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里的硬货,仍是那支去当铺“寄存”了一回的二十响快慢机,虽然弹盒里只有三发子弹,而且已经好久没有打响过,但经常摸出摸进亮亮相,还是具有相当大的威慑力的。否则,老鸨太太绝对没有那么好说话,沈碧珂掏钱出来也就不会那么爽快。当然,郑青阳人粗心不粗,不会像那个蠢货陈宝火那样动不动便使用武力逼迫女人,而是掌握一个重要原则,大处做“撑头”,小处见真情,让女人心甘情愿地拿出钱来。这叫一样的软饭,两样的吃法。
再说,人人都看得出来,郑青阳确实是真心喜欢沈碧珂,有一次有个清帮流氓在“兰馨书寓”打茶围,仗着三分酒意,硬要沈碧珂陪夜,急得老鸨太太跪在地上再三求告,说自古以来书寓的规矩,“先生”只是倄酒主觞,不得以色伺客,而且“绿荷”并非“买断”和“押账”,只是中途“打住”而已,身家完全自己作主。那流氓哪里肯听,作势要砸烂“兰馨书寓”,把沈碧珂急得直哭,老鸨只得派龟奴急唤郑青阳来应付。郑青阳赶到现场,软话说了一大箩,人家一句都没听进去,不得已,横下心来把前襟猛地拉开,大声吼道:“有本事你们先把我打死在这里!”对方人多势众,哪吃这套,两个耳光扇过来,手下跟班一拥而上,把他打得当场昏死过去。看看闯了大祸,那帮流氓一哄而散,留下沈碧珂抱着郑青阳的身体哭得死去活来。后来,还是孔南生找人说合了此事,那帮流氓才没有再来寻衅。不过,郑青阳躺在床上一二十天将息不起,下地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当铺赎回那把驳壳枪。
当票上白纸黑字写着“死当”,现在再去耍无赖不知道是否管用。上次顺利地拿到五百大洋,人家怕的是那把枪,现在空着手去,人家怕个鸟啊。想来想去,问沈碧珂要了二百大洋,怀里偷偷藏了一把菜刀,带着当票去了“源飞”。
进得当铺大门,二百大洋扔上柜台,当票往旁边一拍,大叫一声“起当”。柜台后面的大缺还认得这位愣头愣脑的黄脸后生,向小伙计一使眼色,示意快去叫老板。
“先生,您这是死当啊,”大缺慢吞吞地把脉,“再退一万步说,这二百和五百的数目,还差得远呢。”
“不够是吧?”郑青阳将菜刀往柜台上一放,同时伸出左右两只手,也往柜台上一摊。“这两只手请先生挑一只,就作价三百!”
大缺面孔变了色,后退一步,拦住一路小跑而来的老板,躲到屏风后面商量对策去了。
商量的结果,倒是令双方都颇感满意:二百大洋起当!
从当铺一头来说,这块铁疙瘩放在库房里也没什么用,本来就是个死物,现在好歹盘活了二百块,反而可以算作纯进账。但是有一点,如果这小子过一阵子缺钱了又把枪“啪”一声扔上柜台,岂不是没完没了,把当铺当娘家一样走动了?
