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创造着美好的东西,这个世界可能暂时不需要这些,但我们能做的是,当他们有天需要的时候,这些东西是存在的。
1
朋友介绍我认识虎哥,他说之前就知道我,他看过我写的一篇影评,认为我没有人云亦云。所以他答应我朋友,可以见见。
用句很俗气的话来说,虎哥是当下最炙手可热的电影导演之一,他的作品有种怪诞的温暖,推崇粗糙又暴力的叙事风格,却又擅长用细节戳中你的心。业界对他褒贬不一,像个榴莲,不喜欢一定不会吃,喜欢的会很迷恋。
我喜欢吃榴莲,也是虎哥众多拥趸之一,看过他的成名作《少年狮》之后,我笃定地认为,他本人会是个有趣的人。那部电影讲述了一个名叫狮子的男孩,年轻又反叛,从被全世界抛弃,到成为一名电影编剧的历程。上映后打动了很多人,媒体称赞,这才是真正的青春片。虎哥因此迅速成为一名极受欢迎的导演,顺利闯入主流视野,从此片约不断。
因为最近要出这本新书,所以想采访他,听听他私人的故事。一般导演的访问,都会提要求,私事不答,可以聊聊创作经验和新电影。我偏偏不,只对私事感兴趣,那些采访中的套话,不要听。他竟然连这任性的要求也答应了。
采访地点约在他的工作室,很简陋,但并没有想象中的乱。暖气似乎不太好,有点儿冷。助理不在,所以他亲自为我泡茶,很明显他并不擅长,因为始终打不开装茶叶的铝盒,只好说,你喝白开水吧,失礼了。
我耸耸肩,无所谓,喝什么都行。
“你要听我的私事?”
“对,其他的事都听过了。”
“但你也不确定,我的私事一定很有趣。”
“如果实在没意思我就不听了。”
“要不这样,我们玩个游戏。”
“是什么?”
“你每天来,给我带一支烟,我边抽边说。抽完,故事就结束,哪天你不来了,就说明故事很无趣,不浪费彼此时间。”
“成交,我现在就给你一根。”
他接过,点上,吐了一口烟。烟圈在寂静的房间里扩散开来。
2
虎哥老家在四川一个小城,原名张小茂,名字普通得像一粒飘浮在空气中的尘埃。他有个外号叫老虎,是他自己取的,源于他小学时跟比他高一个头的高年级学生打架,力气不够嘴来凑,一口咬下去,对方一阵哀号败下阵来。他自诩老虎,并不觉得咬人多丢脸,打架嘛,浑身上下都是武器。
虎哥那时有个姐姐,他后来有些忘了她的长相,只记得挺漂亮,头发披肩,力气很大,有小孩朝虎哥扔石子,她会冲过去“啪啪”几掌打得他们满地找牙。小学五年级时,姐姐在家洗澡,煤气漏了,死在浴室。他晚上跟妈妈去了外婆家吃饭,爸爸去打牌,回来时推开门闻到一股刺鼻的煤气味,看见姐姐光着身子躺在浴室里。他还想,不过是睡着了,妈妈为何厉声尖叫。
虎妈责怪虎爸,认为是他的疏忽,导致了女儿的意外。先是吵吵,后来大打出手,再后来就离婚了。
虎妈带着虎哥走的那天,连虎爸人影也没见着。
她说,看吧,你爸不肯送你,还好你没跟着他。他们离开家之后,租了城南一个小开间,日子也不好过。虎爸是铁饭碗,一日三餐不是问题,但虎妈白天做零工,晚上念夜校,忙不过来就让虎哥在学校门口吃麻辣烫。终于有天,她撑不下去了,跟虎哥说,妈要去深圳打工,实在管不了你,你跟你爸过怎么样?虎哥说,走的时候他都没送我,我不去。虎妈说,你先去,妈好了来接你,拉钩。
那时他对分别和亲情没有太多的感觉,收拾收拾又搬回虎爸那儿。但虎爸已经找了个新妈,叫梅姨。梅姨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每天看着电视剧,翻着大白眼,心情好就煮一锅排骨,心情不好会跟隔壁老太太吵几句。她对虎哥不咸不淡,互为透明人,倒也相安无事。可是虎爸嗜赌成性,输红了眼,回家后,梅姨见状就往死里挖苦,虎爸憋着气不敢打她,只能抓着虎哥出气。
“他有时也没输钱,但照打不误,也许是想我姐了,也许是不满我妈跟他离婚,也许是抗议梅姨的毒舌,不知道。我就像他心头一根刺,每时每刻,只要看见我了,心里很痛,但拔了就会血流不止吧。”
“后来呢?”
