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文欣几乎欣喜若狂:“文琬。”“出去吧!”文琬随声叫他,算作答应,拉起文静,沿已无旁人的过道,缓缓出去。文欣很快与她在她们姐妹的座位入口旁碰头。“你昨晚不是问我他是谁吗?”文琬轻轻给正审视文欣的文静介绍,“他就是我曾给你谈过的文欣哥哥。”“你好,文欣哥哥!”文静乖巧、礼貌,但目光显得惊奇。
无人拥挤的电影院出入通道很快走完,在电影院门外,文琬与文静商量:“你先回去好吗?”文静不知是否明白她的意思,反正一声不吭独自走了,虽然没与文欣道别,但却不无友好地看了他一眼。见她走远,文琬望了眼不知所措站着的文欣,一声不吭,抬脚便走,文欣孩子也似赶紧跟上,随她走过人来车往的街口,走过鳞次栉比的高楼,走过市场、胡同,走过名胜古迹。越走文欣却越矛盾,越走文欣却越自卑:“这就是文琬生活的地方,聚集着人类的财富与文明,时刻为这里的人们提供着欢乐和幸福。可自己生活的地方呢?穷乡僻壤,村庄田野,更有那令人啼笑皆非的尔虞我诈……”
渐渐,文欣与文琬拉开距离,虽是并行,但却明显地若即若离。文琬再忍耐不住似的扭头问他:“你对我还退避三舍?”“不不!”文欣颇显窘迫,赶紧走近她些,但却仍留有一截不算远,却像永远无法除却的距离。
无论走得多么别扭,市井的喧嚣与繁华还是被他们二人留在身后,面前视野开阔,寒风嗖嗖,不时还传来阵阵涛声。文欣顿时忘却了心中的矛盾与自卑,情不自禁撵上文琬:“到长江边了?”
文琬却指江堤上的一尊石碑叫他:“你看那是什么?”说罢再不管他,自顾自走去,文欣紧跟着。到江堤边,二人拾级而上,到石碑前,文欣这才看见,石碑乃四方形,碑体由碑底的石级拱起,通体黝黑,正面镌刻的“瀚城人民抗洪纪念碑”几个字苍劲有力,恰似挥洒当年瀚城人民抗洪抢险的骄人气势。石碑虽不高大,但却庄严厚重,给人以坚不可摧的感觉。抚摸碑体,文欣像看见了当年洪水肆虐瀚城的紧急情形,像感受到瀚城人民与洪水殊死搏斗的无穷力量,像生存的负荷已不再压得他喘不过气。
文琬虽然绝少言语,但却像一个恰当掌握行程的向导,带文欣离开纪念碑,朝正前方缓缓而去。走过好长一段沙滩,波涌浪卷的长江突然呈现在眼前。两人不约而同停步,像两尊清冷雕塑伫立江边。面对烟波浩渺、水天一色,文欣顿觉豁然开朗,精神也像升华到了一个崇高境界。他极目远眺,文琬则抬手把被江风吹乱的头发朝上捋了,再扶扶眼镜,望着江面,冷冷问文欣:“你不是想和我谈谈吗?说吧!你要和我谈什么?”
眼见已到中午,既不见文琬回来,也没有一点儿有关她的消息,从听罢文静回来的“汇报”便一直坐在客厅里等文琬回来的上官局长再等不住了,又叫文静出来:“你亲眼看见你姐姐跟那个姓秦的一起走的?”文静头朝旁边偏了,才耐心叫她:“妈,我姐都让我叫他文欣哥哥,你说个‘姓秦的’多不好听。”“嗯!”上官局长虽然不满,但还是耐心问她,“你看文欣哥哥对你姐姐还客气吧?”文静像受了莫大委屈:“我看得出来,文欣哥哥是好人好吧!你勒(这样)猜测他真是不应该。”上官局长不知又要说什么,可还没说出口,阿辉却在文静背后叫她:“有你勒(这样)跟妈妈说话的吗?”
