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被称为鸟越的少爷的武士到这个当矢茶铺来,那他一定和阿艳是……不过呢,就算给我一千把一万把坤龙丸,都不如一个活生生的阿艳啊。这事可得从长计议。”
源十郎把头一扭正,似乎想出了个主意,握着刀柄将大刀猛地一下子抽出,舔了舔榫钉他脱下竹皮草履塞进怀中,蹑手蹑脚偷偷来到当矢茶铺前。忽而听得“嚓嚓嚓”的声音,一道白光劈开苇帘从身后飞来,荣三郎迅速低下上身,将一张凳子回踢过去。源十郎二话不说直直刺了过来,冰冷的利刃呼啸着掠过荣三郎的头顶。这一招是去水流拔刀术中的鹡鸰剑的精粹。荣三郎险些被砍到,往后退了一大步,但此时他手里已握着武藏太郎安国刀,刀身如镜子般明晃晃地反着光。源十郎将刀举过头顶,准备再来一击。而荣三郎则摆出神变梦想流的平青眼狭小的茶铺里,由于光线昏暗,背光站着的源十郎只现出一个黑影。
荣三郎的眼睛朝上看着,呵斥道:“什么东西!该不是疯子吧!大白天的竟敢如此野蛮放为防止刀与刀柄分离而钉入刀柄的竹钉或铜钉。肆—鄙人可不记得有什么仇家!快滚!”源十郎笑道:
“要我走可以,不过我看你呼吸急促,应该还没用武场里学的剑法杀过人吧?”
“喝!你到底是什么家伙!快快报上名来!报上名来!”“丹下左膳……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吧。”“什么?丹、丹下,就是那个丹下左膳?”荣三郎不由得全身一震,透过光亮看向对方,而源十郎轻轻把刀收回刀鞘,说:“稍等—先把这砍人刀收起来,请坐,我有话要和您说。”源十郎对目瞪口呆的荣三郎看都不看一眼,其实他也被这大白天里突如其来的刀剑交锋吓破了胆。此时,隔壁设乐茶铺的茶客和过往行人已经在铺子外面围了一圈看热闹。源十郎突然雷鸣般朝人群怒吼道:
“混账!你们这帮蠢货看什么看!这儿又不是摆杂耍的!滚开!”
“我就开门见山了。我想用刀和您交换一个女人。如何?”源十郎冷不防犀利地说道,抬了抬下颌。荣三郎的半边脸隐没在阴影中,看不清源十郎的脸。不过他也隐约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刚才在正觉寺门前帮自己把钱袋拿回来的大官差,但又很不解:此人为何来到这里,不和自己打声招呼便拿着刀砍进来呢?他说要拿刀和女人作交换是什么意思?荣三郎想着,呆呆地没说话,只是僵硬地盯着源十郎。
据左膳说,这个佩着坤龙丸的年轻人身手十分了得。因而源十郎想试探一下他的能耐,才突然挥刀与之过了几招。但领教了武藏太郎刀非同一般的慑人刀气后,源十郎明白了今后将与其为敌的左膳和自己都切不可掉以轻心,锐气大减的他便赶紧收了刀。
“我为刚才的无礼向您道歉。”源十郎开口了,先道出自己知道丹下左膳和乾云丸的所在,接着又说若荣三郎愿意,他还可以替其夺回乾云丸。荣三郎迫不及待地询问左膳和刀的下落,但源十郎只答在江户的某一个角落,然后压低声音继续说:“事情是这样的。您带着坤龙丸欲让其唤出左膳的乾云丸,而左膳则想伺机利用乾云丸夺取您的性命和坤龙丸。鄙人只是站在你们之间饶有兴致地旁观,是个中间派。好了,都说做事靠商量,要笼络左膳也好或者把他解决掉也好,鄙人也想把乾云丸还到您手里,不过这还得看您的意思了。不知您是否愿意接受鄙人的提议呢?”
荣三郎看上去还不太理解,问道:“刀归刀。那您想用刀交换的女人是?”“可否将这茶铺的阿艳让给鄙人呢?”“可笑之至!”荣三郎一跃而起,“真是愚蠢荒谬!夺回乾云丸之事诚然重要,但区区一个左膳在下一个人便足以对付。荣三郎从未想过要为了刀而出卖与自己结下山盟海誓的女人!再说,人心非买卖之物,哪有什么让不让的……”“你们已经结下了山盟海誓?哈哈哈,那还请恕我冒昧了。果然是年轻气盛!那您是不会同意了?”“当然不会!”