“今天到这里吧。”虎哥的烟抽完了。
我点点头。
3
虎哥高中时,已经被虎爸打成了金刚不坏之身,他不爱做运动,但身体健壮,这有虎爸的功劳。
虎妈一走就是六年,并没有像承诺的那样来接他。虎哥倒也自得其乐,那个年纪,没人管是多美好的事。在外打架惹事,对方小孩的家长揪着他来找虎爸,虎爸不在家,梅姨推开门,冷冰冰地说,打死他呗,随便。又把门关上,气得对方家长只好扇他两个耳光草草了事。
高二时,虎爸终于忍不住打了梅姨,可能憋得太久,一顿毒打,开工了就收不住手。虎哥在房间里戴着耳机听歌,任凭客厅风起云涌,哀号遍地,他关上门哼着歌,自成一个世界。梅姨被打个半死,还瞎了一只眼睛,她窝在墙角动弹不得,虎爸自己拨了电话报警。警察带走他时,敲开虎哥的房门,他还在听歌,知道虎爸要坐牢时,也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虎爸要坐三年牢,虎哥的奶奶搬过来照顾他。他开始跟校外的烂仔混在一起,学着抽烟喝酒,甚至迷上嗑药。他说,喝酒的刺激太慢,很久才会醉,吐又很难受,嗑药简单,直抵天堂,仿佛身体和灵魂是分开的,身体去折腾,灵魂用来享乐,人生已经不需要别人了。
现在想想,那种感觉其实就是孤独,一种此生无望却又不甘死去的孤独。
奶奶每天大街小巷喊他的名字,却找不到他。因为他觉得脑子有些混沌,嘴里有怪味,怕奶奶察觉,只敢躲在家附近的小影院,那影院也不清场,恍恍惚惚看完一部接一部。然后可以睡上三五个小时,药劲儿过了再回家。
门外那条街上常在半夜三更传来他奶奶的声音:“张小茂,回家了,张小茂,回家了。”他听见也不应,等药劲儿退了再若无其事地回家。
高三时,虎妈突然出现了。她一个人,坐在客厅和奶奶聊天,等虎哥回来。
她见到虎哥第一眼就皱起眉头,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身体不好?我会在家待两周,下周带你去做个体检。虎哥当时吓得腿软,他不怕虎爸的拳脚,却不想让虎妈知道他的生活有多糟糕。他很害怕,半夜睡不着,甚至担心:有人跟他说嗑了药,血会变黑色,到时候一抽血就败露了。接下来他喝了整整一周的葡萄糖,土方法,跟换血似的。死马当活马医,一周后气色竟然渐好,虎妈看了看,扭头叮嘱奶奶,给他吃好点儿,营养没跟上。随后塞了一些钱给奶奶,拖着箱子又离开了。虎哥长吁一口气。
虎妈拦了辆出租车,说,我走了,又得几年不见了。
虎哥说,没事,我挺好的。
你考哪所大学?
我不考。
那你想干吗?
放心吧,我不会学坏的。
虎妈叹了叹气,司机按了按喇叭,提醒她得走了。她上车了。
虎哥说他永远记得虎妈离开时的眼神,那种无奈和悲伤是骨子里的,那也是他孤独地生活在老家时,唯一觉得温暖的瞬间。她也许是在深圳有了家,放不下,才偷偷回来看他。他知道虎妈一辈子都会放不下,但她确实不够强大,没办法保护好他。咬咬牙,假装儿子一个人也能长大。
不过他从此再也没有嗑药。有时动了念头,想起虎妈的眼神,掐了掐大腿,放弃了。
4
我问虎哥什么时候开始想要拍电影。他说,就是躲在电影院睡觉的那段日子。他那时花样少年,影院的工作人员也不赶他,他在放映室看着他们工作,放映员专注的样子,那束神奇的光线投射在荧幕上,变成鲜活的画面,像是另一个世界。
他最痴迷香港导演舒文的电影,他搜集舒文的一切,包括有他访问的报纸和杂志。他异想天开,竟然妄想未来可以做个像舒文这样的导演。
“没什么不可以妄想的,我当时想,我凭一己之力连药瘾都戒了,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他没考上大学,但这并不能阻碍他的梦想。
他来了北京。
舒文在采访时说过,电影是成年人的童话。
这句话让虎哥来了北京,他要去寻找这个童话。他不知如何开始,但他知道至少要先离开自己所在的那个小城。
虎哥的童话没那么励志,他想去电影学院进修,缴不起学费,只好去旁听。被赶出来,就等其他老师上课时再去,没什么羞辱的,反正是个没名没姓的人,怕什么丢脸。后来找了份导购的工作,在超市门口卖巧克力,贵得离谱的精装巧克力,没人光顾。傻站一个月,一盒都没卖出去,老板给了五百底薪,让他滚蛋。他觉得挺好,一盒没卖出去竟然还有薪水,老板是个好人。
找了个印刷厂的仓库,搭了地铺,晚上闻着油墨味入睡。他暗暗自喜,觉得自己天生有艺术家的气质,这油墨味,别人闻了觉得呛鼻,他觉得很好闻,终于有天中了毒送去医院抢救。那家印刷厂甲醛不达标,怕他揭发,给他租了个地下室,有床有厕所。他哪懂揭发啊,病一场换了个住所,那老板是个好人。
