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年种棉花的时候,她把棉籽种到地上,绿苗苗不久就长出来了。她间苗后天天到地里看,不断用手量着说:“棉苗长过脚板,丈夫就会回来!”她天天量着,盼望着这一天。
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整天在地里忙个不停。
火辣辣的太阳把她的皮肤晒黑了,刺骨的寒风把她的身子吹瘦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劳动,使她全没了当年的风彩,生活的重压倒使她成了棵干瘪的枯树,不过她依然挺着胸生活。一天。她正在地里干活,猛然听到空旷的大地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难道正是应了自己的许愿,她曾说棉花长到脚板高,丈夫就会回来。她趴在地上用耳朵听着地音,“对,是李乾的脚步声!”她马上站了起来,朝远处望着,就是不见一个人影,难道是自己的幻觉?不,明明是李乾的脚步声。她站在那里企盼着。她相信自己的这种直觉,眼睛望疼了都不眨一下,终于从远远的天际冒出一个黑点朝她这里移来,她张开双臂朝那个黑点跑去:“李乾,李乾!我在这里!”
来人正是李乾,整整五个年头没和妻子见面了,他都想得心痛。他这次是队伍往南开,路过家乡,求爷爷告奶奶地向领头的官请求,才准了这一上午的假,让他回家去看看。他回到家里一看,没见益山女的影子,就跑到地里来找。他也望见益山女朝他跑来,不断挥手喊:“我来了,你不要跑!”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益山女。
益山女呢,岂能停住脚步,久盼急见的心情使她的脚步更快了,距离在不断缩近。
几乎就在同时,两个人撞上了。还是李乾的劲大,把妻子紧紧抱在怀中转了几个圈,才刹住急奔的脚步。
益山女双手搂着李乾的脖子,“你呀!这么多年了,也不给家中带个口信,叫人都把你想死了。你真坏!”说着,她一只手搂着李乾的脖子,另一只手猛捶李乾的背,如同鼓槌敲在鼓上。发出“嗵嗵”的响声。
李乾哈哈地笑了。“你使劲打,打得越重越好,我总算第一次挨了妻子的打。”
“我才不打你哩!人家是爱你疼你才这样做的嘛!”益山女停住了拳头,又把手伸开抚摸着丈夫的背,“刚才打疼了吗?”
“我这个当兵的,哪能经不起这几下打。我的两个耳朵被战刀砍掉,都没喊过一声痛。”
经李乾这么一说,益山女才侧头看着丈夫的脸庞,果然是两个耳朵没有了,留下的刀痕坑坑洼洼的,就像被野狼撕去的一般。益山女从李乾身上下来,心痛地问:“你快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唉,别提了。”李乾拉着益山女的手往自己的田里走,他对自己过去种过的地非常熟悉。他想利用这短暂的时间,帮妻子在地里干点活。“现在各国撕杀,打得人心里都烦了。可也没有办法呀,被这战车拴住,就逃不走了。”
“难道你马上要走?”益山女从丈夫的神情中看了出来。
“正是,”李乾沉重地点着头,“咱们还是到田里看看再说,我也帮你捉捉棉蚜虫。”他已看出益山女的两只手上沾着厚厚的棉蚜虫体。
益山女默默无语,跟着丈夫朝自己的田里走去。当李乾走到自己的田头,猛然看到地中有两个士堆,不祥之感马上涌上心头。他刚才到家,没有瞧见父母,还以为他们到邻居家去了。现在终于明白了,喉咙哽咽着问:“那是咱爹妈的坟。”
“是的!他两位老人家临终前,总是念叨着一句话。‘李乾你在哪里,叫我看看也行呀!”益山女说着便哭了起来。
李乾冲向坟堆,跪到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撕打着自己:“都怨我这个不孝的儿子,临终前都没给你们送终,我不孝呀不孝……”
益山女看着丈夫不断撕打自己,便拉住他的手:“事情都已过去,不要这么折磨自己了。”
她这一说,李乾哭得更厉害了,“现在连给爹妈上个坟,都没有一张纸烧,这哪是做儿子的呀!”
