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谈何容易，父亲太强大了，他的为人忠厚，他的吃亏吃苦，他的和睦四邻，成为他在村里铁打的招牌。想战胜他，必须在各个方面更优秀。于是我仗着血气方刚年轻力壮，一担子挑起过180斤沤肥的青蒿，从沟底一直担到山顶梯田集堆沤肥的地方；深翻土地，创下了一天超过二分地的纪录。然而充其量是在抢速度拼蛮力上占了点上风，论含技术活在内的综合评估，我依然处于下风，评比工分时总是比父亲低那么三厘五厘。
一个机会终于奔我而来。那年从冬到春，村里担运农家肥，几百亩土地亩均百担，在全公社冒了尖。大队的干部让学校两个老师写一篇积运春肥的新闻报道稿，两个人挠破头皮写成一个稿，很郑重地送到了公社广播站。可一家一户刚安上的小喇叭里，愣是听不见动静。其实我在担运肥中早已心血来潮，挤着劳动的空余时间写出一篇通讯稿，里边不乏鲜活场景与高扬的激情。我整天在劳动队伍中泡着，从男女社员的整体到典型个体，了然于胸。稿子写成，以帮母亲加工粮食为借口，一大早送到了公社广播站。中午正吃饭时，小喇叭开始第二次播音，我从预告里便听到我所写稿件的标题，我赶紧招呼家里人和邻居都听。播音员声情并茂地播了半个多小时，还配播了评论。那天下午生产队地里炸了锅，都在嚷嚷我写的稿，那些被我在稿子里表扬的人都向我亮起了灿烂的笑脸，村支书高声大嗓对我喊，初中没白上，秀才就是秀才，好样的。转身叮嘱队长，额外奖励我三整天的劳动工分。父亲始终不说一句话，可我看见他脸上分明有按捺不住的窃喜。
家里不是穷吗，我开始动用我的聪明才智。上初中时，因停课造反，无所事事中经常在大街游逛，在收购站看到成熟晒干的荆芥和槐树籽，收购价每斤好几毛。于是在劳动空隙与阴雨天队里歇工时，漫山遍野跑着采集荆芥。父亲不屑一顾地说，那得多少才能采一斤，弄不成个事。我不予分辩，只管采我的，终于积攒了十多斤，背到镇里卖了三十多元钱，回来交给了母亲。父亲看见是回事了，也抽空就去采。我在卖荆芥时发现收购荆芥穗，收购价一斤九毛多，就试着剪了穗卖，结果更划算。父亲也开始学我剪了穗卖。秋深后，我仗着从小爬树的功夫，爬上挂满槐角的槐树，用长竿打下槐角，捡拾起来。父亲又不以为然，说闹一斤槐籽哪得多少，不够磨衣裳的钱。结果捡回了一箩筐，让母亲帮忙在碾窑碾压下黑黝黝的槐树籽，用秤一称，正好一斤。打了一段时间，背到镇里又拿回几十元钱。父亲又跟我学，开始张罗着打槐角。可他不会上树，必须同我合作。那年腊月傍过年，队里放了假，父亲领着我和大妹，到临近县的一片槐树林里打了三天槐籽，每天早出晚归，中午吃干粮，我在树上打，他俩在树下捡，晚上到碾窑碾压。在直到护林人员发现前来制止后，打槐籽好几十斤，一次卖了一百好几，抵得上一个壮劳力好几个月的工分值。我发现，父亲不像以前那样对我凶了，开始正眼看我了，慢慢又发展到家里遇到什么事，还偶尔会问问我的看法和意见。
然而，我依然做着走出去的梦，公社的磺矿拨村里两个劳力指标，我听说后找到村支书，好说歹说要去，终于获允。那是地下坑道作业的阎罗殿，但我还是态度决绝地去了。我要走我的路，活出我自己。走前，父亲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说翅膀硬了，去吧，下窑千万多长几只眼睛，多操点心。
后来，我当了民办教师。是大妹专程到磺矿给我报信的。大妹说，父亲听说公社范围内要增加几名民办教师，拿了几十颗鸡蛋专门到公社托人帮忙，人家回讯说，教育联区的领导要见见我，让赶快去。
再后来，我进公社专职做文秘工作。父亲担心地问我，你行吗？我回答，试试看吧，别人能干了，估计你儿子也拉不了稀。父亲叮嘱我，改改你那臭脾气，别在家里和老子置气，到单位又跟领导抬杠。我说，嗯呀！
再后来，我被选拔到刚恢复的县报社做了一名编辑。村里的人嚷嚷着让父亲请客，他把积攒的几盒好烟统统拿出来，天女散花一样到处发。
