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小桃红每天在家忙着做饭，只是做菜功夫实在牵强，往往是烧一锅米饭，胡乱煮个汤并炒几个咸淡不定的蔬菜对付。
后来，郑青阳发现了一个好办法，去海鲜行买来一种日本运来的“萨门鱼”，价格非常便宜，但味道极其鲜美。这是一种暗红色的咸鱼干，久放不坏，要吃的时候切一小段下来，用水泡开了再隔水蒸。郑青阳说，以前在部队上，当官的图省事、省钱，经常让当兵的吃这东西。这鬼东西也不知日本人怎么腌出来的，咸得要人性命，郑青阳总说吃这玩意儿最好将裤管扎紧，当心咸得卵子都滚掉。不过，虽然咸得惊心动魄，但一小块就能骗下一碗饭去，倒是经济实惠，难怪码头工人和黄包车夫最爱吃了。
实际上，郑青阳不光发现了能咸死人的“萨门鱼”，还发现了另外一条甜蜜的而且非常适合自己的生存之道。
前两天在燕子窠里与柿饼女郎春风一度，不知道是上天注定还是前世缘分，反正这一对金童玉女谁也没有嫌弃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硬是越看越有趣，若照新派上海绅士的说法，说是“擦出了爱的火花”，大概也不算太肉麻。柿饼女郎脸面长得牵强，可脱光了衣服却另有一番旖旎风光，一身肥腻的白肉货真价实地平铺于床板之上，尤其是一对鼓而涨、壮而硕的巨乳，气象万千地悬而未决，呈八字形略作各奔东西之势，与“文若看山不喜平”的道理一脉相承。郑青阳不大清楚古人所说的“玉体横陈”，描述的是不是这一意境，倘若他念过一些书，会做几句诗，此时肯定会脱口吟出空前绝后的佳句来：“他娘的，好女一身膘哪！”
好女姓胡，名叫金绣，丈夫和一双儿女全在海门乡下，自己单身一人来到上海闯荡，混迹多年，气色全无。最初，她在一家“幺二堂子”[ 低档妓院。娼业按等级分为书寓、长三、幺二，需向当局注册纳税，另有咸肉庄、老虫窠、钉棚等名目。]里挂牌，可终年门庭冷落，后来只得在码头附近租了间房，自立门户做暗娼，不想地面上乌龟贼强盗实在太多，时常受到欺压敲诈，洋钱不到手，耳光随时有，最后只好沦落到黑咕隆咚的燕子窠里零敲碎打地混日子。
看到孔武有力的郑青阳那颗橄榄形脑袋专心致志地浮沉在自己的乳波之间，胡金绣的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眼前这个男人，三分土包子的傻气，二分忠厚的农民相，再加上五分天生的流氓腔——这样一个男人，可以成为靠山，可以成为帮手，也可以成为工具和武器。
郑青阳很快便开始夜不归宿。
“兄弟，不要拆身体啊。”孔南生有时候会嬉皮笑脸地规劝一句。
郑青阳总是咧着大嘴，做出一个类似于鬼脸的表情，但什么也不回答。他想，现在还不到炫耀的时候，再过些日子，准让你们大吃一惊。
郑青阳现在正跟胡金绣搭档，准备拉起人马像模像样地做点市面出来。按胡金绣的计划，先拿出多年的积蓄去码头附近租一间二开间的房屋，简单地用木板隔一隔，再到旧货店去买几张床，然后去约请几位目前也在其他燕子窠混日子的年轻姐妹，同心协力为上海滩增添一只“老虫窠”。
上海土话中，“老虫”指的是老鼠，“窠”指的是窝，这老鼠窝其实就是半公开的私娼窝，如果有本事把规模再做大一点，就有资格上一份花捐，堂而皇之地开设“咸肉庄”了。老虫窠的生意比较好做，只要地头上摆得平，摇张[ 到手的钞票。]要比单挑独斗的淌排和半开门[ 流莺及暗娼。]好得多。
老虫窠的经营方式比较灵活，规矩不多，没有堂子里那些装腔作势的花样，一般只需在门口搁一张小木梯和一盏黄包车专用的风灯，就算是行业标志了，过往行人一望便知。平时，女人们没事的时候坐在木梯上招徕客人，哼着小曲，嗑着瓜子，若有男人走过便招手娇唤——倘若那男人目不斜视便相安无事，假设站住了脚步仔细打量，那就对不起了，女人们肯定一拥而上，把那男人像捉贼般擒进屋去。进老虫窠交欢，名曰“跳老虫”，价格是比较公道，“跳”一次一般在四五角左右，最多不超过一枚中洋。把老虫窠开在码头附近有个好处，来上海办事的浦东农民特别多，回家时带包老城隍庙的五香豆哄儿子，自己顺便在码头边“跳”一记，几乎已成惯例，所以连小孩子唱的童谣里也如此提到：“小东门，十六铺，跳只老虫再摆渡。”
