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点都很精致,口味大都带着酸甜,像糟鸡、醉虾、糖醋带鱼这些特色菜,都是几位客人从未品尝过的。大家兴致极高,不停地碰着杯,二斤白酒很快就见了底。孔南生的酒量本来就大,七八两下肚仍然面不改色;郑青阳更厉害,喝了近一斤也跟没事人一样;林子豪的酒量就不知深浅了,喝了约摸二三两,任凭别人劝说也不肯多喝;王福寿毕竟年少,不喝酒,偏爱甜食,填了一肚子的糯米糖藕,腰都弯不过来了。
“松庐兄,你报馆里认识人多,有没有办法帮我找到事做?”梁中昌平时应该是滴酒不沾之人,现在脸色已经红得跟关老爷一样。“最近想来想去,实在不想再做‘笔衫’了!”
“瘪三?”孔南生吃惊地问,心想要是这样俊朗的长衫朋友还算瘪三,自己恐怕连做垃圾的资格都没了。
“哈哈,教书先生一支钢笔加一件长衫,不就是‘笔衫’吗?”朱惺公大笑起来。
“现在这世道,教师就是瘪三,连做瘪三都得夹紧尾巴,”梁中昌脸色突然一变,“今天还跟校长吵了一架,看吧,不出三天,又有小鞋伺候了。”
“又为了什么事?”朱惺公问道。“还是为了老家伙贪污学生伙食费的事?”
“不是,这次的事情更卑鄙,”梁中昌越说越来气,脸都发了白,“最近来了个教英文的女教师,人长得挺漂亮,被老鬼一眼看上了,挑明了说要是从了他呢,一起都好办,要是不从呢,马上滚蛋,这不是明火执仗,无耻之尤吗?”
“老畜生!”朱惺公也光起火来。“唉,现在找饭碗难啊,这帮畜生还要乘火打劫。”
“是啊,读书人也得为五斗米折腰哪,”梁中昌感叹道,“像我们学校,哪个年轻漂亮的女先生没被校董、校长玩弄过?”
“算了,中昌,不说这些了,越说火气越大,”朱惺公把残酒倒入杯中,“我最近跟好些报馆的主笔拉上了关系,有希望进报馆去做事。要是去成了,我在公司的位置就空出来了,到时候我帮你在老板面前说说好话,看能不能把你介绍进去。”
“那可太好了,你们公司的方老板是有名的正直汉子,要是真成了事,也算跟对了人,再也不用呼吸学校那股龌龊空气了。”梁中昌感叹道。“说起来,学校可算是尽得文明之先机的地方,可如今一样是乌烟瘴气,所以我最近一直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干脆辞职。”
“千万不要那么冲动。”朱惺公笑道。
“要不你介绍我认识几位报馆编辑吧,”梁中昌说道,“我也学着写写文章赚几文稿费。”
“你要真想靠写文章吃饭,可以学学写小说啊,”朱惺公认真地说,“最近也不知道哪里刮来一阵风,突然流行起新派小说来,市面上出一本热销一本,书店老板到处抓稿子,只要找到手,不管好坏,一律重金收购。”
“都是什么玩意儿?你明天带两本回来让我开开眼。”梁中昌来了兴趣。“要是写小说能赚钱,我也可以学学嘛。”
“你别说,这样的机会倒是挺多,除了书店老板,我还认识好几个皮包书商,最近都在找稿子,我来帮你留意。”朱惺公拍胸脯承诺道。“不过要得最多的全是鸳鸯蝴蝶和剑仙侠客,说白了就是要符合小市民的口味。”
“什么叫皮包书商?”梁中昌问。
“现在好多出版商识字不多,往往就在家里挂块书社的牌子,找人写了稿子印刷出版,再委托各家书店经销。他们所有的家当都放在皮包里,每天奔走在作者住地和印刷所之间,活脱脱的皮包编辑所啊。”朱惺公朗声笑道。“不过,他们出版的都是些投机取巧、诲淫诲盗的噱头书,上不得台面。唯一的好处是给钱痛快,对文字功底什么的不讲究,只要写得快,哪怕有些错别字和文法不通也照单全收。对了,看你的样子好像在学校里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唉,一言难尽哪,”梁中昌摇头叹息,“我们学校的校董自任校长,原本是个粗通文墨的粪把头,干的是挑粪、贩粪的营生,后来入了清帮,摇身一变搞起了教育,真是咄咄怪事。”
“呵呵,英雄不问来路嘛。”朱惺公笑道。