由于父亲给我找的农村媳妇（我没有按外公支的招将她一脚踹了，她是在我家最穷的时候，在我最无奈的时候嫁给我的，而且人勤快，心善良，坏良心事我不能做），只能解决了种地所得的粮食。还因为一连生了两个男孩，经济负担重。所以在调县委办工作时，乘着下海经商风在海里折腾了四年。仗着从父亲那里传承的诚实厚道，加上我的一点儿小聪明，从一无所有赚钱买了一座二手房，在县城安下家来。父亲对村里人说，行，比他老子强。
这时候，我懂事了，成熟了，立起腰杆来了，而且自从出去混后，再也没粗声大气同父亲说过话。可父亲却苍老了，衰弱了，要命的是，患上了不治之症。这时我同父亲的关系已发生了根本转换，我成了家里的中心和父母的精神依托，家里有大事难事，只要我在，他们就踏实安稳，我不在，就惶惶然。我一担子担起了父亲看病治病的一切事宜，只让弟、妹们打打下手跑跑路。
父亲的病在肺部，咳血。在医院、家里治疗的六个月里，父亲和我的关系变得很微妙，甚至颠倒，我好像成了父亲，他反倒成了孩子，时常看我的脸色，小心翼翼的。对我刺激最严重的一次是，父亲因依然眷恋那抽了一辈子的烟，让我的孩子偷我的烟拿到医院过几口瘾。我进病房一下看到，父亲赶忙窝在手心往背后藏。我不由得发火，说爹你的病不能抽烟，怎么又抽。父亲可怜巴巴看着我说，让你爹吸几口吧，我的病我自己知道，你爹活不了多长时间了，早一天死和晚一天死，还有啥区别。我一下扭转身，泪水将前胸打湿了一片。
疾病终于把父亲彻底打垮了，爹已不是爹了，瘦得整个人脱了形，只剩下了嘴沿上一口气。他曾经是那样强悍，抗击着生活的一切苦难。过去生了病，他都是死扛，风寒感冒了，不是服药，而是用缝衣针挑放指头。嫌母亲挑不透，自己下针深深扎十根指头，挤出乌黑发黏的血，然后咕咚咕咚灌下两大碗开水，躺下蒙住被子猛发汗，第二天便照常下地去干活了。我上高小的头年，家里突然来人叫我回去，说父亲喉咙生出一个大疙瘩，堵得气不能出，连话也说不出来。我告假后一溜小跑回到家里，看见父亲躺在炕上，焦躁不宁，痛苦万状，看见我想叮嘱什么却只能发出呜呜啦啦的声音。父亲一挺身坐起，示意要吃饭，而且要吃很硬的小米干饭。母亲和大妹赶紧去做了，端给父亲。父亲接过饭碗狠命地扒进嘴里，抻长脖子瞪着眼睛往下咽，看得出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忽然父亲咔咔地大咳了两下，呼啦一声吐出一大摊黑血。父亲竟然用这样的办法把喉咙里的疙瘩挤破，把自己给救活了！可我的父亲，现在却一下变得像个柔弱的婴儿。
我把父亲抱在怀里，看着这个生了我养了我，也曾经是我敌人的人，记忆里消失的往事一下被激活而清晰起来，拥挤着奔上心头。小时候随父亲回老家来过年，初五返回时县运输公司却不发班车，必须步行到百里外的长治市去乘车。我没走多远脚板便打了泡，是父亲背我走一段，我自己步行一段，走了两天才到了长治。父亲的背，是那么宽阔，那么温暖。我放羊时，一次天降暴雨，躲在大树下挪不了窝。父亲突然从黑沉沉的雨幕中钻出来，手里举着队里发给我的油布雨伞，滚打得一身泥一身水。我知道他是在爬那面到山上来的土坡时，滑得站立不住，才滚打成这样。就在我下海的头一年里，因没资金，没门路，没信息来源，没具体的生产经营项目，甚至连一部通接外界的座机都没有，胡碰乱撞光花路费了，钱没挣到还欠下了一屁股饥荒。眼看大年逼近，却没脸回去看看爹妈。没想腊月二十九父亲却乘车来到县城家里，说知道我今年紧张，非放下200元钱让给孩子们买件衣裳。我说爹，这钱我不能要，我当孩子，孝敬不了你和我妈，还要你给钱，别人会戳我脊梁骨。爹说父子爷们的，说这干啥，你爹穷了一辈，有法的话，能看着自己的孩子受憋屈？父亲走时，在转身的一瞬，我看见他淌下了眼泪……
父亲去世和料理他的丧事时，我的悲怆绝不仅仅在眼泪上。我心里疼，彻骨入髓地疼。有那么一阵，什么也不想做，像丢了魂；两三年里，几乎每夜都梦到父亲，依然和他生气，依然同他一起在田里劳动，依然与他说道家长里短的事。
送走父亲后，我发现上初中的二孩子调皮捣蛋，甚至逃课，我训他爱理不理。于是喝令他过来，不动。提高嗓门喊他过来，还是不动。一下火了，过去拉他，小子屁股抵着桌子，纹丝不动。我发现我已经拖不动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