当然，老虫窠毕竟还是私娼窝，要想站住脚跟，首先得把地段上的巡捕摆平，按时送上月规钱并提供免费服务，其次身后还得有一名强有力的男人保驾护航，随时制服想“划水”[ 赖账。]的跳客，应付惹是生非的地痞流氓。在胡金绣的眼里，郑青阳目前虽然还嫌稚嫩，但要是栽培得当，日后不难造就成一只“角色”。
成为老虫窠的“撑头”[ 娼妓业中的靠山。]，郑青阳非但不觉得有失脸面，反而还稍有几分窃喜。没想到两手空空来到上海，这么快就站住了脚跟，而且还有女人倒贴，有机会成就一桩很有意思的生意。不过，要对付地头上的流氓地痞，还是令人心头发怵，除非能争取到林子豪的帮助，那胆气就大不一样了。他老兄只要随手拆几根骨头，马上就能在十六铺一带扬开名声。说起来，这十六铺本来就是个既藏污纳垢又藏龙卧虎的地方，如今上海滩上如日中天的大亨杜月笙，不就是从十六铺的水果店里走出去的？
可惜，林子豪根本不感兴趣。
这几天里，林子豪一直带着跟屁虫一样的王福寿到处跑，在游乐场、赌场、戏院、茶馆之类的地方打听哪里有黑拳场子。身边带着王福寿，是因为最近孔南生和郑青阳都有自己的事在忙，梁中昌天天得上班，如果不看着点这小子，万一出去惹麻烦就糟糕了。
林子豪想，虽然梁中昌待人热忱，但毕竟是寄人篱下，不是长久之计，必须尽快找到自己的生路。这大上海好是好，可没钱寸步难行，要是再找不到打拳的地方，恐怕得先去租辆“老虎车”当车夫糊口了。不过说来也是奇怪，这黑拳场，在一般的乡间小县城都有，怎么偌大个上海偏偏就找不到呢？
中午时分，肚子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林子豪带着王福寿走进一家面店，要了两碗阳春面，坐下来三口两口便吃了个底朝天。
“老板，跟你打听个事。”王福寿漫不经心地去跟账台后的老板搭讪。
“什么事啊？”老板抬眼看看面前的小赤佬。
“这上海这么大，怎么就没有一个摆擂台比武的地方呢？”王福寿学着大人的样子拿了根牙签在嘴里剔来剔去。
“谁说没有的？”老板一翻白眼。“押注赌钱的那种？英租界那边有的是。”
“真的？”林子豪一听马上站起身来。
“怎么，想去赌一把？”老板看看林子豪。“法国人大概不喜欢打架，所以法租界不允许搞这些名堂，英租界就不管了，随你们打，打死活该。听说现在不光中国人在打，还有外国人特地赶来打的呢。”
“请问老板，英租界怎么走法？”林子豪忙问道。“该去什么地方找呢？”
“远着呢，你就是走到天黑也走不到，还是坐电车去吧，”老板答道，“什么地方我就不知道了，到地方自己打听吧。”
二人听到这里再也坐不住了，谢过老板，一路问人找到电车站，跟在别人身后登上了驶向公共租界的电车。
二人都是第一次坐电车，看着窗外迅速倒退的房屋和行人，兴奋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这段路程的票价真不贵，只要每人一个铜板，王福寿想，等以后有了钱，天天来乘一趟。
电车平稳地行驶着，穿过苏州河进入公共租界。一过河，建筑物的风格马上就有不同，似乎杂乱了些，也没那么高大、豪华了。毕竟公共租界内英国人、美国人混杂，还有许多其他欧洲小国的侨民，不像法租界那么好治理。再看站在马路上“插蜡烛”的巡捕，身量全都高大健壮，一个个皮肤黝黑，满面虬髯，头上裹着鲜艳的红布，不用问，这肯定就是大名鼎鼎的“红头阿三”[ 英国当局从印度旁遮普招募来的锡克族巡警。]了。
下了车，找个烟纸店老板打听“擂台”，没想到胡子已经花白的老板还挺“领市面”，对赌拳一事居然略有所知，让林子豪到前面一条大街的“庞园”去找找看。
一路找去，原来“庞园”是个占地几十亩的大花园，本是前清一位官僚的私宅，现在建了许多西洋建筑，有戏院、餐馆、茶楼，还有洋人喜欢的舞厅、网球场，已经变成一个大杂烩式的游乐园。说来也巧，走到一幢戏院大楼的门前，只见台阶前拥着许多人，正在热烈地谈论着什么，再看售票处墙上，张贴着一张巨幅的彩色海报，上面画着一个上身赤裸的红发洋人，扬着一只拳头作虎视眈眈状——原来这里正在举行一场拳赛！