“什么狗屁英雄,这厮平时一贯飞扬跋扈,玩弄女教师、贪污公款,这些就不说了,”梁中昌愤狠地叫道,“现在连收上来的学费都拿去做生意、放高利贷,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教师的工资连续几个月只发一半。”
“现在饭碗难找,他是吃准了你们都不敢声张,”朱惺公抬腕看看手表,“怎么办呢?要么忍气吞声,要么自己把这只破碗摔了!时间不早啦,喝完这杯回去吧。”
喝完酒,大家踉踉跄跄地回家,派没喝酒的王福寿和小桃红去老虎灶泡来开水,马马虎虎地洗下脸和脚,刚一上床便呼声大作。孔南生跟林子豪合睡一间房,郑青阳跟王福寿合睡另一间房,小桃红则爬上阁楼,屋子里的鼾声此起彼伏,听上去煞是热闹。
第两天,梁中昌有课不能告假,一大早便去了学校,但已经买回了豆浆和油条,摆放在客堂里的饭桌上。梁中昌的父亲是个和气的白发老人,一条腿有点瘸,耳朵也有点背,所以不大喜欢跟陌生人说话。
吃罢早饭,大家商量着出门去转转,顺便熟悉一下附近的环境。
“不要走远啊,”梁中昌的老父扯着嗓子关照道,“别摸不回来了。”
四人走出“里咸瓜街”,凭记忆来到比较热闹的大街上。孔南生没忘记自己来上海的使命,接连向好几家店铺的老板打听附近有没有一家名叫“白兰花”的剃头店。总共问了十来个人,都说不知道,孔南生正有点灰心,最后问到一个摆香烟摊的中年男人,终于问对了人。那男人说,“里马路”靠南一带,有一家剃头店就叫“白兰花”,不妨去找找看。
大家继续问着路找到繁华的“里马路”,果然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一家门面挺大的剃头店,门首挂着“白兰花”的招牌。进去一问老板,说小六子不小六子的不大清楚,有个东台潘家灶的傻小子在这干了半年倒确有其事。
“是不是生着六个手指?”孔南生急忙问。
“是,怪模怪样的,老吓着客人,”老板答道,“傻小子学手艺没心思,老是喜欢跟白相人混在一起,前不久告假回了趟老家,回上海后就辞了工,这会儿不知道死到哪儿去了。”
仅有的一点头绪,到这里轻易就被掐断了。
茫茫大上海,不要说找出仇人,就是找到小六子这个傻小子,恐怕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接下来马不停蹄找到郑家木桥,凡是见到剃头店便走进去打听“刘根旺”。连问了三四家,都说不知道,细想想也是,时间过去了二十年,伯父的年纪算起来至少也得六七十岁,再说,一家小剃头店怎么可能维持到今天呢?
正当心灰意冷打算回去的时候,看到前面不远处还有一家规模不小的剃头店,心想来也来了,就死马当作活马医,最后再打听一回吧。走近一看,店堂里面共有三张座位,一名中年剃头师傅正在为顾客刮胡子,一名十来岁的小学徒在旁边奋力拉风扇——四幅巨大的长方形木框上绷着白布,四周镶以荷叶边,高悬于屋顶形成“扇叶”,由小学徒以人工拉动主轴使其旋转,虽然看上去有点滑稽,但屋内闷热的空气被搅动以后确实能够带来阵阵凉风,令人舒适不少。
“先生,跟你打听个人,”孔南生想,管它有枣没枣,先打三竿再说。“这郑家木桥一带,有没有一位名叫刘根旺的老剃头师傅?”
“没有。”剃头师傅见来人并不是顾客,有些不高兴。
“怎么?你找刘根旺?”躺椅上的顾客突然开口问道。
孔南生定睛一看,只见那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看上去足有七十来岁。
“大爷,你知道刘根旺?”孔南生一阵惊喜。
“当然知道。”老者来了精神。“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侄子,从苏北老家来的。”孔南生答道。
“刘根旺早死啦!”老者缺牙的嘴里蹦出这么一句。“都死了十来年了,你们怎么这会儿才想起来找他?”
