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中有瞿秋白的理念和心血。《子夜》问世后,瞿秋白也热情地给予肯定。至于《动摇》,应该是当初作为政治家的瞿秋白所鄙弃的。但瞿秋白临死前所留恋的茅盾作品,居然不是《子夜》而是《动摇》,原因何在呢?
一
《子夜》至今仍被视作是茅盾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而《子夜》在某种意义上是茅盾和瞿秋白共同创作的,这一点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常识。《子夜》出版后,瞿秋白曾撰文大加推崇,评价甚高。然而,瞿秋白真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子夜》吗?
瞿秋白与茅盾可谓是多年知交。二人于1923年相识于上海大学。其时,从苏联回国不久的瞿秋白除了党内工作外,还在上海大学任社会学系主任,而沈雁冰①则在上海大学中国文学系兼课,讲授“小说研究”。瞿、沈二人当时是“党内同志”,主要担任的都是党内的职务,上海大学的教务不过是一种副业。不但在党内活动中二人经常碰面,在居处上,两家也成了邻居。沈雁冰夫人孔德沚还由瞿秋白夫人杨之华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27年3月,瞿秋白为筹备中共五大而离开上海到了武汉。同时,沈雁冰也被中共中央派往武汉工作,并且在瞿秋白的直接领导之下。瞿、沈二人虽都以共产党员的身份从事着政治活动,但二人的政治热情是并不相同的。这时期的瞿秋白,处于政治生涯的上升时期,热情高、干劲足,抱重病而日以继夜地忙碌。沈雁冰则态度有所不同。郑超麟在《回忆沈雁冰》一文中写道:“当时,我们做党内工作的人对于沈雁冰的评价,认为他不是一个积极的党员,但如果党组织派给他什么任务,他会毫不迟疑地完成的。”②1927年7月,汪精卫在武汉“分共”,国共全面决裂。共产党人在武汉亦遭捕杀。沈雁冰潜回上海,开始写《蚀》三部曲(《幻灭》《动摇》《追求》)。1928年7月,写完了《追求》的茅盾(其时,沈雁冰已开始以“茅盾”笔名名世),去了日本。
①“茅盾”这个笔名要到1927年开始写小说时才用。
②郑超麟:《回忆沈雁冰》,见《郑超麟回忆录》(下册),东方出版社2004年3月版。
1928年5月,瞿秋白到了莫斯科,筹备中共六大。会后,作为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团长而留在苏联。1930年8月,瞿秋白回国。在此前不久的1930年4月,茅盾也从日本回到了上海。于是二人恢复了联系。在1931年1月初召开的中共六届四中全会上,米夫煽动王明、博古等所谓“二十八个半布尔什维克”造反夺权,全面掌控中共,瞿秋白则被迫离开政治舞台,隐居在上海。在政治上被冷落了的瞿秋白,便想到文学界来寻求安慰和支撑。瞿秋白与茅盾恢复联系后不久,茅盾开始构思和写作《子夜》。在写作《子夜》的过程中,茅盾与瞿秋白在写什么和怎样写的问题上,有过细致的讨论,瞿秋白怀着强烈的兴趣,提了许多建议。1933年2月,《子夜》出版,瞿秋白在4月3日的《申报·自由谈》上以“乐雯”的笔名发表《〈子夜〉与国货年》,又在8月13日、14日的《中华日报·小贡献》上,以“施蒂尔”的笔名发表《读〈子夜〉》,两文都对《子夜》做了热烈的称颂。
1935年2月,瞿秋白在福建长汀被捕,被囚于国民党三十六师师部。6月18日被杀。知道自己生命已走到尽头的瞿秋白,在狱中写下了一生中最后的文字《多余的话》。这篇两万多字的《多余的话》,是这样结束的:
最后……
俄国高尔基的《四十年》《克里摩·萨摩京的生活》,屠格涅夫的《鲁定》,托尔斯泰的《安娜·卡里宁娜》,中国鲁迅的《阿Q正传》,茅盾的《动摇》,曹雪芹的《红楼梦》,都很可以再读一读。
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
永别了!①
瞿秋白喜爱文学,也有很高的文学鉴赏力。在这番临死前的“多余的话”中,瞿秋白也不忘谈到自己留恋的文学作品。所举出的七部作品中,四部是俄国的,这且不论。而其余三部中国作品中,居然有一部是茅盾的《动摇》。留恋《阿Q正传》,留恋《红楼梦》,都很好理解。但留恋茅盾的《动摇》,就很耐人寻味了。如果茅盾的作品根本没有“入选”,谁也不会觉得奇怪。作为一个颇富有文学修养的人,临死前仍留恋的数部作品中,本就不应有茅盾的位置。退一步说,对于瞿秋白来说,临死前如果还留恋茅盾的某部作品,那也应该是《子夜》。《子夜》中有瞿秋白的理念和心血。《子夜》问世后,瞿秋白也热情地给予肯定。至于《动摇》,应该是当初作为政治家的瞿秋白所鄙弃的。但瞿秋白临死前所留恋的茅盾作品,居然不是《子夜》而是《动摇》,原因何在呢?