跌跌撞撞几年过去,练过摊儿,洗过盘子,在专卖店门口拍手叫卖,还帮人在火车站排队买票。他在网上看到一句话,说北京是全世界最宽容的城市,这里有一个让所有人神往的好莱坞,很多人都在这里实现了不可能的梦想,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找到好莱坞。这句话让他留下来,他想做个导演,或许只有在这个城市里,他这种人拥有这样的梦想,才不显得那么可笑。
他存了很久的钱,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坐在电影学院教室里了。他说,那老师之前赶过我好几次,后来见我交了学费,有些惊讶,偷偷塞给我几本书,再给我一张表,说这上面的课程都是免费的。
他去城西一家小影院看电影,迷上检票的女孩。那女孩知道他没钱,有时会助他逃票,低声对他说,进去吧,算我请你的。他无比感激,说,以后我拍电影了,在你这儿做首映礼。女孩当他开玩笑,回答说,那你得给我在片尾挂个特别鸣谢。然后嘴角上扬,这可能是她听过最美好的情话。
“接下来呢?”
“我认识了狮子。”
“狮子?是你电影里的角色,原来是真实存在的。”
“没错。”
“他太棒了,我在电影里看到,整个网吧联网打游戏,一开始小打小闹,后来开始赌钱了,还分了帮派,他一人单挑所有人,赢了钱,有人看不惯要揍他,他背着包就跑。你本来想救他,但拖了他的后腿,他们追不上他,只好拿你出气,他回头来救你,最后两个人都挨了打。”我藏不住内心的激动,瞬间撕掉矜持的外衣,像个小影迷。
“你记得很清楚。”
“《少年狮》是我最喜欢的电影之一,我喜欢这一段,两个少年在一片混乱中逃生,狮子的白衬衫染红了,他脱下来,像面旗帜。狮子说这是你们俩友情的见证,一辈子的兄弟,他挥舞着衬衫,像个战士。当时很多影评人过度分析,还有人说,狮子是一个隐喻,是你内心居住的另一个自己。我很荣幸,听到真实的版本。”
“事实上不是这样,这个场面并没有真正发生,我俩是在医院认识的。”
“医院?”
“我生病了,住院时,他睡我隔壁病床,电影里的热血,只是我的想象。”
“什么病?”
“癌症。”
我很惊讶,还在等他继续说,但烟抽完了。
5
虎哥知道自己是胃癌时,考虑过要不要趁早结束生命,电视剧看过那种与病魔抗争的过程,他觉得自己做不到。
他没那么怕死,但又有点儿不甘心,首先,他不能死在奶奶前面吧,然后,他还没成为让虎妈骄傲的男人,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拍电影呢,答应过城西影院的检票女孩,要给她特别鸣谢。这个愿望也许永远无法实现,但他不希望是因为死亡,总得要试试。
“你那么想拍电影,怎么不去拍呢?”狮子问他。
“我都快死了,还怎么开始?”
“你不是没死吗?活着就别想死的事儿,你怎么这么怂?”
虎哥竟无言以对。
狮子是个孤儿,一个特别的男孩,患急性白血病,勉强控制,但危险仍然随时都在,医生断言最多一年的期限。他大无畏,面带微笑,尽管知道死期,却照常看书、听歌、看电影,跟虎哥一样,他也是舒文的影迷。他感染了虎哥,他说得很对,活着就别想死的事儿,毕竟我们此刻还睁着眼睛。
狮子也是个有梦想的年轻人,他在一家书店做销售,却渴望当一名编剧,但他认真创作的作品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尊重,一年被电影公司退稿50次,很奇怪,他依然在坚持。虎哥问他,怎么做到的?他回答说,简单,你把底线降低就好了,退稿50次小意思啦,因为我的底线是800次,哈哈哈。
他的笑容那么灿烂,窗外阳光投射进来,相映生辉。虎哥觉得认识狮子真是上天赐予他的一次空前绝后的缘分。
狮子是一个失意的编剧,但却活得那么有希望。而自己还没有开始,就想到了逃避,真是个彻头彻尾的loser。
“你要相信,我们是艺术家,艺术家都是伟大的。”狮子边输液,边笃定地说,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铿锵有力。
“那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我们创造着美好的东西,这个世界可能暂时不需要这些,但我们能做的是,当他们有天需要的时候,这些东西是存在的。”
虎哥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后来成为了他拍电影的座右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