文欣听文琬问他要谈什么,依旧望着浩渺的远方,心情江涛也似澎湃,好想对她说:“文琬,我爱你,爱你的独特,爱你的深沉,更爱你的善良与无私。而且我也太累,累得精疲力竭,累得心灰意冷。你虽然身居闹市,条件优越,但因不随世俗,不近权贵,总是把自己对落后社会现象的鄙夷深深埋在心底,所以你和我一样很累。既然如此,我们何不相拥相携,用爱的力量共御人生风雨?若你同意我的提议,我一定会对你百般用心,百般爱惜,将我全部的爱倾注给你。”
不能不信,倘文欣将他所想的对文琬说了、做了,文琬不仅会欣然接受,喜极而泣亦有可能,那文欣的命运至此便会彻底改变,人生价值同时也便得到提升。但天知道是阴错阳差,还是鬼使神差,文欣竟问文琬:“你这次到清江去干什么?”许是这问题太出乎意料,所以文琬不由一惊:“难道这就是你要谈的?”答罢却觉未免生硬,于是解释:“无论我去干什么,都请你相信,于你我的关系毫发无损。”
文欣偏耿耿于怀:“无论你的解释真实与否,我都无法接受你此次清江之行的现实,由此我不得不想起信中几番要求放寒假了与你见面,却尽被你拒绝,原来你另有行动安排,且还不告诉我。”文琬听得出来,他这话说得不平、讽刺、愤懑,严重误解了她的人品和自尊。想到为了帮他寻求出路,自己这次才不得不去见本不愿见的汉伟,结果无果而返,却又不能对人提起,只好把后悔咽到肚里,现在反被他当作难以排遣的话柄,委屈得真想拂袖而去。但一想到他千里迢迢来见自己,自己却去了清江,他的误会其实也情有可原,所以按捺住不满,小声劝他:“我不想对我这次的清江之行作过多解释,但希望你不要对此太过敏感与多虑。”
文欣,理解文琬,赶紧转弯吧!因为现在转弯,你这次的千里追求或许还会成功,而一旦成功,你的坎坷命运不就有望彻底改变?可惜文欣并未如人所愿,因为他有着沉重的心理负担,这种负担交织有自卑、猜忌、懦弱、虚伪,所以对文琬的耐心劝说回应得尖酸:“这不过是你的敷衍罢了,而你越是这样,越让我怀疑你的这次清江之行。”
文琬已是有口难辩,只好问他:“那你说怎么办?”文欣脱口而答:“我要回家。”“回家?”文琬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仍抱一线希望,“什么时候?”文欣明显在负气:“就现在。”文琬一听,缓缓到他面前,纵然隔着眼镜,文欣也清楚看见,文琬那极少出现的逼人目光定定瞅着自己:“文欣,你的决定能不能改变?”
平心而论,文琬这话问得虽不如直接要求文欣留下那么明显,但已完全有违文琬的本性:从不明显要求别人什么。而当她话出口了,才意识到这一点,她好想哭,因为与文欣发展成这样,她有着太多的委屈、辛酸,甚至劳累。她真想叫文欣:“为你我费尽心机,心力交瘁,可你怎么就浑然不觉,以至于因怀疑我的清江之行而如此冷漠无情?”
可是文琬,其实文欣这样并不完全因为怀疑你的清江之行,而主要是与你条件相差悬殊,他有着严重的自卑。虽然在你眼中他儒雅英俊,才华横溢,是城市里难得觅到的英才,以至于你反倒觉得在他面前处于严重劣势,但毕竟乡村、省城难以缩小的差距在他心中牢牢横亘,你为什么就不能直截了当对他说明,或以更明确的方式让他感受到你的真诚,让他自己化解心中的自卑,主动化解你们之间的矛盾?
像文欣一样令人可惜,文琬也未如人所愿这么做。所以面对她瞅着自己问是否可以改变回家的决定,即使她心中抱有一线希望,但无法理解她,甚至是懦弱无知的文欣依旧轻轻摇头。文欣啊文欣!你的聪明才智,你与二滚打架,与潘大炮斗争,与龙混清周旋,在凤尾山工地、在“天上银河”、在满冲水库、在清泉沟水利工程,任教伊始,学生统考便夺全县第一的力量与勇气哪里去了?
“再也无法逆转。”面对文欣轻轻摇头,文琬心里明白:虽然文欣拒绝了她,但她却一点儿也不恨文欣,只是想哭,想哭着过去搂住文欣,恣意哭着要求他留下,只要他留下,自己会给他长江般的情怀,大山般的厚爱。而回去等待他的,只是难以忍耐的孤寂与清冷,还有他甚至永远都无力改变的低下与贫困。她想哭着对他说:“我虽然身居闹市,条件优越,但厌烦喧嚣纷繁,物欲横流,道貌岸然,所以希望与你相伴终身。只要你留下,相信我会彻底改变你筋疲力尽、伤痕累累的人生,给你以幸福美好的生活。这都是我的心里话,如果不相信,那你就想想自从相识,我对你的一点一滴吧,文欣,你还要我怎么做呢?”