①瞿秋白:《多余的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11月版,第35-36页。
二
从1931年春夏间开始,到1934年1月初离沪赴江西苏区,这三年半的时间里,瞿秋白积极介入了“左联”的工作,成为“左联”的领导人之一。而“指导”《子夜》的写作,则是瞿秋白介入“左联”的开始。
王观泉在《一个人和一个时代——瞿秋白传》中,根据相关资料和当时的实际情况,作出了两个“假设”:一是1930年9月中共三中全会后至翌年1月的四中全会前,瞿秋白曾向茅盾谈及“立三路线”,这形成了《子夜》写作提纲中的相关内容;二是瞿秋白读了《子夜》第四章初稿后,对茅盾谈到了“立三路线”对城市工作的危害,并谈到了基层组织对“立三路线”的抵制,这自然也影响了茅盾对相关问题的叙述。据此,王观泉作出这样的判断:“这就证明了未来的《子夜》在共产党和国民党斗争,上海工人运动,共产党内部路线问题,‘左’倾冒险主义的决策与执行之间的矛盾和抵制,‘小热昏’碰上了‘冰桶’,等等所有这些构成《子夜》宏大气势的政治情节的原则,是瞿秋白向茅盾提供的。”①这就意味着,在“立意”方面,瞿秋白就对《子夜》有深度影响。不妨说,在一定程度上,瞿秋白假茅盾之手,以文学的方式,表达了其时自己的政治理念和经济观点,表达了其时自己对中国社会的看法。
①王观泉:《一个人和一个时代——瞿秋白传》,天津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18—519页。
茅盾在多处地方谈及了瞿秋白对《子夜》写作的“指导”,其中以回忆录《我走过的道路》中《〈子夜〉写作的前前后后》一章所述最详。茅盾主要回忆了瞿秋白对《子夜》情节和细节方面的“指导”。“秋白在我家住了一两个星期,那时天天谈《子夜》。秋白建议我改变吴荪甫、赵伯韬两大集团最后握手言和的结尾,改为一胜一败。这样更能强烈地突出工业资本家斗不过金融买办资本家,中国民族资产阶级是没有出路的。”这是瞿秋白以改变情节的方式体现自己的理念。“秋白看原稿极细心。我的原稿上写吴荪甫坐的轿车是福特牌,因为上海那时通行福特。秋白认为像吴荪甫那样的大资本家应当坐更高级的轿车,他建议改为雪铁龙。又说资本家愤怒绝顶而又绝望就要破坏什么乃至兽性大发。以上各点,我都照改了。” ①这说的是细节方面。《子夜》一开头,就有三辆“雪铁龙汽车像闪电一般驶过了外白渡桥”,原来是瞿秋白让这“雪铁龙”出现的。《子夜》第十四章,写惨败后的吴荪甫,在书房里如暴躁的困兽。“他疯狂地在书房里绕着圈子,眼睛全红了,咬着牙齿;他只想找什么人来泄一下气!他想破坏什么东西!他在工厂方面,在益中公司方面,所碰到的一切不如意,这时候全化为一个单纯的野蛮的冲动,想破坏什么东西!”恰在此时,用人王妈捧着燕窝粥进来,吴荪甫便把王妈奸污了。读过《子夜》的人,恐怕都会对这个细节有深刻的印象。原来,最初的“创意”来自瞿秋白。但瞿秋白只说吴荪甫应该“破坏什么乃至兽性大发”。急中生“欲”地强暴女佣,却是茅盾的想象。
①茅盾:《〈子夜〉写作的前前后后》,见《我走过的道路》,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
瞿秋白的意见,却也并非都为茅盾所接受。在《回忆秋白烈士》一文中,茅盾说:“秋白见了我们很高兴,问我在写什么,我说正在写《子夜》,他很有兴趣地问了故事的大概情节……过了几天,我带了写好的几章去,从下午一时,他边看边谈,直到六时。谈的最多的是关于农民暴动的一章,写工人的部分也谈了不少。因为《子夜》中写工人罢工有盲动主义的倾向,写农民暴动没有提到土地革命,秋白告诉我,党的政策哪些是成功的,哪些是失败的,建议我据以修改《子夜》中写农民暴动和工人罢工的部分。(关于农民暴动,由于我当时连间接的材料都没有,所以没有按秋白的意见修改,而只是保留了游离于全书之外的第四章。)……”①晚年茅盾说到当初未按瞿秋白意见修改农民暴动的一章时,把原因归结为“连间接的材料都没有”。而晚年郑超麟在《回忆沈雁冰》中,则提供了另外的解释。郑超麟说,1927年,沈雁冰从武汉回到上海后,他登门探望沈,“我们谈了许多话。我忘记了谈话的内容,但有一点是不曾忘记的,即是他明白向我表示反对当时党在乡村所实行的武装斗争路线……那天他还引了太平天国时期的一件故事。似乎在安徽某地太平天国进行了土地革命一类的事情,即没收地主土地分给农民,到了太平天国失败以后恰好是这个地方的农民特别反对太平天国的”。①这样说来,茅盾之所以未按瞿秋白意见去写农民暴动,并不是因为对农民暴动“连间接的材料都没有”,至少这不是全部的原因。
①茅盾:《回忆秋白烈士》,见《茅盾全集》第十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