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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侦察

邓军的团部设在山坡上的一片松林里。枯黄的陈年的松针积了很厚一层,踏上去软绵绵的。警卫员们就在这里铺上了两张淡绿色的雨布,作为他们团长和政委休息的地方。

经过一夜急行军,警卫员们靠着树干很快就睡熟了。尤其小迷糊,头枕着背包不住地打呼噜。邓军和周仆却静静地坐在雨布上,毫无睡意。和师部的电话线已经架通,师长在电话上两次催问敌人的情况。可是派出的侦察员还没有回来。

两个人望望山下,在灰尘飞扬的黄土公路上,向北撤退的人流,仍然三五成群络绎不断。他们的脚步是那样疲惫,行动是那样迟缓,就仿佛凝滞在那黄土路上似的。看到这种情景,邓军和周仆真恨不得立刻赶上前去顶住敌人,扭住敌人,可是现在敌人到底在什么地方还不知道,这是多么叫人凄楚难捱!

将近中午,最先派出的几个侦察员回来了。他们一致报告说:敌人已经到了龟城,炮火已经打到了龟城以北。

邓军立刻抓起耳机向师长报告。师长听完报告,像是沉吟片刻,然后问道:

“他们是亲眼看到的吗?”

邓军转过脸,对着几个侦察员严肃地问:

“你们究竟是不是亲眼看到的?”

“我们确实到了龟城附近。”一个侦察员解释说,“一路上逃难的老百姓都说敌人到了龟城。我们亲眼看到,敌人火炮的弹着点,落到龟城以北不远的地方。”

邓军把侦察员的话,如实做了说明。只听师长在电话里带着责备的意味说:

“这就不对!敌人的炮打到龟城附近,正好说明敌人并没有进占龟城。你听听炮声,这是远射程炮的声音!很可能这是敌人用远程炮火对人民军进行火力追击。”

邓军考虑着,没有答话。只听师长又说:

“这是一场新的战争,比国内解放战争更要严酷的战争。要注意个别人是否有怯战心理……要教育侦察员,情况一定要搞确实。不然,我们究竟是在龟城以北打击敌人呢,还是在龟城以南打击敌人呢?这就马上要影响我们的行动了……”师长可能考虑到自己新提升不久,不适合对一位老战斗英雄用这样的口吻,才又改变了调子说:“老邓呀!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这邓军一向心胸坦荡,襟怀洁白。多年的革命生涯,锤炼了他极为坚强的组织观念。尽管今天的直属上级是不久以前的同级干部,而且是多年以前的下级,在他看来,在革命的道路上,这并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现象。刚才师长最后两句话的过分客气,倒反而使他有几分不快。他立刻说:

“请放心,我马上组织力量查清前面的情况!”

他放下耳机,转过身来,对着几个侦察员不满地瞅了一眼:

“叫你们到前面查明敌情,你们蹲到半路上看弹着点,乱弹琴!”

说着,他大步跨向前去,把正靠着大树酣睡的小玲子推了两把:

“快起!”

周仆见他要行动,瞅着他说:

“老邓啊,你要到哪里去?”

“到前面去!”邓军说着,把他那只假臂也摘下来,往地铺上一扔,“这捞什子打起仗来真碍事,先收起来吧!”

“你又来了!”周仆用食指点着他说,“我批评过你多少次了,什么事都要亲自出马!叫侦察参谋带他们去就不行吗?”

“侦察参谋当然也要去啰!”

“那你……”

“老伙计!”邓军拖长声说,“这一次倒是你盘算错了。你算一下,到天黑还有多长时间?等他回来,就是侦察确实了,我啥时候出发看地形呢?”

周仆脸上终于出现了微笑,算是一种默许。

很快,一支包括侦察参谋、联络员和半个侦察班的轻便小队下了山坡,插到灰尘飞扬的公路上去了。侦察参谋带领着三个侦察员跑步赶到前面,邓军和其余的人随后跟进。

天气灰蒙蒙的。一路上,依然是时断时续地撤退的人流。这时,邓军更清楚地看到他们疲惫的脚步和焦苦的面颜。他们的脸上、头发上和他们的白衣上,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古老的牛车木轮,比人的脚步还要迟缓,咯噔咯噔地发出颠簸的车声。有几个妇女坐在路旁喘息着,一面擦汗,一面给孩子喂奶,以便继续上路。路上不断看到为减少重量而丢弃的包袱,还有那磨透了底的朝鲜的船形胶鞋。

邓军按捺着心头的痛楚疾步前进。一边留意着两边灰苍苍、紫郁郁的山峦,极力把沿路地形记在心底。

为了严守秘密,不暴露是中国人,邓军规定谁也不准说话。只让联络员去查问情况。结果一连问了几个老百姓,都说敌人昨天晚上就到了龟城。这些老百姓为了避开龟城,是从小路绕过来的。

