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普苍山被漫漫的乳白色薄雾萦绕着,似乎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鸟儿的鸣叫声将葱葱茏茏的森林从梦中唤醒,颗颗晶莹的露珠在一夜缠绵之后,依依不舍地与树叶作别,投入到土壤的怀抱之中,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第一抹阳光洒落在仲家寨楼的屋顶时,丹娅已经出现在寨楼的门前,手里拿着一个茶罐,阳光挥洒出金色的光芒,将丹娅光洁细嫩的肌肤涂上了美丽透亮的色泽。
仲岩今天就要去上海找龙腾,他已经将家中的事情作了安顿,将自己的行李装进一个旅行背囊里,准备出发了。他一看到丹娅,便大声道:“我正等你来呢,一会儿就要下山去了。”
丹娅对仲岩的大嗓门早已习以为常,她点了点头,“我知道,所以早上就没去采茶,往你这儿赶呢。这是我做的‘女儿茶’,你给阿腾哥带点去。”接着关心地问道:“阿岩哥,你阿妈好些了吗?听说阿雪姐也要回昆明了,如果需要的话,我来照顾你阿妈吧。”
仲岩憨厚地笑了笑,丹娅总是这么善良,难怪阿妈从小就喜欢她。“我阿妈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只是心里太难过了,这几天我叫茶行的昆姑来家里住,陪着她呢。你如果有空儿,就过来跟她讲讲话。”
“好的,我会的。茶园和茶行的事都安排好了吗?”
“嗯,都安排了。茶园你也帮忙多看着点,我这就下山去茶行再叮嘱几句。”
丹娅再次点点头,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忸怩,低声问道:“阿腾哥知道你要去见他吗?”
“我还没给他打电话,等着你来,一起打。”仲岩知道,丹娅一定想与龙腾通话。其实,打电话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只需拨出几个号码就能联系上龙腾,但这几年,丹娅很少主动打电话给龙腾,却总是向他打听龙腾的近况,仲岩一直搞不懂是为什么。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递给丹娅:“你先说吧。”
丹娅的脸颊顿时染上一抹绯红,她又是羞涩,又是紧张,连忙将双手缩到身后:“你自己说吧,我没什么事要讲的。”
仲岩看出丹娅的不好意思,就没再勉强,从通讯录里找出龙腾的号码,拨通了手机。
星期六的清早,龙腾正在酣睡之中。昨晚,他与杨海遥一起聊到深夜,有着说不完的话,直到凌晨仍然意犹未尽。之后,杨海遥回卧室休息,他则在公寓的客房里睡下了。两人虽然情意绵绵,但都知道应该掌握的分寸,龙腾更是坚守着心中的承诺:爱一个人,就要懂得负责任,在结婚前他不会逾越那条底线的。
在睡梦之中,龙腾仿佛听到哈尼族著名歌手俺斗唱起了《梦里故乡》,那是他百听不厌的心曲:“蓝天白云间,黝黝黑土地上,这里就是我们的梦想……茫茫田野间,青山绿水旁,这里就是一片希望……我已经回到梦里的天堂……这儿就是我们的故乡……”歌声悠扬,将龙腾带回到深深思念的家乡。
突然,龙腾从梦中醒来,这是从他的手机播出的音乐,他将这首歌设定为手机铃声,凡是家乡亲友的电话号码打进来,手机就会响起这熟悉的歌声。他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一看,是自己的好兄弟仲岩。
“喂,是阿岩吗?”龙腾赶紧按下手机的通话键,声音中透着惊喜。
仲岩向一直盯着自己看的丹娅做了手势,表示电话已经接通,回答道:“是啊,我是阿岩。”还没等龙腾说话,仲岩就抢着说:“阿腾,我马上到上海来找你。”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龙腾愣了一下,这几年他好多次邀请仲岩来上海转转,仲岩总是推脱,没想到今天一开口就是马上到上海来,看来,他这个兄弟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直爽随性。
“太好了,我早就要你来了。”龙腾发自内心地高兴,“就你一个人来吗?你阿爸阿妈是不是一起来?我好提前帮你们安排。”仲岩父母一向待他非常亲厚,就像自己的家人一般。
电话里一片沉默,龙腾感觉有点儿不对劲:“阿岩,你怎么不说话,喂,喂?”