“死了?”孔南生呆住了。
“这事你问别人都不知道,巧了,幸亏遇上我,”老者用大拇指指指身后的,“我是这所房子的房东,当年,刘根旺就是租我这所房子开剃头店的。”
“呵呵,这家店铺盘来盘去的,到我手上不知道转过多少道手了。”剃头师傅笑着插嘴道。
“那他家就没有儿女了?”孔南生还不死心。
“有过两个儿子,一个当兵死了,一个生病死了。”老人回答得极干脆。死路一条。
孔南生垂头丧气地走回到马路上,突然觉得强烈的烟瘾猛然袭来。看看郑青阳,也有些蔫头搭脑的样子,想来情况肯定一样不妙,只是囊中羞涩才强忍至今。大家商量了一下,由林子豪带着小桃红和王福寿在附近闲逛一圈,两个烟鬼赶紧找地方过瘾,一个时辰后在马路对面的“福记”面馆会合吃中饭。
孔南生找了一家店面不算太大的烟馆,走进去一问价格,被吓了一大跳:上海的烟土价格,跟江北比起来简直贵得吓死人,一钱云土竟要大洋九角。摸摸口袋,只带了两个大洋,呆会儿四个人还得吃午饭,得节省点花才是。赶紧退出来,沿街继续寻找,想寻一家燕子窠胡乱抽几口枣泥土对付过去再说。走了约百来步路,经过一条狭窄的夹弄,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烟味,二人精神顿时一振。
走近一看,只见一间店铺门首不挂招牌,墙上糊着一张莫名其妙的招贴,写着两排歪歪扭扭的大字:“女子黑今火酉土、西女王见金戈戈”,孔南生站在跟前翻了半天白眼才看明白,原来是“好黔烟、要现钱”的意思,大概是怕来吸烟的穷人赊欠,先在此打招呼了。看来,这是一家专营黔土的燕子窠,以走卒贩夫为主顾,想上去价格应该不会太贵。
踏进门去,屋子里空空荡荡没几个客人,看样子生意不大景气。问了下价格,果然是专营黔土,每钱六角,另有女郎免费代客烧烟,若欲行苟且之事,价码自议。孔南生想,这倒不错,苏北就玩不出这套花样来。
等到躺上烟榻,里屋的一扇小门一开,闪出一个身量高大的胖女人来。昏暗中,看不大清模样,待到榻前的“美人灯”点亮,两人这才吓了一大跳,乖乖隆的咚,好一位“女郎”——年纪大约三十七八,一张扁而肥的面孔上擦了许多不甚均匀的白粉,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一块放久了的柿饼。
“二位先生,要不要去里间戏戏啊?”柿饼压细了嗓门问道,一指旁边的一间小黑屋。
孔南生想,把“玩玩”说成“戏戏”,这位“女郎”肯定是南通海门一带的人。按道理来说,一路奔波到上海,现在总算落下脚来,要说看见女人不动心,那纯粹是自欺欺人,不过,就眼前这块柿饼而言,恐怕还是敬而远之比较好。不过,偷眼看看郑青阳,却发现这家伙倒似乎颇有兴致,上下打量着“女郎”,竟然不乏眉来眼去的意思。孔南生暗想,也难怪,这家伙不是当兵憋坏了,就是压根儿从没碰过女人。
“戏戏多少钱啊?”孔南生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不贵,才三角钱。”柿饼女郎笑了一笑。
“青阳,进去戏戏,我请客。”孔南生扭头对郑青阳叫道。
郑青阳倒也不推辞,只是稍微有点扭捏之态,但很快便呵呵一笑,大大方方地跳起身来,拖着鞋皮,跟在女人的身后进了旁边那间小屋。
孔南生使劲抽着自己的烟,已经分析出这家烟馆的生意为什么不好了,原因是烟土熬得不好,一是火候不到家,二是掺料不讲究,肯定是弄点猪皮膏随便搅混一下了事,所以抽进嘴后有股焦毛气和腥膻味。
孔南生的脑子里猛地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既然这家烟馆经营不善与熬土技巧有关,倘若自己花钱把烟馆盘下来,亲自动手熬土,再辅以老爹亲传的独门秘技,还怕生意不好?再者,烟馆杂以女色的做法确实也是一门不错的生意经,当然,靠这块老柿饼当然是打不开局面的,但如果找几个年轻漂亮、真材实料的“女郎”来呢?——现在,只要一提到“女郎”二字,孔南生总忍不住好笑——此外,还有一条新思路,以前听小桃红提起过,说大地方的很多有钱人口味怪得很,不爱女人爱“相公”,倘若再觅一两个“相公”来助阵,岂不是独辟蹊径,何愁市面做不大?
“喂,老板,过来聊几句如何?”孔南生竖起身子叫道。
白天在外闲逛,由孔南生掏钱随便应付一顿,晚上回到梁家吃晚饭——这种白吃白住的日子才过了三天,林子豪和郑青阳就有点受不了了。
眼下,孔南生盘下烟馆的事差不多已经谈定,连照会、房子、烟具在内,总共八百大洋,但林子豪和郑青阳到底应该去干什么,到现在连个方向都没有。还有王福寿,年纪虽然还小,但也知道白吃白住不是长久之计,正在心痒痒地准备重操旧业,要不是梁中昌一再劝说不可再干偷盗之事,并答应日后一定帮他找个正儿八经的店铺去当学徒,小家伙大概早就在大街上开了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