“既然这样那也没办法了。鄙人就站到左膳那一边,迟早会助他来取坤龙丸。不过还得提醒您,阿艳已是鄙人的囊中之物了。”
“您请便。也请代在下向丹下大人问候一声。”“可以。”
源十郎说罢刚要离去,阿艳却进来了。她刚才就已经回来了,但还没进去便听到自己的名字,犹豫之后,决定先在铺子外面等着。她大概是感受到了荣三郎的真心实意,如一片花瓣般飘过去,雪白的手臂搂住了荣三郎的脖子,又默默地把脸埋进了他的胸膛……吃了亏的源十郎难以忍受此情此景。“这女人就当暂时寄放在您这儿了。”他逞强似的抛下这句话后,拍了拍袖子便信步离开了当矢茶铺。
与此同一时刻,有一个人正置身于暗无边际不分昼夜的乱世。
虽然这下午的太阳毒辣辣地暴晒着大地,可法恩寺前的铃川宅邸里快要干裂的木窗却关得严严实实。丹下左膳在离庵?里打着鼾,睡得正香。这间离庵有六张榻榻米大小,弄成茶室的样子,乱七八糟的屋内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晚出早归的左膳正在午睡。他躺在正中间,拿一张四幅宽的被子连铺带盖地卷着,两条多毛的腿伸在外面。屋子里满是尘垢,乌烟瘴气的,透过木板缝隙射进来的细细光线织出奇特的条纹。
自拿到乾云丸的那一夜后,左膳惦挂的并非荣三郎的坤龙丸,让他着迷忧愁的似乎另有其人。他病恹恹的身子越发瘦削,饭量也减少了,整日借酒消愁,而且每晚都像木偶似的到曙光之城附近转悠。而没了主人的铁斋武场早已窗门紧闭,弥生的去向也无从知晓。
左膳当然没忘记主公大膳亮吩咐下来的密旨,他也不是没有感觉到阿藤对自己的情意,但一想到自己在比武大赛中获胜了,弥生是自己的人了,左膳的独眼前便一天到晚浮现出弥生那如海棠花般盛开的身影—丹下左膳掉进了爱河。独臂剑客的单相思。这恋慕之丝结成的乱麻,连锐利的乾云丸也无法斩断。剪不断理还乱啊。弥生提着灯笼走在假山下的样子又出现在左膳的梦里。他哼了一声翻个身时,突然有个人影戳了戳门上贴着纸的节孔,叫道:
“左膳大人—丹下左膳大人!”这是与吉的声音。左膳抓起枕边的乾云丸一跃而起,离开主房在宅地内单另建造的茶室、书房等。
开了板门。阳光照耀在院子里丛生的杂草上,凉爽的清风吹拂着寝服的下摆。
左膳听了与吉传达的消息,那只积着眼屎的独眼猛一睁,“锵”地打了一下乾云丸的护手。
“什么?你说源十在那儿监视?不过还是夜间行事为妙—你现在赶快去通知那些人,把土生仙之助带来,再召集十五六个人,去吧!”
与吉被使唤得团团转,像断了线的奴仆风筝一样又从后门飞奔了出去。
清爽的水汽在黑暗中扩散着。无月之夜,虽然天刚黑,但四周静悄悄的,只听得到“哗哗”的河水冲刷石墙墙脚的声音。
朝仓米仓的后面,为方便泊船而挖的八道沟渠如梳齿般嵌进河岸,岸上是有“江户特产”之称的首尾之松其间偶尔掺着一对亲密的影子。还有两三艘不知是谁的小船拴在岸边。其中一艘的船舱里,坐着一对逃离了喧嚣尘世的年轻男女。当矢茶铺打烊后,阿艳和荣三郎便在华灯初上的大街小巷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本想找一处较幽暗的地方,不知不觉便来到了这小船上。荣三郎觉得心中有说不完的柔情蜜意,但他只是牵着阿艳的手放在自己膝上,便感到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了。
河对岸,本所的天空绵延向远方。火警瞭望台的上空星光闪烁,加纳远江守和松浦丰后守的排排宅邸里透出点点灯火,倒映在潺潺的河水上,御竹仓附近的杉树枝繁叶茂……一个人也没有。握着阿艳的手,荣三郎能感觉到她的心在怦怦跳动。他痴痴地看着她那如睡莲般微白的脸庞。“快到冬天了,夜里也开始凉起来了。再这么待下去会着凉的。”
荣三郎说着,脱下和服外褂要给阿艳披上。“啊,少爷,真的不用了!阿艳受不起……这样着凉的就是您了……”
阿艳婉言谢让了,但荣三郎的外褂还是轻轻落在了她的肩上。阿艳顺势倚了过去,荣三郎则把她拉到跟前欲紧紧抱住。
“阿艳。”
“少爷。”四目相对,脸颊渐渐靠近,两人眼里闪烁的光芒擦出了火花。这是每一对恋人都永生难忘的第一次的心跳。荣三郎默默捧着阿艳的下颌,抬起了她的脸。
“阿艳,不管你之前是否明白在下的心意,但这颗心今生今世都不会改变,知道了吗?”
“阿艳明白,您这么说阿艳实在不敢当……但阿艳真的很欢喜。即使就这么死去也—”
“死呀,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若是死在下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阿艳越发对荣三郎倾心了,她轻轻扑进荣三郎的怀里,仰头看着他说:
“是的,少爷,无论发生什么事阿艳都要和您永远在一起。可是,我们要走的路似乎不会平坦。”
“嗯。你事先有此觉悟即可。当前要解决的便是和你提过的夜泣之刀……”
“不对。”阿艳撒娇似的摇了摇头,“凭您的本事,定能顺利夺回那把刀的。阿艳常听去世的父亲说过,武家之人做任何事都有着顽强的意志。况且这刀剑之争是武士的本行,阿艳是不会为此忧心忡忡摇摆不定的。不过只有一事,想到那个叫左膳的暴徒伺机加害于您,不,只是听说此事阿艳便害怕得不得了。可无奈身为女儿家,不仅帮不上忙,还有可能成为您的累赘。阿艳觉得这样没出息的自己很可悲,只是……”
“只是—难道你还有其他忧心事吗……”“还有一件事,便是武场的—”“武场的什么?”“阿艳十分担心您所说的那位小姐。”
“你是说弥生小姐啊。傻瓜!你听好了,无论弥生如何劝在下,只要在下心意已决,那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不过,阿艳只是个卑微的茶铺侍女,与少爷您身份悬殊,如何配得上您呢……一想到这个阿艳便感到莫名的恐惧。”
阿艳的声音早已哽咽了。也不知自两人激动地互诉衷肠之后过了多久,首尾之松被风刮得沙沙作响。阿艳伏在船舷上,让哭得红彤彤的脸颊沐浴在夜晚清爽的空气中。荣三郎安慰似的正要伸出手去搂阿艳的肩,船内却突然传来一个清嗓子的假咳声,近在耳边—“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