“再走进这扇大门,我他娘的全家不得好死!”郑青阳一急,重话都说出来了。
硬货就是硬货,进进出出腰里凸出一块, “兰馨”的老鸨太太说话马上便客气了许多。说也奇怪,自打手里有了家伙,上次那样的倒霉事却再也没有发生过,毕竟,书寓属于风雅之地,来客以达官贵人、富商士绅居多,若把“打湿铺”放在前面,体面二字就谈不上了。
尽管还是白天,四马路上已经车来人往,热闹非凡。快要走到会乐里附近时,郑青阳多了个心眼,突然站住脚,随即一个猛回头。
果然,身后一二十步路的地方,有个年轻人的身影一个急停,神态不无慌乱,装模作样地东张西望,紧接着三晃两晃消失在人堆里。那厮长着什么模样,郑青阳看不大清,印象中似乎穿着短褂、戴着礼帽,吃不透是什么角色。
管他娘的是谁!郑青阳摸摸腰里的枪柄,继续前行。
“兰馨书寓”的规模并不大,是一幢独立的石库门房子。所谓的“石库门”, 主要是门框选用细洁的花岗岩石料,含有“石箍门”之意,配上黑漆厚木大门,门上饰以铜质门环,颇有些中西合璧的意趣。墙壁上,嵌着一块铜牌,上书“兰馨书寓”四字,下方是一排小木牌,刻写着姑娘们的花名,挂在头一块的,便是“绿荷”。进得门去,院墙极高,使前院成为一座幽闭的天井,里面是三间二夹厢,当中一间客堂,左右为次间和厢房,客堂后部设一楼梯通往二楼。
“郑先生来啦?”正在天井里扫地的龟奴点头哈腰地招呼道。
“老王,干活挺卖力啊。”郑青阳笑哈哈地塞给龟奴一个中洋。
龟奴每个月的工钱只有五块钱,其他收入全靠客人打赏。老王是个年纪快近六十的小老头,但体格强健却不亚于年轻后生,据说,早几十年间,群芳“出局”并不坐车、轿,全靠龟奴扛在肩膀上,一路上边跑边吆喝,起到广而告之的作用。现在时代不同了,一般都是人力车出行,实力强些的书寓还有自备汽车,龟奴就只好打杂混饭了。
郑青阳不想惊动老鸨太太,径直上楼,轻轻走进沈碧珂的房间。
“郑先生。”正在用水壶给花盆浇水的娘姨恭敬地一躬。
郑青阳点点头,免不得又摸出一个中洋递过去,娘姨道声谢,识趣地下楼去了。这位娘姨四十来岁,平时负责铺床叠被、梳妆扫地,遇到出局则身背琵琶“跟局”, 每个月的工钱也只有五块,若无赏钱,也得喝西北风去了。
“哈罗,亲爱的表妹。”郑青阳挤眉弄眼地模仿着洋行买办们的腔调夸张地叫道。
“哈罗,亲爱的表哥。”正在窗前看一本鸳鸯蝴蝶小说的沈碧珂也笑嘻嘻地打趣道。
二人使用这个称呼是老鸨太太的意思,按她的说法,书寓姑娘们有自己相好的汉子并不少见,但人前人后,最好还是避些忌,否则别的客人看在眼里,总归“不适意”。
沈碧珂比以前稍微丰满了一点,也似乎更白皙了一些,烫了个时髦的长波浪发式,是由娘姨将火钳放在火盆里烧烫,在头发上一个卷一个卷夹出来的,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好莱坞电影明星的洋派。梳妆台前,堆放着好些从安利洋行买来的化妆品,香粉、口红、香水、雪花膏,其中甚至不乏“伊黎莎白雅顿”、“密丝佛陀”之类的名品,大都是有钱男人特地觅来孝敬的。
“最近老下雨,生意不太好吧?”郑青阳伸手拍拍沈碧珂的脸蛋。
“哪里啊,还是每天平均六七个局,把人都累死了。”沈碧珂边说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用手帕扎好的银元,里面还有两只沉甸甸的金戒指。“这两只戒指是一个土财主送的,那么俗气,谁要戴啊,你拿去卖掉吧。”
“哎,呆会儿我就去卖掉。”郑青阳答应道,虽然很想自己留一只戴戴。
“钱好好留着,不许乱花啊。”沈碧珂伸手点着郑青阳的脑门。“攒到明年,就可以去买房子了,把你娘和妹子早点接出来。”
“哎。”郑青阳使劲点点头,心里一阵感动。
上次只不过随便一说,表露出想把老娘和妹子接到上海来的意思,没想到沈碧珂却极当一回事,甚至已经想好了要买一幢体面的石库门房子。这两年来,沈碧珂凭着出众的姿色和不俗的才艺,在四马路上混出了名头,每天能出五到十个局,很能赚到一些银钱,虽然与鸨母倒四六分账被剥去了大头,但日积月累也积攒了一笔不小的数目。