仲岩本来不想在电话提阿爸的事,没想到龙腾主动问及,他犹豫再三,还是如实回答:“我阿爸过世了。”
龙腾不禁一个激灵,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什么,你阿爸过世了?怎么这么突然?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怎么不打电话告诉我呢?”
电话里又是一阵沉默,龙腾的一连串问题重新勾起了仲岩失去父亲的悲伤,他也不知道应该先回答哪一个,憋了半天终于说道:“反正我来上海,你就什么都会知道的。是我阿爸叫我来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我见了你才能说。”
龙腾的鼻子一阵阵发酸,仲岩的阿爸是他父亲的结拜兄弟,从小就一直对他关爱有加,乍听到他去世的消息,龙腾心中很伤感。
但是他知道仲岩一定更难过,不想再触动他的心痛,于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说道:“好,等你来了再说。你什么时候到上海,我去接你。”
“我要先去昆明,阿姐给我买的票,还不知道是几点的火车,等拿到票再给你电话吧。”仲岩看了看身旁的丹娅,“丹娅就在我旁边,她要跟你说话。”说完,就把电话塞给丹娅。
丹娅还没来得及躲开,手机就已经被塞到了自己的手上,她的心跳猛然加快,拿起手机放在耳边,对着话筒,喊了一声:“阿腾哥,我是丹娅。”就一时语塞,她有太多的话想讲,却不知如何开口。
听到丹娅清脆的声音,龙腾心中一阵温暖,他与仲岩、丹娅从小一起长大,这份友情早已化作浓浓的亲情渗入自己的血脉,正是有了他们的陪伴,弥补了他失去父母的孤单与寂寞。
龙腾轻声问道:“丹娅,你好吗?”两年前回家休假的时候,他见过丹娅,如今她已经长得亭亭玉立,一双清澈纯洁的双眸仍是那么晶莹闪亮。丹娅的话语少了很多,不再像小时候天天“阿腾哥、阿腾哥”地喊个不停,好似他的小尾巴一样。自此他离开普苍山去北京读大学,两人见面就越来越少了,龙腾心中时常惦念着她,她和仲岩都是他的亲人。
“我挺好的,阿腾哥,你很忙吧,已经好久没回来了。”丹娅的语气中似乎夹着一丝惆怅。
“听卓玛姨妈说,你经常去看望她,我一直想谢谢你呢。”离开月亮寨之后,龙腾担心卓玛一个人生活冷清,多次想接她到上海,都被卓玛一口回绝。好在丹娅时常去陪她,龙腾每次与卓玛通电话,她都会提到丹娅有多好。
“不用谢。”原来阿腾哥也一直想着她呢,丹娅长久以来悬着的心一下子有了着落,她不由得羞涩地微笑起来。
“你帮我跟姨妈、丹桑爷爷他们都带个话,过段时间我就回来看望大家。”仲岩阿爸的去世触动了龙腾,丹娅说得没错,他已经很久没回普苍山了,他的长辈正在一天天老去,朋友们将渐渐变得疏远,是应该多回去看看。而且,他还要把杨海遥带回家,让她认识自己的亲人。
“好的,我今天就告诉他们。”丹娅的声音充满喜悦,突然,她想到仲岩去上海的原因,心中一沉,忍不住说了句:“阿腾哥,不管出了什么事,阿岩哥和我都会帮你的。”说完就把手机还给了仲岩。
这句话说得龙腾很诧异,方才个性直爽的仲岩说话含含糊糊的,就让他感到有些纳闷,现在丹娅的话更让他一头雾水,“喂,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他不禁提高了嗓门。
手机里传来仲岩的声音:“时间不早了,见了面再说吧,我挂了啊。”便结束了通话,他还要赶着下山与姐姐仲雪碰面,他们约好一起去昆明。“丹娅,我走了。”仲岩背起了行囊。
“你在路上要照顾好自己。”丹娅叮嘱道。仲岩点点头,咧嘴一笑,开着吉普车疾驰而去。
丹娅立在原地,眼看着仲岩远去的车影越变越小,渐渐消失在山路的尽头,不禁喃喃自语:“阿腾哥,你知道了这件事以后,该怎么办呢?”
