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贵强
第一次吼叫着与父亲叫板,是18岁时。记得血一下涌向头顶,脑袋晕乎乎的。我看不见自己的眼睛,估计变成充血的赤红,向父亲喷射着愤怒的火焰。
从小就惧怕父亲,惧怕的程度不亚于老鼠看见猫。可这次我疯了,直头板脑同父亲驴起来。
父亲是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才”旧理念,一板一眼做“严父”的人。打记事起,不记得父亲对我有过什么亲昵举动,甚至连摩挲着头说声“我儿子真乖之类”的话也没有,倒是炸雷一样的叱喝动辄就在耳边响起。升级形式是代表老子威严的大巴掌。父亲一米八还多的大个头,蒲扇大的巴掌落在我屁股上,腰身立刻向后弯成一张弓,脚随之踉踉跄跄向前跑出去好几步。如果依然抵消不了冲力的话,就必须狗啃屎般趴下。与之同时,灵魂从身体里逸出,飘飘忽忽在天上飞。
我必须承认,我老子严厉不假,而我天性顽劣,淘得够档次也是真的。随父亲在太原钢铁公司附属的医院时,单位所在地是城外的一座营盘,离城墙很近。上幼儿园前,也就四五岁吧,竟敢踩着城墙外侧砌的、被拆得残缺不全的一层古砖,从城墙下一直爬到城墙顶去。其实爬到中间就后悔了,可发现在窄窄一层砖的宽度上,像壁虎一样贴在墙上的身子,要弯腰伸腿够着下面的砖,比继续往上爬难得多,只好硬着头皮向上爬。正艰难攀爬间,被父亲一同事看见,吓得面如土色,却不敢发声喊我,生怕我受惊摔下来小命不保。于是眼巴巴看着我爬上了城墙顶,才对我喊,小子,真有能耐,看告诉你爸怎么收拾你!父亲的同事没有食言,转身就去找父亲告了状。大感不妙的我四处躲藏,可还是被父亲找到,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到城墙下,仰头望了一会几丈高的城墙,浮起满脸后怕之色,骂了一声“小鳖崽,你咋不上天呢”,一把将我提溜起来,摁在膝盖上抡巴掌好一顿胖揍。
记不清挨了父亲多少次揍了,反正和别的孩子在外疯误了吃饭挨揍,下水逮鱼几乎被淹死挨揍,报复别的孩子砸破人家窗户玻璃挨揍,两拨孩子对扔石头土块砸破过路人的头也挨揍。多亏有母亲从旁护驾(其实有好多回是母亲告的状),“六二压”时随父亲返回太行山老家后,又有爷爷奶奶给罩着,否则早被揍瘪了。
老子、儿子,老子就是硬道理。起码在那个时代,在农村这种地方,就是这么个理。因此,挨揍不是我同父亲形成严重对立情绪的原因。真正促使我叛逆父亲,发动同他的战争,是因为他蛮横地干涉我的思想与行为,专制、霸道地按他的意图设计我的人生样式。他虽然没再像小时候那样打我,可他的爹老子意识,成为罩在我头顶的天,托着我双脚的地,像一张网紧紧裹住我。
我13岁高小毕业回家的当晚,父亲便做出了对我命运的安排。昏暗的油灯下,一红一灭的烟锅腾起的烟雾在父亲阴郁的脸上聚了散,散了聚,好久一会儿才对我说,咱家人多,连你爷爷奶奶在内七八口子人,你妈身体不好,就我一个挣工分的,供不动你上学了,以后就跟你表哥去放羊吧,和我一起挣工分养活家口。我一下觉得天塌了,地陷了,整个人被掉进又黑又冷的冰窟窿。我知道我考初中成绩很好,也强烈渴望去读初中。可那时的我,尚无胆量反抗父亲的安排,只能在母亲的叹息声中,在弟、妹们不谙世事的恍惚眼光里,默默吞下淌进嘴里的眼泪。我怨恨父亲,怨恨他在单位“六二压”名单里本来没他的情况下,只相信太行山老家的大山里饿不死人,硬要求下放回乡当了农民,使一家人掉进了贫苦的泥潭,也使我沦落成小放羊。
我于无可奈何中操起了放羊鞭。一个多月里,我在山坡看守着羊群,羊群也把我钉死在山坡;我牧放着羊群,羊群却牧放着我的命运。多亏,就在我被晒成皮肤黑糊糊、一身羊膻气的放羊孩的时候,我考中初中的一纸通知书送达家里;多亏,我高小的老师专程跑到家里来做工作,并承诺帮我申请助学金,父亲才答应让我去上初中。
初中毕业赶上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我万般无奈回到村里。可天无绝人之路,正逢一年一度的征兵,我尽管年龄差着一岁,依然咬破指头写了血书,一天一趟跑公社,又找武装部部长,又找部队带兵的人,铁了心想参军。几个都想当兵走的同学也频繁跑动,互相交流情况,安慰着敏感、脆弱而极容易受伤的心。