依旧令人为她可惜,文琬并未像她想的一样去做,而是将这烈焰般的激情牢牢压在心底,慢慢解开像此时江面一样灰蒙蒙的外套,露出里面的红缎子小袄,解开小袄纽扣,自里层衣兜里掏出一沓钱,缓缓递给面色冷峻的文欣:“这是我妈妈平常给我的零花钱,我都攒着没用,你既然要走,就把它带上,据我所知,你的路费并不宽裕。”
文琬说得一点儿不错,文欣这次瀚城之行,虽然倾其任教以来的全部工资,但他仍颇感捉襟见肘,更不用说回家后还有春节开销,文琬这笔钱对他来说,真可谓是雪中送炭,他当伸手接住才是。但面对文琬递过来的钞票,文欣却又轻轻摇头:“不!我不需要,我身上的钱足够回家。”文琬一听,第一次对他面色铁青:“秦文欣,恕我直言,你太虚伪,虚伪得让人厌烦与劳累,这钱你收下,我文琬绝不会因此而对你有丝毫的牵扯与连累。”上前将钱一把塞进他大衣兜里。
两人顺来时的路返回,虽然都感到有很多话要说,但却都默默无言。而连接火车站的电车站又像无情的法海,很快便阻住了他们的脚步。“别送了,文琬。”文欣做好乘车准备,两手插进大衣兜里,机械地叫她:“请你代我谢谢你们全家,尤其是你妈妈,请他们原谅我的打扰。”文琬的答应文欣却怎么也听不明白:“不!我还是送你到火车站吧!不然这段路你一个人坐车会很冷的。”文欣哪好再麻烦她:“我已耽误你太多时间,你还是快回去吧!”
话刚说完,一辆满载乘客的电车疾驰而来,“哧——”在站前停下,望着“嘭”地启开的车门,文琬真想拽起文欣,不由分说,便回家去,但她真正做的却是轻轻埋怨文欣:“我说不见还好些吧!可你硬要来。”眼见车要开了,文欣哪顾“咀嚼”她的话、她的心情,只仓促说着:“不说了,文琬,谢谢你,再见!”奔上电车,电车“砰”的一声关了车门,“嘀嘀——”喇叭鸣过,“呼”地跑了,还没站稳的文欣忙朝后望,淡淡扬尘的后面,文琬像一个企盼的老人望着电车,仍在风中的站台上站着。
“咣咣——咣咣——”载着文欣的列车像来时一样有节奏地响着,奔驰在文欣返回的铁路上,背后的瀚城虽然越来越远,但依旧繁华美丽、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只是文欣与文琬之间的一切都被这无情的车轮轧成永远的过去。
文欣“空手”回到家里,刚疲惫坐下,未及收拾破败心情,隔壁的汉伟便像早等不及了,冷冷过来,并不落座,只对文欣双手叉腰:“听说这几天你去瀚城了?”文欣料他是听春萍说的,也不否认:“怎么了?”汉伟满脸都是急迫:“文欣,听我一劝,别做梦了,脚踏实地,快点成个家,安心过日子吧!”抬手将屋里一指:“你看你这屋里,都没有一个家的样儿了,可你还在好高骛远,想入非非,东跑西颠,你叫我这个当哥哥的咋走得出去?”
文欣像伤口被抹了盐,“疼”得真想一蹦而起,厉声问他:“我到底做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让你走不出去?你真的那么关心我,那怎么不让我读高中?怎么不让我招工、当兵、上大学?你如果真的关心我,我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你只顾自己,根本没如父母所愿,照顾好我这个弟弟,还好意思因我去了一趟瀚城而指责我?”但想到就要过年,自己这样说他,肯定又要像没分家时他和魏莲一样过年吵架,所以便竭力忍了,小声叫他:“哥!谢谢你关心我,只是要过年了,你赶紧回去忙吧!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劝说的。”
几天过去,真过年了,但鞭炮声声,满村年味,文欣却感觉不到一丝喜庆,面对满屋清冷,反倒想起瀚城的失败,未来的前程,不禁忧心如焚,欲哭无泪。好在指日便到给学生补课时间,虽是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家家户户又阖家团聚,过二道年,但文欣依旧如约挨家挨户通知学生到校补课:“同学们,感谢你们冒雪前来补课,今天我们补习古文翻译。”当他站上讲台,面对学生讲课时,一切的失败与不快都随门外雪花撒落地上。
春节过后新学期来了,春天跟着新学期来了。冰雪消融,大地解冻,草青了,树绿了,花开了,周围田地里犁耙响了,堰塘里青蛙叫了,校园里的剌槐花开了,一嘟噜一嘟噜的洁白芬芳,喜得文欣挥笔而就《刺槐花》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