普苍市沿着蜿蜒的红河踞守在普苍山谷,县城里有两座大桥跨河而过,靠北叫红桥,靠南叫普桥,两座桥将东城和西城连接起来,茶叶市场就在红桥和普桥之间的南岸边。现在是星期六的上午,县城几条为数不多的马路上人群熙熙攘攘,近几年来普苍的外地人特别多,全国各地的都有,有的是来旅游看梯田、看茶庄的,有的是来逛茶市的,也有的是专门收购陈茶的。
仲家茶行就在普桥边的第二家,牌匾上“仲家茶行”四个大字苍劲有力,是仲雪请昆明著名书法家题写的。仲岩到达茶行门口的时候,仲雪和一个男子正好从茶行走了出来。
“阿姐。”仲岩叫道。仲雪看到了弟弟,走过来介绍:“阿岩,这是我们歌舞团的艺术总监宋云迪,他从昆明开车过来接我的。”
宋云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清瘦而白皙的脸上,鼻梁高挺,头发蓬松卷曲一直到肩头,很有些艺术家的味道。仲岩心中寻思:“阿姐的朋友总是有些与众不同的,头发留得这么长。”一边想一边打着招呼:“你好。”
“这就是我弟弟仲岩,我们一起去昆明,我给他订好了去上海的机票,到昆明后直接送他到机场。”仲雪对宋云迪讲的话还没说完,仲岩的大嗓门就叫了起来:“什么机票?阿姐,你弄错了吧,我要买的是火车票!”
仲雪对仲岩的急脾气早就见怪不怪了,她慢条斯理地说:“从昆明到上海,坐火车要四十多个小时,坐飞机就只要三个小时,你这么急着到上海找龙腾,当然是越快越好。所以,你一跟我说,我就马上订好了飞机票。”
仲岩的眼睛瞪圆了:“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仲雪拍拍仲岩的肩膀,用哄孩子的口吻说道:“现在告诉你也不晚嘛,你听阿姐的话就行了。”仲岩抓了抓头,见有外人在,就没再作声,心里嘟囔着:“真拿阿姐没办法,从小就是啥事都由她说了算,也不跟我商量商量。”
站在一旁的宋云迪看着姐弟两人不禁莞尔,仲岩长得虎背熊腰,比窈窕纤细的姐姐高大许多,仲雪就这么轻言细语地说了两句,就叫大嗓门的弟弟服服帖帖地听从了她的安排,看来,他心中的女神有着太多让人叹服的地方,不论是在舞台上,还是在生活中。
仲雪转过头对宋云迪继续说道:“普苍山是我的家乡,也是我心中的梦幻天堂,这座大山里有着无数的传奇,山里的人们能歌善舞,我一直希望在这儿建一座现代剧院——普苍山大剧院。”
云浩然独自坐在广州别墅的书房之中。
他不仅在东南亚、香港拥有自己的豪宅,而且这几年在广州、北京等地也都购置了多处房产,他不喜欢住在酒店里。他的每处住所风格各异,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都有一间装修摆设一模一样的书房,这是云浩然提出的要求,而且,未经他的同意,任何人不许进入书房。
书房不大,没有窗户,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落地书柜、书桌和皮转椅占据了房间的大部分空间。在书桌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画中有一个女人,正在一片郁郁葱葱的茶树之间舞蹈。她扬起美丽圣洁的脸庞,一颗美人痣落在眉心之间,双眸轻轻闭合,纤美的手臂优雅地伸向天空,长长的裙角因为旋转而画出柔和的弧线,画中之人已经深深陶醉在大自然之中。阳光透过林间的空隙洒落在女人的身上,升腾起朦胧的雾气,使她更像是来自上天的仙子,偶尔落入凡尘,随兴起舞,在人间留下惊鸿一瞥。
此刻云浩然坐在皮椅上,正凝视着这幅油画中的女人,他抬起左手,将白玉扳指轻轻取下,将它贴在嘴唇上,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扳指,似乎又可以闻到那熟悉的气息,耳边仿佛传来她温柔的声音:“小然,妈妈在这儿陪着你呢!”