“没有纸烧,就把这条手巾烧了吧!”益山女掏出手巾递给李乾。李乾接过手巾,点着火在坟前烧了。
“看你都哭成个泪人了,到那棵李子树下歇歇!”益山女把李乾从地上拉起,朝那棵李子树下走去。
李乾清楚记得,这块地里根本没有种李子树,哪里来的呢?
益山女告诉他,他俩成婚前吃的一个李子,她便把李子核种到这里了。
李子树已有鸡蛋般的粗细,茂盛的枝叶就像一把伞打在那里。
他俩来到李子树下并坐着默默无语,还没有从悲伤的气氛中走出来。停了片刻,益山女试探着问:“难道你真的马上就要走?”
“是的,你朝远处听,我们的人马正在那边开伙吃饭,饭罢就要朝南边开。”
“就不能在家停一会儿?”
“不行!”李乾无可奈何地说着。
“你就忍心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守寡!”
“……”李乾没有言语,把手伸进土里狠狠地抓着。
“你就不给我留个希望?”
“什么希望?”
“孩子,也是给李家留个根!”
“哪有地方呢?”李乾朝四周看了看,空旷旷的,要不是有这棵擎子树遮着暴晒的阳光,他俩连个栖身的地方都没有。
“为了我有个希望,也为你家有个后代,”益山女暴发出一种本能的强大的力量,一下子把李乾扑倒,压在自己身下,“我就要求你在这儿行咱俩的新婚之礼,我总不能当处女一辈子!”她说出的话如同斩钉截铁一般,不容置疑。
李乾被压得本能也暴发出来,他又把益山女翻倒在身下……
“为了后代,为了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有个希望!”李乾使出了浑身的力量……他们在媾合着,连之天地都感动。
事毕后,李乾给躺在地上的益山女整好衣服,拉着坐了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猛然才觉得耳朵没有了,便说:“我的耳朵没有了,恐怕将来生的儿子也没有耳朵吧!”
“哪会这样的,”益山女拉了拉自己长长的耳朵,“说不定将来生出的儿子还是个大耳朵哩!”
“对,就这样,将来不管生男的还是女的,都叫他李耳吧!一来纪念咱们在这棵李子树下完成新婚之礼,二来纪念他爹在战争中失去了耳朵,以后不要再走上战争这条路了。”
“李乾!李乾!”一个骑着战马的人在田野里横冲直闯地喊着:“队伍都出发了,你要再不来,找到你就开膛!”
李乾站了起来,拖着疲惫的身体迎了上去。他再没有回来,战死在了疆场上。
打这以后,益山女真的怀孕了,肚子一天天挺了起来,村里有人就说起闲话,“结婚的第一天晚上,洞房还没入,丈夫就被拉走了,以后再没回来,她肚子里怎么会有孩子呢?”开始益山女根本没把这闲话放在心上,她心里明白,这肚中的孩子是丈夫李乾的种,不是自己作风不正别人的。你说你的闲话,我办我的事。可人言可畏呀,时间久了,不但在她住的村子传开了,连附近几个村子也都传开了,甚至有些人专门跑到她家来瞧她的大肚子,问孩子是怎么怀的。益山女是个诚实的人,便告诉他们真实的情况。人家总不相信地摇摇头,哪有那么准的,在太阳地里一次就能怀上孕?不管人们怎么议论,益山女下定决心非要把这孩子生出来不可。她天天晚上是拍着肚皮和肚中的孩子对着话入睡的,她盼望孩子早一点儿来到人世,可到了第九个月。还不见孩子生下来。她急得有点坐不住了,掐着指头又算了算怀孕的月份。她清清楚楚记得那是陈成公二十七年(公元前572年)四月份跟丈夫在棉苗太阳地里行结婚礼的,到了这年的十二月,已是到了产期,可孩子就是不出来。她急得用双手按着自己的肚子,咬着牙往下按,肚中的孩子只是微微跳了几下又不动了。她开始向肚中的胎儿央求道;“孩子呀,你都到了出来的时候,怎么就这么爱睡懒觉,还不快快醒来,怎么躺到娘肚子里就是不出来呀!”她又继续地按着。
“咚咚咚!”有人敲门,“山女呀,快开开门!”益山女听见门外有人敲门,便起身开门,见是邻居的几个姐妹来了,“我们算着你的产期到了,是来帮你接生的。”
“太谢谢你们了。”益山女的人缘很好,平时有空总是帮着这些姐妹干些事,所以她有了难处,这些姐妹自然会帮她的。她把姐妹们让到炕上,她也跟着坐了上去,撩开自己的衣服,拍着肚皮说:“这个小家伙太淘气了,躺到里边就是不出来,要是我能拽着他的耳朵,非拉着他出来不可。”
一个中年妇女也伸手拍了拍她的肚皮说:“看样子这孩子大得很,说不定生出来还是个九斤胖小子哩!叫你这么一说要拉耳朵,恐怕将来他的耳朵大着哩!”