书寓的规矩比较多,挂牌姑娘被唤作“先生”,主要的名堂是“打茶围”、“出堂差”、“做花头”这三大“清水”项目,要想刀对刀、枪对枪地肉帛相见,还不是一桩容易事,除了必须花费大量钱财,尚需不少耐心。
打茶围是第一步,倘是首次上门的生客,还须有熟客陪同,否则概不接待。茶围重在一个茶字,其间使用的茶具大有讲究:如果敬茶时用的是粗瓷“圆头茶碗”,那表明“先生”对你看不上眼,乘早识相走人吧;倘若特意回闺房拿出一种精致小巧的细瓷茶碗,泡好茶亲手捧给客人,名曰“加茶碗”,那就表示愿意“攀相好”,可以继续交往了;主客双方交往了几次,中途不欢而散的情况自然也经常出现,此时仍用粗瓷茶碗敬茶,称为“革茶碗”,客人便心领神会,“先生”另结新欢,不愿相交了。当然,这套把戏只在书寓里才玩得起来,所谓风雅,就体现在这种装模作样、若即若离的感觉中,要图实在,大可去玩幺二堂子以下的档次,什么茶围不茶围的,有这功夫早就洗洗上床了。
出堂差的生意最简单,来钱也最多、最快。上海滩虽是文明开化之地,但一般良家妇女、大家闺秀平时还是深居简出,极少出现在茶楼酒肆等社交场合,于是叫妓女陪席佐酒、活跃气氛,便成了时尚风气。有钱有势的大爷喝酒喝到一半,往往到口袋里摸出一张妓女的名片,用笔写上自己的名字,差遣小伙计飞奔至妓院“叫局”,有时攀比心起,还往往一下子叫来好几个人。这时候,桌面上的客人如无相好的妓女,自然无局可叫,也是一件很失面子的事,只好跟旁边的朋友讨张名片,写上自己的名字,唤作“借局”。所以,阔佬大请客的话,莺莺燕燕前赴后继地飞来一二百人也不算奇事。作为“出局”的姑娘,通常只需陪几口酒、唱一支曲,钱就到了手,然后登上汽车、人力车转赴另一个局,好些手腕好的名妓,一天连赶二十个局的都大有人在。
交往一段时间后,客人便可以在书寓内摆花酒请客了,这个便是“做花头”,表示正式定情,把朋友们请来做个见证。书寓里的酒菜精致、美味,但价格贵得吓死人,一桌酒菜动辄三四十元,如果人数超过七名,还必须摆“双台”,乃至“双双台”。而且,这花酒最起码也得摆三趟,多的十几趟,要把锣鼓家什敲过了瘾,才能图穷匕首见。所以说,一名“先生”如果手头有着五到十位“恩客”,确实是颇可发笔大财的。从客人一头来说,要的就是这份遮遮掩掩的“雅致”,要是进门就脱衣服,那跟咸肉庄还有什么两样。再说了,上海最好的厨子全在书寓里,单从满足口腹之欲一头去计较,多花点钱也是值得的。所以,上海滩上许多惊天动地的军国要事和价值巨万的大生意,很多都是在妓家的酒桌上敲定的。
沈碧珂不做花头,钱来得就比较慢,但是,毕竟身家清净,日后买了房子,正式从良与郑青阳婚配过日子,才是一个不错的结局。郑青阳这人,长相确实“推板”[ 上海俚语,差劲、糟糕之意。],脾气也不大好,但有时候心眼还不坏,至少要比陈宝火那种人面畜生更像个男人。唉,书寓虽然还算干净,但毕竟也是娼门,如今坠入红尘,跟郑青阳也算破簸箕配豁扫帚,正好旗鼓相当,都是命中注定的前世姻缘。
郑青阳把钱和戒指收入衣袋,抱住沈碧珂刚想亲热一下,冷不防楼下的老王一声高叫:“恩客驾到——罗老板里边请。”
“来客了,快走。”沈碧珂连忙手忙脚乱地整理被郑青阳弄乱的头发。
“他娘的,真扫老子兴,”郑青阳压低声音苦笑着抱怨道,“什么罗老板,老子一枪崩了他。”
“快走吧,”沈碧珂推着郑青阳的后背,“别成天身上带着这支破枪。”
“那我走啦。”郑青阳在沈碧珂的脸上偷袭了一下,得意地下楼而去。
走到马路上,天色还早,回家也没什么事,三兄弟好久没碰头了,是不是先去趟公兴俱乐部,叫上孔南生,买点卤菜一起去找林子豪喝酒。
路不远,抄小路的话一会儿就到。
郑青阳折进小弄堂,但是刚走了几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感觉有点不对劲,刚想回头看个究竟,后背上已经挨了重重的一脚,整个人踉踉跄跄地冲出去五六步路,“嘭”一声撞到了墙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