璧合,算得上最佳搭档,五十年代初创建了安徽寿县淮声庐剧团。他们精湛的表演艺术,在皖西及淮河两岸小有名气,后来到霍邱庐剧团工作,丈夫当团长,妻子挑大梁。“反右”运动中,“专案组”和剧团指导员背地整黑材料,准备将他二人打成“右派”。演员们都知道,讨饭出身的王明志不可能反对共产党。早在寿县淮声庐剧团工作时他俩就配合“大跃进”运动,组织宣传队,编排了大合唱、现代戏,亲自带队到“跃进渠”工地宣传演出。九月四日《人民日报》还以“深夜演出在工地”作过专题报道:……在剧团宣传鼓动下,广大干群以冲天的革命干劲,提出:“辟开高岗岭,迫水跳过岗”,“七天消灭旱老虎,一年无雨保丰收……”
说他们是右派,演员们怎么也不会相信。“专案组”还没来得及宣布“罪状”,夫妻二人在大伙暗中掩护下,偷偷离开剧团返乡。回乡后,得到吴书记的赏识,调他俩到公社并选拔一批年轻学员成立了庐剧团。公社党委不怕承担风险,大胆启用人才,把涉嫌“右派”的王明志、李玉兰请来办剧团,说明对剧团的重视和办好剧团的决心。
在总路线方针指引下,文艺界提出:争取在三、五年内,各剧种、剧团的现代剧目,要达到百分之二十至百分之五十。在“写中心、唱中心、演中心”的思想指导下,按照吴书记的要求:以一位忘本、蜕化变质的女干部为原型,创作编排了一台现代戏《重回正路》。通过这出戏,充分展示了他二人的才艺,引起了家乡人民的瞩目;我也因为这出戏有缘结识了他们,在校念书时就经常被抽来拉主胡。。长期合作,我觉得李玉兰是一位了不起的庐剧演员,唱做俱佳,声情并茂。她扮演剧中女主角,在《悔悟》一场中唱道:
年幼时因家贫无力抚养,当人家童养媳离开爹娘,公婆骂“丈夫”打受尽折磨,无人疼无人爱孤独凄凉……春雷一声震天响,苦命女翻身才把干部当。悔不该好了疮疤忘了疼,蜕化变质我对不起党……
多年的舞台经验,在表演上形成了简练、朴实、独特的表演风格。她没有拖沓冗长之“温”,没有做作之“虚”,绘声绘色,以情感人,能把单薄的人物演活,把说理的冷戏演火。传统小戏《劝小姑》也是最受观众喜爱的剧目,老百姓称她是“乡村大嫂”。她对即将出嫁的小姑子张兰英,耐心劝说,教她如何做人:
一劝姑到婆家不可太娇,对公婆和长辈要尽孝道;二劝姑对丈夫体贴周到,好夫妻互尊重白头偕老;三劝姑到婆家敬重兄嫂,妯娌间要和睦切莫争吵;四劝姑邻里间定要处好,常走动遇难处相互关照……
脍炙人口的唱词、圆润的声腔,较好地刻画了善良、忠厚的农村大嫂形象。公社剧团能有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演员,不红火才真怪呢!在“浮夸风”盛行的年代里,公社领导班子在“反右倾、反保守”及上级领导“一吹、二压、三许愿”的压力下,上报了惊人的数字:公社庐剧团深入炼钢工地、农村田头,一天演出二十场,观众受教育人数达十万人次,每天创作六个剧本,排五个新戏……在特定的政治环境及特殊的历史背景下,又有两位造诣极深的专业演员加盟,公社庐剧团被评为全市农村文艺战线“卫星红旗”先进单位,也就不足为奇顺理成章了。
任何一个搞艺术的人都懂得,舞台是综合艺术,红花还得绿叶配,好演员更需好乐队。尤其是现代戏《重回正路》,靠几位不识简谱、凭感觉的乡村吹鼓手来伴奏,演员很难抒发感情、施展才华,再好的戏也会演砸。因此,只要演这出戏,停课也要把我请来伴奏。
吴书记知道,夺红旗难,保红旗更难!丢了流动红旗就等于丢了公社的面子。要保住红旗,必需加强剧团建设,因此,我成了这场政治游戏的牺牲品。
午饭后,紧接着召开演职员大会。公社小礼堂焕然一新,那面耀眼的“卫星红旗”挂在礼堂最显眼的地方,两边还配上战斗口号:
上联:放卫星能与嫦娥共舞,下联:保红旗敢同织女对歌。
会上除着重布置今后演出任务外,团长还特别“表扬”了我:“小闫同志很好,自愿放弃升学的机会留团工作,我提议,大家鼓掌欢迎。”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团长让我表态。此时,我真是骑虎难下,哭笑不得。有心不说,会场岂不尴尬?说吧,实在难以启齿,只好违心地说道:“我热爱党的宣传事业,决心留在农村干革命……”
按照吴书记事先指示,表态后我必须将“入学通知书”当着全团演员的面撕掉,以表示决心。我用颤抖的手取出那张曾经给我带来短暂兴奋的“废纸”,一点点地撕着,这分明是撕碎我的心,撕毁我的前程,撕破我的美梦,撕掉我的一切!憋在眼眶里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与会人员一齐瞪着惊愕的眼睛望着我……
团长一见慌忙说道:“你们看哪!小闫激动得哭了,真是一位立志农村干革命的好青年,让我们再次为他鼓掌!”热烈的掌声再次响起,我的头脑一片空白。不知是欢迎还是嘲讽?是在夸我,还是害我?是在演戏,还是人性的复杂情感的流露?
好事未成,厄运先登。机会来时像闪电一般短促,失去时又像快刀杀人一样利索!会议一直开到下午五点半,散会后我连声招呼都没打,带着满腹委屈匆匆离开会场。刚刚走了没几步忽听见有人喊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好友宋明,忙停步问道:“什么事?”
“公社紧急通知,今晚召开重要会议。”
“我有要紧的事,必须到同学家去一趟。”
“吴书记说了,无特殊情况一律不准缺席。”
“什么会这么重要?”
“批斗右派大会。”
宋民严肃地说:“吴书记指示,今晚是对敌斗争的大会,是反击右派分子向党猖狂进攻的大会!社直机关所有人员都不准缺席,谁不参加会议,就是对右派分子同情!”
这时小礼堂已传出响亮的歌声: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江山人民保……
天哪!我怎这么倒霉呀!坐在地上我号啕大哭……铁石心肠的人,致人于死地而不掉眼泪,害人入地狱而不动恻隐,人性邪恶的一面淹没了他全部的良知与感情,这既触目惊心,也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