云浩然的母亲——梅洁,自幼习舞,极有天赋,成名甚早,17岁在槟城举行了独舞公演,盛况空前,引来无数赞誉,云浩然的父亲正是在观看了她的演出之后,惊为天人,从此展开猛烈的追求攻势,最终抱得美人归,结婚不到一年后即生下云浩然。梅洁做了母亲之后,从此退出舞坛,专心相夫教子,引起一片扼腕叹息之声。虽然风流成性的父亲很快就喜新厌旧,总是在外拈花惹草,夜不归宿,但云浩然一直是他唯一的儿子。云家两代单传,使云浩然成为声名显赫的云氏家族唯一的继承人。
这幅画常常使他回忆起7岁时的那个清晨,当父亲新一轮的风流韵事再次出现在报纸娱乐版的时候,母亲多年的忍耐和沉默终于爆发,面对母亲的质问,父亲摔门而去,小小的他悄悄地躲在卧室的门后。他以为母亲会哭,但很长时间客厅里没有一点动静,他从门缝向外偷看,只见母亲静静地伫立在客厅的窗户旁眺望远方。阳光从落地窗射进来照在了她的身上,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似乎时间已经凝固。突然,她开始翩翩起舞,不需要音乐,不需要舞台,就在那间宽敞的客厅里舞了起来,她尽情舒展着双臂,不断变幻着步伐,时而跳跃,时而旋转,舞姿妙曼,衣袂飘飘。她仰起修长的颈项,闭上眼睛,舞步没有丝毫停歇,反而越来越快,似乎要将心中的郁闷全部释放出来,看得云浩然眼花缭乱。忽然,她在快速旋转中定格,好似雕塑般一动不动,数十秒后,云浩然看到一颗颗泪珠开始从她的脸上纷纷滑落下来……
多年之后,他读到白居易的一首诗,其中有诗句曰:“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便想起那天清晨母亲的舞姿来。
云浩然站起身,走到油画前,伸手轻轻抚摸着母亲的面庞,心中充满了痛楚和渴望,他已经有太久的时间不知道什么样的感觉叫作幸福了,从16岁那年开始,他只知道什么是仇恨。
云杰守在书房外。他知道云浩然一旦进入书房,是不会很快出来的,但他依然守候在门口。他本是一个孤儿,曾经病入膏肓,如果不是云浩然出手相助,他早就一命呜呼了。云浩然不仅花钱为他治病,而且资助他读书练武,一直到他长大成人,在云杰心中,这条命早已不是自己的,它只属于云浩然。
客厅的门被打开,一个人影闪了进来,来人三十多岁,头发微卷,穿着细格衬衣和蓝色休闲西装,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进门之后,他那双比常人略小一些的眼睛非常灵活地向屋内快速一扫,立刻就将状况摸得很清楚,轻声向云杰问道:“老板进去多久了?”
“一个多小时了。”云杰答道,“你怎么才到?”
“老弟啊,我已经够快的,老板昨天晚上临时吩咐我办件事,我的腿都快跑断了。”他笑眯眯地说道,小眼睛都快成一条缝了,“现在可以来交差了。”
正说着,书房的门突然开了,云浩然走了出来,两人立刻迎上前去。云浩然将书房的门牢牢关上,在那一刻,他也将内心完全封闭起来,他的秘密只属于他自己。
“明德来了,”云浩然淡淡地说道:“查得怎么样了?”他在客厅的羊皮沙发上坐了下来,身体向后仰靠着,双眼微闭,显得有些疲惫。云杰和曹明德是他培养多年的心腹,在这两个人面前,他不需要刻意掩饰自己的状态。
曹明德毕恭毕敬地站在他面前,将手中的文件袋双手奉上:“报告老板,我亲自查的,这是报告。”
云浩然没有张开眼睛,只是摆摆手:“你就直接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