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个午后开始，燕子开始觉得生活是甜的。她说老师给她最大的感受就是甜美。我们这拨人，在北京飘飘荡荡都不容易，有个人疼你，让你卸下铠甲，做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这简直是最让人迷恋的奢侈品。
“虽然他还没求婚，但我知道肯定快了，我也不着急，迟早的事。”
燕子说这话时很憧憬，此时她已经搬去了老师的公寓。她告诉我，要不是因为单身，谁想做个女汉子？
但她仍然没有放弃工作，一直做着小雨的经纪人，偶尔帮老师改剧本。她们已经不再需要陪客户吃饭，忍受被片方挑选。小雨很努力，燕子人脉广，老师也帮了她们不少忙。没多久，小雨就在东四环买了套房子，小开间，一次性付款，这是命运赠给她的第一份礼物。收房后她去横店拍戏，燕子帮她弄装修的事。几个月后小雨回来，推开门，尖叫，房子布置得像个公主的城堡。
燕子：“你终于等来了。”
小雨又哭了：“谢谢你。”
燕子常去看她，两人坐在地上，喝着小雨煮的甜汤，她们无比珍惜现在的时光。燕子说得没错，这一切都是用很漫长很残酷的等待换来的。
小雨：“我感谢他放弃我，真的。”
燕子：“别感谢他。”
小雨：“为什么？”
燕子：“别感谢任何伤害你的人，帮你成长的是你自己，让你坚持下去的是爱你的人，所有美好都跟坏人没有关系。”
小雨：“我只感谢你。”
小雨眼眶里有泪水，但没有掉下来。
小雨慢慢很少哭。
燕子说过，人生很短，别哭着过日子。
燕子有天陪老师在一家很隐秘的会所谈事，看见小雨挽着一个男人进来。她们四目相对，有些尴尬。燕子不愧见过大风大浪，不动声色地打了个招呼。
燕子看了一眼小雨身边的男人，她认识，他叫马克。他是个出了名的浪荡子，职业情圣，之前在歌厅驻唱，后来搭上个有钱有名有岁数的女演员，拍了几部戏，机缘巧合成了大腕儿，圈里口碑并不好，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光芒，人前人后，气场十足，大家管他叫“影帝”。除了说他戏中演技非凡，也是暗讽他脾气阴晴不定，人话鬼话切换自如。
小雨在洗手间补妆，燕子推门进去，看了看四周，就她们两个。她关好门。
燕子：“谈恋爱了怎么不说？”
小雨：“怕你不让。”
燕子：“我为什么会不让？如果他是个好人，我怎么会不让？因为你心虚。”
小雨：“他是好人。”
燕子：“哪儿好？”
小雨：“对我好，他带我去欢乐谷，坐过山车时把我的手握得很紧；他带我去万豪吃了燕窝，特别特别甜的那种；他每天送我开工，还托导演照顾我，现在剧组没人敢欺负我，都叫我姐。”
燕子：“就这样？”
小雨：“他给我做早餐，只要他在北京，我都能吃到他做的早餐。”
燕子：“做早餐？你们住一起了？”
小雨：“嗯。”
燕子：“多久了？”
小雨：“有一阵了，哎呀，你别问了，我觉得他挺好。”
燕子：“你觉得？你觉得有个屁用，你根本不会看人。”
小雨：“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燕子：“你说什么？”
小雨：“你要会看人，当初不会带我去钱柜跟那帮人渣喝酒。”
燕子一下愣住了，她还不适应这样的对话。
小雨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好几分钟两人没说话。
燕子有点儿哽咽，那次钱柜的冲突事件是她软肋。
燕子：“好吧，你自己注意点儿。”
小雨点点头，想说点儿什么缓和下气氛，抬头看见燕子已经出去了。
4