父亲终于与我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母亲预先悄悄给我打招呼,说你爹心里烦,他说你听,千万别跟他犟。我进到家里,父亲不看我,抱着烟袋吧嗒吧嗒抽。纳鞋底的母亲隔会儿瞥我一眼,示意我听话。父亲终于黑着脸冷冷开了口,说收收心吧,农民不好,可也是人做的。老是晃晃荡荡跑,不光挣不来工分养不了家,还会惹人笑话,以后连媳妇也找不上。我咬咬牙说,我想去当兵。父亲说恐怕不行,你年龄不够,跑也白跑。我说带兵的郭连长看中了我,让我给他当通讯员,年龄不够也要。他说那是违背政策,再说当几年兵还得回村来做农民,图啥?明天不许乱跑了,家伙给你准备了一套,老老实实到生产队上工去。
这年的兵我果然没走成,我怀疑与村支书、公社武装部部长有点交情的父亲,一定在什么场合说了不利于我当兵的话,心里很恼火。以后的日子里,我做梦也想找个什么工作,离开我那山旮旯的小村子,彻底扒掉身上的农皮。可上帝在将我面前的门全部关闭的同时,并没给我打开一扇窗户。前途的无望,使我的情绪低落到极点。我蔫蔫地担着担子在山道上蹒跚,心焦地等待太阳落下山去,好结束一天苦役般的劳动。我盼望天下连阴雨甚至盼望着能病一场,好休息一下疲劳到极点的身体。我学会了抽老旱烟,用尼古丁的苦辣麻醉还清醒着的神经。我怕待在沉闷、压抑的家里,即使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也往村里的小学跑,那里尚有我能找到的两本书,有两个谈得来的老师。我还学会了玩世不恭,像只好斗的小公鸡,用脏话骂人,甚至抡拳头同招惹我的人打架。招致的结果是,父亲一看见我就把脸拉得老长,怎么看我怎么不顺眼。他强烈反对我一切个性的张扬,只希望我多干活,少说话,做个村里人眼里的好小伙,做个彻头彻尾的农民。对他的这些要求,我做不到,他便屡屡在生产队的大庭广众下声色俱厉地训斥我,或者在家里对着弟、妹训斥我。
更让我无法忍受的是,为了收拢、拴住我的心,父亲竟然不顾我的强烈反对,差使媒人四处给我说媒。张家嫌我家穷便转李家,李家嫌我不像农民样又转赵家,最终给我订下了一个。我死活不愿意,便请来亲戚本家的人轮番做我工作。我那有张罗手艺满世界跑的外公,用生意人那种投机眼光劝我说,你现在没本事,不娶农村媳妇娶什么;等你以后出去工作有本事了,一脚蹬了这个,再娶个称心如意的不就得了!他支的高招令我啼笑皆非,可我却不能怨恨外公,因为他只是父亲请来的说客。我终于理解哪吒为什么会向他老子托塔李天王李靖刺出手中的火尖枪,也理解了宝玉为什么会于大雪天出走当了和尚。心中积蓄已久的火山终于爆发,向父亲发出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声怒吼。
我说造反有理,打倒封建余孽,打倒家里的走资派!嘴里喊着,还把攥紧的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
父亲当时笑了,是被我气笑的,说你娘那脚圪朵,儿子要打倒老子,也不怕老天打雷活劈了你!天上的雷公没有影响我同他的冷战展开并步步升级。爷儿俩情绪严重对立,闹别扭再也没有了道理,一切都倾斜于情绪化。他看我不顺眼,我看他不顺眼;他对我吹胡子,我对他瞪眼睛;有时候激烈争吵,有时候狭路相逢谁也不理谁。互相间活像一对有你无我的敌人。每当我和父亲发生争吵,母亲总会挡在中间,这边把我推走,那边劝父亲闭上嘴;可我总是不走,父亲也闭不上嘴。有次母亲恼了,就揭我家族的短:门风,地道的家传门风,你大爷都娶过你大娘了,还和你爷爷瞪眼,你爷爷抡老锨就砍,在脊背砍出一道血印子……
那时候我还没读过古希腊神话,没读过弗洛伊德,尚不知道俄狄浦斯情结。我不知道大伯和爷爷生气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我同父亲的战争在所难免,回避不开。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战胜父亲,彻底摆脱他的禁锢,走出他的影子,走出独立自主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