林子豪向旁人打听了一下，这才明白，这种形式的拳赛跟自己原来所打的黑拳有所不同，完全是公开、合法的，如果打赢的话可以直接领取一笔为数不菲的奖金。一个也是苏北口音的汉子告诉林子豪，如果能打赢海报上的这个荷兰人，能得到五百大洋的奖金——这个荷兰人已经在这里打了半个月，每天打一场，但根本没有对手，只是找几个人在作表演赛骗门票钱——门票真不便宜，要一个中洋呢！
“为什么会没有对手呢？”林子豪问。
“第一天有个开武馆的拳师上台，不到两分钟就被打成了重伤，谁还敢上去？”那汉子嬉笑着道。“要不你去试试，五百大洋呢。”
“这洋人这么厉害？”王福寿吐了吐舌头。
“洋人练的本事叫拳击，知道吧？”汉子卖弄道。“这套本事不许用脚，不许抱摔，咱们中国人玩不转，所以这几天陪着红毛鬼子做表演的也是洋人。”
五百个大洋！林子豪心跳加快起来。来也来了，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你在外面等我，千万别跑开，”林子豪吩咐王福寿，“我先进去看看。”
王福寿懂事地点点头，知道一个中洋的票价不是小数，都够好几天的伙食费了。
林子豪买了票走进戏院，只见观众席上虽然没有全部坐满，但也足有七八百人。再看台上，已经被改造了一番，搭了一只巨大的木台，周围拦着一圈粗缆绳，里面是两个瘦叽叽的赤膊洋人，手上套着肥厚的红手套，在来来往往地练着洋本事——这就是刚才那位苏北老乡所说的“拳击”？
看了一会儿，林子豪终于分析出点门道来了，这洋本事跟中国拳术比起来，确实大不相同：没有大开大合的闪展腾挪，没有花里胡哨的身形，更没有华而不实的架势，连中国人推崇备至的腰马功夫，似乎也不见踪影。不过，从一名学武人的眼光看去，林子豪不得不承认，这套貌似简单的拳术，确实是很有些道理的。最关键的一点，它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除了简短、直接的攻防，从不考虑姿势的美观，快、准、猛、狠，击打路程越短越好，体力没有丝毫浪费，在时机成熟之际，抓住稍纵即逝的空档一击必杀——这一宗旨，怎么跟黑拳倒有点相同？
台上又换了一对洋人，这次二人的体格都壮了一圈，打得也更猛烈了。林子豪看出来了，这西洋拳的规矩还不小，每个回合三分钟，每个回合之间休息一分钟，拳师不得攻击裤腰以下及后脑部位，一方倒地后另一方必须暂停攻击……打了三个回合，二位拳师下了台，只听锣声一响，一名身材高大、健硕，年约三十来岁，身披黑色披风的红发洋人上了台，在台上转着圈向观众挥拳致意。
观众席上一阵骚动，似乎都来了精神，林子豪猜想，这肯定是那名荷兰擂主，今天的重头戏开场了。
细看那厮的体型，林子豪不由得暗暗喝彩，想真不愧为擂主，简直就是天生的拳师：倒三角身坯，胸膛浑圆厚实，说明抗击打能力不错；腰杆细得像二八佳人，显见得一是躲避灵活，二是发力迅捷；两条胳膊的粗细稍有不均，左臂略细，但异常结实，说明出拳速度一定非常快——这种老树杆一般的肌肉，通常都是长期苦练后形成的——右臂则比较粗壮，肌肉凶狠地隆起，必定充满恐怖的爆发力。
为这名荷兰人陪练的是名身高体重与其相仿的金发洋人，上身套着一件如同马甲一般的、厚重得有点臃肿的防护服，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
随着拳证一声令下，二人开始互相试探着进攻，看得出来，现在尽管只是师弟兄间的表演赛，但打得还是比较认真的。荷兰人的拳头虽然只是打在防护服上，但劲力还是令对手的身体无可避免地一次次产生震颤，林子豪很清楚，这样的震颤意味多少的劲力，又将产生怎样的破坏力……正胡思乱想着，只见荷兰人扭动细腰，上身倾斜、扭转，右臂划个小小的半圆，以腰杆为轴心，借助整个上半身的离心力呼啸出击，再看那个金发拳师，上身一躬，像一片秋天的落叶一样飘了出去。
观众们掌声雷动，好些人兴奋得站了起来。林子豪想，这西洋拳果然了得，简单中蕴藏着拳斗的真理，自己如果上台，若可使用腿攻和抱摔，尚可一试；若按西洋规则，必输无疑。
难怪这五百个大洋没人眼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