小雨和马克似乎相安无事，偶尔在别的场合遇见，马克还会礼貌地问候燕子，感激她作为经纪人对小雨的照顾。燕子也报以温柔的微笑。我问燕子，既然马克如此不堪，为什么放任小雨去受伤害。燕子沉默很久，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我们不能要求小雨像我们期待的那样美好下去，多受伤害，才会懂得自救，不能每次都靠我们，只要她万事如意，不再掉眼泪，就好了。
“再说，我看人的确也不是每次都准。”她有些伤感。
一个周末的晚上，老师搂着燕子窝在沙发上看碟。
凌晨两点，门突然被敲响，很猛烈的声音。
“谁？”
“是我，小雨。”有些呜咽的声音。
燕子打开门。小雨直接扑过来，倒在她怀里哭起来。老师有些不知所措，赶紧招呼着她坐下。
“怎么了？”
“马克打我。”
“为什么？”
“他说有个客户，很有钱，有个代言想请我，但想提前一起吃饭认识一下，我觉得别扭不想去。他生气了，软磨硬泡，非让我去不可，就吵起来了。我说要来找你，他一着急，一巴掌挥过来，我打回去，然后他就跟疯狗一样，我打不过他。”
“我去找他。”燕子伸手拿大衣，准备出去。
“别去，不要正面冲突，理智点儿。”老师拦下她。
话刚落音，马克打过来了。
燕子“啪”地挂断了。
小雨：“你干吗挂了呀？听听他想说什么。”
燕子：“干吗听他说什么，不要听！打人犯法，刚打完人，想说几句好话就领回去吗？做梦！”
“对，下次又打你怎么办？”老师也劝她。小雨觉得有道理。
这时，燕子手机响了，是马克发来的短信：麻烦你把她的行李都拿走。
他倒是干脆简单。
燕子：“你先在这边住下吧。”
小雨没忍住，哭了起来。燕子抱住她，安慰了好一阵，给她拿睡衣，突然发现了什么，小雨遮遮掩掩，仍没躲过燕子的眼睛。
燕子指着小雨大腿内侧的伤痕问：“怎么回事？”
小雨：“烟头烫的。”
燕子：“也是他干的？”
小雨：“嗯。”
燕子：“什么时候的事？”
小雨：“你别问我了，我活该，应该听你的。”
说完两人都哭了。
唉，说好了不哭的，人生这么短，又为何自找眼泪呢？
5
那段日子我又来蹭饭，仿佛回到几年前，小雨穿着睡衣拖鞋，去附近的超市买菜，回来给我们炖汤。她听燕子和老师的建议，开始减少工作，挑选更饱满的角色，她已经拥有了可以开始挑选别人的机会，尽管还没有红。她好像也无所谓红不红。锦衣玉食，众星捧月，都不是她的企图。
“如果有一天我不能拍戏，就去做个阿姨，也没什么不可以。”
她总是这么乐观。
没有企图心，这是燕子疼她的原因。
那段日子很甜美，无忧无虑。
小雨也学会了做马卡龙，抹茶、草莓、巧克力，不同口味，燕子边吃边骂人：“太甜了，忍不住，胖死也要吃，我姑娘就是心灵手巧，我死活学不会，你一点就通。”
她一直认为会甜一辈子。
直到有天，燕子在家撞见了老师和小雨拥吻。
燕子至今不愿回忆那个画面，她提前收工，去超市买了大堆家用，她还想着老师的生日快到了，琢磨着也给他一个惊喜。要不找小雨商量一下，她心思细腻，应该有特别的建议。或者，组织一次家宴，让小雨下厨，自己揽尽功劳，老师想必会感动得负责洗碗，等于从头到尾，什么也不用干，赚了一次惊喜。
然后她推开门，看见两人紧紧缠在一起。最可怕的是，他们看见燕子，并没有惊慌失措，而是一种总算撞破解脱的感觉。
“我是不是看错了？”燕子问。
“你听我说，是这样的，我跟他学马卡龙，很难学啊，原来他做这个要花这么多心思，你看你也没空陪他做，我可以陪。”小雨回答。
在此之前，燕子以为自己不用再做女汉子。
谁不想做个孩子呢？
燕子其实很早就害怕过，她知道太美好的生活肯定是有瑕疵的，它可能隐藏得很深，但她知道一定是有的。她也知道自己福薄，不一定可以跟老师走到最后。但没关系，她向来不在乎永远，拥有的日子狠狠地拥有就够了，如果哪天留不住，就站在门口挥挥手，好好送，心里偷偷骂句草泥马就行了，毕竟一张床上睡过那么久，保证不恨。未来讲不好大家感觉来了，还能毫无压力地来一发，多好。她是谁啊，她是微博上牛气轰轰的燕公子，铁打的女汉子，流水的男人，她OK的。
