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请求毛泽东帮他实现衣锦荣归的愿望。《五月二十日晨,枕上闻雷声,继以豪雨,知秋收无患矣!起检案头,获病蝶喜雨呈毛主席两律,即次其韵》中,有自注文曰:“近以碧云寺国父衣冠冢、江苏省人民政府暨国史馆事,颇于毛公有所献替也。”这最后一句,让人觉得柳亚子的自我感觉之良好,真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大概在这期间,柳亚子多次向毛寄信呈诗,并提出了明确的任职要求。5月21日,毛泽东复信曰:“国史馆事尚未与诸友商量,惟在联合政府成立以前恐难提前设立。弟个人亦不甚赞成先生从事此项工作,盖恐费力不讨好。江苏虚衔,亦似以不挂为宜,挂了于己于人不见得有好处。此两事我都在泼冷水,好在夏天,不觉得太冷否?”①从毛泽东的复信看,柳亚子提议设立国史馆,并希望自己能在其中任职。任何职呢?以柳亚子的狂傲,总该是馆长吧,后来的文史馆副馆长一职,当非柳亚子初衷。至于柳亚子想在江苏政坛有一个名分,那看重的就不是职务的高低,而是乡土观念在作怪了。“欲借头衔荣父老”,恐怕主要指的还是江苏的头衔。5月21日日记中,柳亚子写道:“毛主席来信,颇有啼笑皆非之慨。夜,作长笺复之,将于后日送去云。”①毛泽东的利害分析,显然并没有说服柳亚子。
①见《毛泽东书信选集》,中国人民解放军出版社1984年1月版。
毛泽东的来访和派车载往碧云寺,虽然让柳亚子心情由冬转春,但这春暖是短暂的。当柳亚子的实质性要求并不能得到满足时,他的心情则转回更为严寒的冬季。令柳亚子不愉快的事仍在不断地发生。在这期间,柳亚子写有一首《赠范志超》,其中有句云:“生死难忘范志超,廿年交谊忍轻抛。”范志超与柳亚子相识二十余年,被柳称为“三传弟子”。范与柳家有着深厚的交谊。柳亚子何出此语呢?原来,柳亚子到北平时,范在美术学院任教。到北平后,柳亚子立即要求有关方面以官方名义聘请范为他的私人秘书,一时无回音。5月5日在毛泽东家宴上,柳又直接向毛泽东提出这一要求,毛虽未回绝,但仍然迟迟不见落实。柳亚子一怒之下,自发聘书一张,具款“吴江一品大臣柳亚子”。范志超当然不能接受。柳亚子可以不懂政治常识,也不妨不顾政治常识,但范志超却不能不懂更不能不顾。也就在这时,有人告诫范志超,以后少和柳亚子接近。柳亚子心情的悲怆是可想而知的①。这样,便有了《赠范志超》一诗。由官方任命秘书一事,柳亚子或许认为是小事,其实很令毛泽东为难。这首先关乎“待遇”问题。如果柳亚子不在享受此种待遇者之列,那就不能为其配备秘书,此事不容含糊。更重要的是,秘书不能由自己选定,而应由有关部门选派。尤其为柳亚子这类“民主人士”配秘书,要由有关部门选择组织上信得过的人。因为他的使命,实在不仅仅是“秘书”。从此事也可看出,柳亚子的政治感觉,实在是很迟钝的。自封“一品大臣”,也颇耐人寻味。如果说这正是柳亚子的政治期待,不能算很勉强吧。自认为是“开国元勋”的柳亚子,认为自己在“新朝”中是应该“官居一品”的。
①柳亚子:《北行日记》,载《自传·年谱·日记》,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11月版。
1949年7月2日,第一次全国文代会召开。柳当天日记载:“七时,徐冰以汽车来,迓赴中南海,开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晤人甚多……会九时开始,下午十二时半毕,倦极。陈学昭、艾青留饭(晤丁玲),饭毕,周扬以车送归,二时返园,三时入睡,四时始醒。闻今夜又无电,惟有日入而息耳!”②查此后数十日日记,则每天在家弄邮票、抄旧稿、做诗、写字、喝酒、校书,并无外出开会记载。可见,这次全国文代会,柳亚子只参加了一个开幕式,此后便完全置身事外。甚至这半天的开幕式,说不定也是被动员参加的。确实,看着那些旧雨新知在会上春风得意,看着那些柳亚子根本瞧不上的人在会上凫趋雀跃,柳亚子会有自取其辱之感。