邓军不管这些,命令侦察员继续前进。炮声越来越近了,就好像打在山那边似的。路上行人也越来越少;整个山沟,充塞着一种严森森的气氛。

公路盘旋上山,他们抄着小路爬上山顶。邓军放眼一望,山下是一块小平原。在公路通过的地方,仿佛是一片市镇。

侦察员一指:“那就是龟城了。”

邓军取出望远镜一看,虽然距离并不太远,但因为被一片湿濛濛的云雾笼罩着,混混沌沌,看不清楚。隔一会儿就有三四发炮弹打在城北附近的公路上,白烟缓缓地上升着,与低沉的云雾混在一处。

邓军收起望远镜,正要举步下山,侦察参谋回过身来说:

“三○一!”他叫着团长的代号,“我看你还是在这里等一下,我们先摸进城去看看。”

邓军装作没有听见,只管向山下走去。侦察参谋见团长不理,只好快步赶到前面,以便防止猝不及防的意外情况。

公路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越来越静得可怕。

在离龟城还有三里多路的时候,侦察参谋又返回来,几乎是用恳求的口气说:

“三○一!请你还是等一下吧!虽说城里不一定叫敌人占了,敌人的侦察部队是可能有的。”

“好好,听你的。乱弹琴!”

邓军本来想再靠近龟城一些,这时只好甩甩手离开公路。他点起一支烟,用心察看着周围的地形。

时间不大,侦察参谋跑回来报告:龟城果然没有敌人。“他真精细!”邓军心里对师长暗暗佩服。

他们进得城来,穿过整整一条街,还不见一个人影,寂静得像是一座死城。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沙沙地响。这里,大约经过多次轰炸,有一些房子炸倒了,有些被震裂得歪歪斜斜,使人觉得仿佛只要用手一推就会坍在地上似的。街道上和住家户的门口,遗落着包袱、枕头和孩子的小胶鞋。可以想见,人们是怎样在侵略者的进迫下,匆匆离开温暖的家宅。

他们很想找到一个人,打探一下情况,走了好几家都失望了。他们转过十字街口,向南走去,有几只野狗被他们的脚步声所惊动,突然奔蹿起来,蹿到另一条街上去了。过后,全城更显得死一般的静寂。

“这里有人!”忽然,侦察参谋叫了一声。

邓军赶过去一看,原来在一间小茅草屋里躺着一个头上缠着白布的老妈妈。她似乎听见了响动,慢慢地坐起来,眼里流露着惊惧的表情。

“阿妈妮!”联络员首先走上前亲热地叫。

“阿妈妮!”其他人也跟着叫。这是他们作为志愿军学会的第一句朝鲜话。

朝鲜老妈妈拭拭昏花的老眼,看清他们是穿着人民军服装的时候,双手抱着联络员哭起来了。

遵照邓军的规定,仍然只有联络员问话。

“阿妈妮!”联络员掏出手绢替她拭了拭眼泪,“你老人家怎么没有走呀?”

“我走到哪里去呀?”老妈妈说,“前天,我的儿子、媳妇都要我走,我这么大年纪了,走得动吗!我不走还好,我要走,得连他们也拖累死呀!”

联络员指指她头上的伤口,问:

“你这头怎么啦?阿妈妮!”

“就是他们打伤的呀。”

“谁?”

“美国人和李承晚呀!”

大家顿时一惊。联络员急问:

“他们来了多少?”

“好像有……十几个。”老人回忆着说,“他们一来就问人民军逃到哪里去了,我说了一个不知道,他们就一枪把把我打得昏过去了。”

“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时间还不长哩!”

邓军使使眼色,联络员安慰了老妈妈几句,匆匆走出门外。邓军说:

“很可能是敌人的侦察队。赶上去,抓他几个!”

大家兴奋起来。加快脚步出了龟城,一路向南追下去了。

穿过平坝子,来到一座山口。邓军一望,这是一道很狭窄的峡谷,两旁山势陡峭,草深林密,紧紧夹着一条公路,一派阴森森的。邓军正要嘱咐大家注意搜索,只见侦察参谋匆匆忙忙地从山谷里跑回来,兴奋地悄声叫:

“三○一!三○一!追上了。”

“哪里?”

“你来看!”

他兴奋得两颊绯红,兴冲冲地领着邓军他们进了山沟。走了不远,他往东面一座最高的山尖上一指,说:

“你看那是什么?”

邓军抬头一望,山尖上站着七八个人,因为他们的背景是天空,看得十分清晰。

机灵的小玲子,马上把望远镜对好,递给邓军,一边说:

“你看穿的还是白衣服哩!”

邓军接过望远镜一看,果然都穿着朝鲜式的白衣,正在那里东张西望,指指划划地谈论什么。

“不可能是朝鲜老百姓。”侦察参谋判断道。“这里正是敌人将要通过的要道,老百姓站在那里干什么呢?”