只是，没想到把这一切拿走的那个人是小雨。
第二天燕子就搬走了。
那段时间她好像失去了半条命，每天醉得像一把从水里捞起来的海藻，窝在沙发上不能动弹，想起身，却吐在地毯上，没站稳又一头栽倒在地上。狼狈得像一个败将。
她不让我去找小雨。
当然我还是去找了，这个故事原本不应该这么草草收尾啊。
我敲开门时小雨穿着性感的睡裙，真漂亮。她已然成了这间公寓的女主人，手里拿着一个橙子，边吃边靠在墙边跟我聊，没有打算请我进去坐。
她有些任由我处置的神情：“说吧，我锅里还炖着鸡，聊不了太久。”
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小雨露出纯真的笑：“因为在这里的生活真的很甜美，老师很好，体贴入微，我想了很久，除了这么做，没有别的办法让我可以一直过得这么甜美。我现在都演不了哭戏了，哭不出来啊，这么好的生活，哭啥呢？”
我：“无耻。”
小雨：“不无耻点儿，怎么活？”
我：“燕子帮你那么多。”
小雨：“她也抽了成啊，我没白让她为我忙活。”
我：“小雨你怎么变成这样？”
小雨：“吃过了马卡龙，谁还想过以前的苦日子？”
我离开的时候，小雨靠在墙边，看着我笑。
“有空过来吃饭吧，跟以前一样，只是她不在了。”
我说再见。
她也挥挥手，好像是两个老朋友平静地道别。
燕子过了很长时间才缓过劲儿来，立刻切换至女汉子频道，不问儿女私情，开始赚钱赚名，声称要报复全社会，玩遍天下美男。她彪悍过人，伤不死，便可以进化得更强大。
杂志上常看见小雨，她出演老师制作的电影，如鱼得水，好像是个天生的明星。
报纸上看她的新闻，始终不肯承认与老师的绯闻，坚称单身，还开玩笑让记者帮她找男友，被记者赞扬，情商过人。
电视上看见她的访问，像当年一样漂亮，眉宇清秀，她说：“我喜欢演喜剧，因为悲剧总让我走不出来，人生已经这么短了，为什么要哭着过日子？”
燕子“啪”地关掉遥控器。
6
之后我们一直没见。
直到前两年，有个颁奖礼，我们获邀去观礼，到了现场才知道小雨是嘉宾之一。在后台遇见她，她身边围着很多人，镁光灯闪烁，记者围追堵截。同为嘉宾的马克走过，记者们爱搭不理，生怕错漏了小雨的群访。
燕子说：“看看，这就是我们当时希望看到的，终于实现了。”
我：“算了，跟你无关。”
这时小雨看到我们这边，她可能没注意到我们，但她的脸上始终保持微笑，美丽得恰到好处。这些年，很多都变了，她的美丽一直没变，其实我第一次见她时，她便如此美丽，只是当年她的纯真让我没有留意到她的美。
她在这次颁奖礼上拿了大奖，当选最佳女演员，俗称影后。她坦然自若地从颁奖嘉宾——影帝马克手里骄傲地拿过奖杯。
马克对着话筒说：“期待跟你合作。”
小雨笑得淡定：“我也期待。”
庆功宴上，很多人，我和燕子正聊着。小雨突然穿过人群走了过来，我们有些惊讶，我淡淡地说：“嗨。”
燕子：“恭喜你。”
说完镇定地笑笑，举起手里的红酒杯抿了一口。
小雨：“谢谢你。”
然后举起手里一个玻璃杯，拿起旁边一瓶白酒，咕噜倒满。
小雨：“我记得你说过，等我红了，一口干，现在我可以。”
还没反应过来，看她一口喝光了那杯白酒。
我们很诧异。
她擦了擦嘴，笑了笑。然后优雅地离开了。
“现在的她，一直假装笑，想必以后会忘了怎么哭吧，这样也好，人生这么短，何必哭着过日子呢？”
燕子在一旁自言自语，眼里有点儿泪光，但终究没有掉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