“你没听人说,大耳朵有福。”另一个老年妇女接上话安慰道:“什么事情都是自然的,你现在急也没有用。咱们这里不是有句俗话,‘今日也巴,明日也巴,巴到十一(你)不出家。’恐怕要怀上十一个月才出生,你就耐心地等吧!”
“可孩子出生后总不能给人说是没爹的孩子吧!”那个中年妇女皱着眉头盯着益山女说:“将来孩子问你要爹,你怎么对孩子说。”她们都知道李乾已经战死在战场上了。
还是那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对益山女说:“这我来给你想个办法,你把那天怀孕的情况再给我讲讲!”
益山女就把怀孕的情况如实讲了,在讲的同时,这位上了年纪的妇女不断用右手指头研着左手心转,她是个编故事能手,便说:“这样吧,我根据山女刚才讲的,编了这样个故事,你们看行不行?怀孕的时候是中午艳阳天,太阳大得很。益山女久久地望着太阳,有一位仙女用手一指,把太阳的精气送到她口中,便捧日怀孕了。你们笑什么,难道这样编不行?我这是移花接木换过来的。难道你们忘了,商族之祖——契,是‘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故事,说是契的母亲简狄在沐浴的草滩上,天上飞来一只玄鸟,下了一个蛋,落到简狄的口中,才怀孕生了契。”
“这个故事编得太好了!”首先是益山女带头鼓起了掌,其他妇女都应和着,“将来我们生孩子时也给编个神奇的传说。”
“行!”这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又说:“别打岔,这个故事还没编完呢,有了捧日怀孕,就得有天女迎送,紫云飘飞……”她在按着自己的联想说着。说着说着她停住了,良久又说:“说到现在还没有生下来,再加上一段,刚才不是说:‘今日也巴,明日也巴,巴到十一(你)不出家’吗,它的谐音不是八十一吗?就说她怀孕八十一年才生的,不管他将来什么时候生下来,我这个故事都占理!”
“哈哈哈——”几个在场的妇女都被这个故事逗笑了。
时间已很晚了,几个妇女安慰了一阵益山女,便告辞了。
到了次年(陈成公二十八年,公元前571年)的二月,孩子还没有生出来。益山女的娘家有点儿不放心,便把益山女的妹妹益今今送了过来,让她照看姐姐。
二月十四的早上,天刚蒙蒙亮就被村子里鸡飞狗叫的声音闹得乱哄哄的。不少人携儿带女的四处奔逃,只听人们在喊:“大兵进村了,见什么就抢什么,逃命要紧哪!”
益山女顾不得什么了,她挺着个大肚子行走不便,便在妹妹搀扶下向南逃。她俩慌不择路,不知跑了多少里路,才算逃过了后边的追兵,来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益山女实在跑不动了,便对妹妹益今今说:“让我喘口气,休息一下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