邓军“噢”了一声,继续凝神观察,见他们身上果然带着枪支。正凝视间,其中一个人挥了挥手,其余的人跟着他沿着一条羊肠小路走下山来。邓军立刻收起望远镜,把几个侦察员布置在靠西面山根的密林里,紧紧卡住一段公路,准备敌人刚一踏上公路,就施行猝不及防的袭击。

“听我的口令!”邓军掏出他的小花口橹子一晃,严厉地说,“谁也不能提前开枪!”

说过,他和小玲子也隐伏在一处深草里,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对面山上。只见那几个人神态自若地、不慌不忙地走着,心里渐渐焦急起来,暗暗地咒骂道:“这些龟儿子倒挺自在!”

邓军觉得苦挨了好长时间,那几个人终于一个一个地下到公路上来了。这时,他尽全身力气,大吼了一声:

“站住!举起手来!”

邓军是有名的大嗓门,这时的声音更像洪钟一般,在山谷里惹起一阵回响。那几个人陡地一惊,正要拔枪抵抗,其中一个人摆了摆手,站定脚步大声回道:

“谁呀?是老邓吧?”

“三○一!”小玲子惊叫了一声,攀住邓军举枪的左手,“你看,是师长来啦!”

邓军定睛一看,果然是师长洪川。他那轻捷矫健的身子,穿着朝鲜人的白背心和一件又肥又大的白裤子,头上还戴着一顶朝鲜老人戴的乌纱帽,粗粗一看,简直认不出来了。邓军瞧见他这身装扮,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连忙收起枪,跳出草丛,赶上去与师长握手。其他人也都纷纷地钻出密林,与师部的侦察员会面。

“老邓,你的八卦阵摆得真不错呀!”师长握着邓军的左手笑了一阵;然后,摘下乌纱帽擦汗。他的前额还不显皱纹,浓密的黑发齐崭崭的,看去比邓军要年轻得多。

“师长,”邓军笑着问,“你怎么跑到我前头啦?”

“这是跟你学的呀!”师长笑着说,“你过去不是常跑到我前头,跟我抢买卖吗?”

邓军知道他说的是过去当自己下级时候的事情,就笑了一笑。

师长吩咐其余的人隐蔽在树林里休息,然后拉了一下邓军的肩膀,坐下来低声说:

“现在的打法有一点改变。出国以前,我们原定在龟城一线构筑阵地,进行防御,阻住敌人,求得先站稳脚跟。但是从昨天出国的部队看,都没有达到预定位置。加上敌人前进的速度很快,如果再采用原来的打法,就会达不到原来的目的。现在敌人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出国,因此,统帅部决定,利用敌人分兵冒进的弱点,主动地给以反击,争取消灭一路或几路,可能更加有利……”

“这个改变很好。”邓军插话说,“我们的军事思想向来就不赞成单纯防御。”

“是的,这个改变也特别合乎我的心意。我给你打过电话,就坐上吉普车来看地形,哈哈,想不到赶到你前面来了。”

“你在这大公路上白天行车呀?”邓军惊讶地问。

“管它!”他淡淡一笑,“飞机来了,就暂时避一避……真没想到有这样大的收获!”

“什么?”

“最理想的打伏击的地形!”师长兴奋地向这条沟一指,“这里你看到的只是一小段。越往里走越险要。来,我再陪你到山上看看!”

说过,他马上扯着邓军的左臂站起来,邓军推辞说要自己去,他马上说:

“老邓,你可不要忘记我是爬山虎呀!”

说着,师长抢步上了山坡,又沿着刚才的小道,嗖嗖嗖地爬上去了;邓军和小玲子跟在后面,看见师长那浑身使不完的精力,那充沛的朝气,真是暗暗地羡慕。

“你看,”师长等邓军爬上山尖,兴奋地一指,“老邓呀,我的老红军,你看像这样打伏击的地形,怕还不多见吧!”

邓军放眼一望,这条山沟曲曲弯弯,长约十里左右,愈往前愈险。许多地方是陡立的峭壁,简直像两道高高的石墙夹着一条通道。山上草深林密,便于屯兵,也便于出击。山沟尽头,又像喇叭口一样地张开了。

“我初步设想,”师长用手一指,“把两个团和另两个营的全部,都摆在这两面山上。由你团派一个营同敌人保持接触,边打边撤。只要能把它引进来,即使是铁,我们也砸得烂它!”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喇叭口外二十余里处,那里烟笼雾绕着一座市镇。“那就是凤鸣里。现在查明美军二十四师的先头部队,已经到达那里。我刚才用望远镜已经看到了敌人的坦克。我们的部队今晚就要埋伏好。你准备派出的那个营,天明以前就要赶到凤鸣里附近。”说着,他又用穿着绿胶鞋的脚点了点地面:“我的指挥所就设在这里!……你看这个想法怎么样?”

“同意!”邓军兴奋地说。

师长得到邓军的支持,非常高兴。又说:

“可别客气,你还是我的老首长哩!”

“老落后喽!”邓军笑着说。

“姜还是老的辣呀!”

“对,我一定让敌人尝尝我的辣味!”

两个老战友爽朗的笑声,长久地萦绕在高高的山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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