1949年7月1日,全国文代会开幕的前一日,柳亚子所写《次韵和刘仁女士两首》中,有句云:“驴背陈抟应抚掌,瓮头李白剩吟诗。”这不禁让人想到当年的“英雄末路作诗人”一语。7月16日,正值文代会开会期间,柳亚子写了《口号答云彬》:
①张明观:《柳亚子传》,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7年5月版,第574—575页;范志超:《记柳亚子先生二三事》,载《上海文史资料选辑》第44辑。
②柳亚子:《北行日记》,载《自传·年谱·日记》,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11月版。
屈子怀沙逢乱国,贾生赋 值休明。
忏除结习吾知免,不作苏俄叶赛宁。
宋云彬是柳亚子多年知交。他大概知道柳亚子心情不好,有所劝慰,柳亚子于是以此诗作答。我们知道,在重庆时,柳亚子对郭沫若称其为“今屈原”是觉得很冤屈的,有“匡时自具回天手,忍作怀沙抱石看”的豪语。时隔数年,他倒自比作屈原了。最后一句更让人心惊。叶赛宁曾在十月革命成功后讴歌革命,但终于因与新时代格格不入而自杀。柳亚子对宋云彬说“不作”叶赛宁,莫非宋云彬有此担心?莫非柳亚子觉得有学叶赛宁的理由?
1949年9月30日,中央人民政府成立,毛泽东为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朱德、刘少奇、宋庆龄、李济深、张澜、高岗为副主席。有五十六人为中央人民政府委员,柳亚子是其中之一。
对此,柳亚子满意吗?夏衍的一番回忆作了回答:
十月一日,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举行第一次会议……在这期间,我会见了许多老朋友,也结识了不少新朋友……有一天晚上,我正要上床,柳亚子敲门进来了,我和这位爱国忧民的南社诗人也算是老朋友了,过去,不论在香港,在重庆,即使是时局十分艰险的时候,他一直是爽朗、乐观的,可是在这举国欢腾的日子,他却显得有点心情抑郁。寒暄了几句之后,他就问我上海解放后有没有去过苏州,他说,假如那一带局面安定,他打算回吴江去当隐士了。这句话使我吃一惊,“一唱雄鸡天下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他就坦率地说出了他对某些人事安排的不满,他用责问的口吻说,李任潮(引按:即李济深)怎么能当副主席,难道你们忘记了他二十年代的历史(引按:李在国民党清党时曾参与清除共产党人)?对这样的事我当然不好插嘴,我想把话岔开,问他最近有什么新作?柳无垢是不是也在北京?可他还是滔滔不绝地讲了他对某人某事的不满。后来读了他和毛主席的唱和诗,才懂得他“牢骚太甚”的原因,并不在于“出无车”和“食无鱼”,至于“莫道昆明池水浅”这句诗的谜底,则直到恩来同志和我讲了当时的情况之后,才弄清楚。浪漫主义诗人和现实主义政治家之间,还是有一道鸿沟的,亚子先生实在也太天真了。①
夏衍的这番话,虽然让我明白了1949年10月间柳亚子的精神状态,但也让我明白:关于柳亚子的“牢骚”,我并没有都说清楚。周恩来能够知情,说明毛泽东与周恩来商量过柳亚子的事;至于周恩来对夏衍说了些什么,夏衍不肯说,我们也就不知道了。
但我们却知道,柳亚子并没有真的归隐吴江。柳亚子自称“狂奴”,其实并不能如严子陵那样“无欲则狂”,因此,他的“狂奴故态”,不过是没有底气的作态。柳亚子一生好以“英雄”自命,其实,他也只是终身好作英雄语而已。
2007年1月11日凌晨匆就
①夏衍:《懒寻旧梦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7月版,第631—6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