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德川家光绝非胆大无畏之人,亦非敢放胆一搏之辈。不如说,他是用年少气盛的表象掩饰着自己神经质般的细心,或者有着超乎寻常的人情味来得更恰当些。即使如此,春日局的话语,怎么听都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来自伊势的第七世庆光院院主作为“继目御礼[继目御礼,指将军继任时的致礼与问候。]”近日来到江户城的消息,家光也有所耳闻。据说其年龄大概十七岁上下。但是,无论新院主如何年轻貌美,如何娴雅聪慧,如此接入江户城内院,成为家光侧室,却绝非明智之举。
伊势的庆光院初为后醍醐天皇皇女祥子内亲王在伊势神宫的斋宫[斋宫,指斋王,即伊势神宫和贺茂神社出任巫女的未婚内亲王和女王所住之所。]。此后,在天皇移居笠置山时,祥子内亲王落发出家,结庐山中,是为庆光院之始。
那时,还未有庆光院的名号。初代守悦上人[守悦上人,指初代庆光院主。
],将京都飞鸟井家的小姐接来继承院主之位。由此,在那个即使祭年迁移神殿的行为也被禁止的战国时代,代代院主通过极其女性化的虔诚的悲愿和奉祀,再次建立与织田、丰臣、德川家族的渊源,并延续至今,成了与伊势大神宫有密切联系的临济宗庵院。
第五代的清周上人与家光乳母春日局特别交好,此事,家光多少也略有所知。
清周上人在五年前的宽永十一年(一六三四)隐居,暂立周宝尼为第六代院主。可惜周宝尼体弱多病,无奈之下,只得令出于丧母之痛在庆光院做喝食立[喝食立,不剃发垂发的寺院侍童。
]的参议六条有纯之女,继承了第七代庆光院之位。
如此,摇身一变成为院主的第七代庆光院,自然也要剪去青丝。她无法再像喝食立时代那般随意,而是摆出一副女上人的架势,紫色的法衣外披着织金的华丽袈裟,姗姗来到了江户城。
春日局为了世子的出生,欲立第七代庆光院为将军侧室,甚至在正式让其谒见将军之前,先在大奥内密会了一番。不管怎么想,这件事都有违常理。
(这种与尼姑产生不伦之恋,如发狂般强迫其成为侧室的例子,以前究竟是否还有过,值得考虑一下。)
平清胜虽然霸占了常盘御前,但常盘御前充其量不过是源氏大将义朝的小妾而已。而源赖朝因对弟弟义经的爱妾静御前动心,在镰仓八幡宫丢尽了面子。
抢夺已决定要侍奉伊势大神宫的庆光院入大奥成为自己的侧室,这样的事简直无法想象……若是遭人非议,只此一项,德川家三代将军家光必将被打上无可救药的暴君的烙印。
“春日,关于庆光院的事情,我谨慎地想了又想,世上有动动食指即可办成的事情,也有动动食指即招致灭亡的事。难道你没发现么?你正在做的事情,虽出于爱我,却也毁损我身。”
话刚说完,春日局凄婉地一笑:“大人,妾身就那么不可靠么?”
“我正是太信任你了,所以才越想越悲观。听好,这件事情不要再想了。你推荐的其他女子,我肯定都接受。现在的我,不得不要一个世子来继承将军家了。”
听到家光这话,春日局端正了姿势,以严肃的口吻说道:
“那么大人,如果现在是东照权现大人要求您这么做,您还会拒绝吗?”
“这……春日啊,这种出格的话你就不要说了。我知道你为了我,把一辈子都赌上了……想到这许多,我才会觉得迎娶庆光院的事情不妥。这世上弱水三千,找别的女人来吧,其他女人。”
“不行!”
“不行?!”
“是的。承蒙上皇厚爱,赐妾身春日局之名。如今,我以上皇御赐的春日局之名请求您。”
“什么?以上皇御赐的春日局之名……”
“是的。简而言之,曾为庆光院喝食立的六条家小姐,为了继任第七代庆光院之事,曾回过京都的老家。当然,是为了拜见天皇和上皇,求得他们的同意。具体的细节,春日就不知晓了。”
“那件事和现在迎娶庆光院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回禀大人……那时的上皇心中如何打算,春日可就不知道了。”
“这是当然的事情啊。”
“但是,当时抚养六条家小姐长大的清周上人曾秘密向妾身透露,出了麻烦事了。这位第五代庆光院清周尼,为伊势大神宫的重建而呕心沥血,是日本的大功臣。清周尼十万火急地把第七代庆光院差遣到江户,应该说都源于这位庆光院实在是太美丽。不仅美丽,而且可以说是聪明绝顶,连上皇都……所以,第七代庆光院就被派到江户来了。”
“春日,你这是在说什么?!我为了和宫廷冰释前嫌重归于好,费了多大的力气,这你是知道的。”
“回禀大人,妾身正是知道您的辛苦才这样说的。如今的上皇是一位任性妄为之辈,心中稍有不快,便打破皇家百年来的规矩,早早退位,将皇位传给了年幼的当今圣上(女帝明正天皇)。而且,这次好不容易和东福门院言归于好,专心于修学院离宫[修学院离宫,后水尾天皇所建的别墅花园,是日本三大皇家园林之一。
]的营建工程。清周尼异常担心,唯恐因为第七代庆光院的出现,令上皇和东福门院的关系又陷僵局。因此,春日决定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如此美丽聪慧的第七代庆光院迎入大奥。如果能给您生下世子,那就最好不过了,这难道是妾身的痴人说梦?春日还没老呢。大人您就不能男子汉一点,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吗?”
说罢,春日局又恢复了一脸的笑意盈盈。家光看着春日的表情,有一种全身汗毛倒竖的感觉。春日局早已过了青春年华,额头脸颊上的皱纹正逐渐显露出岁月的沧桑。但是,她却依然拥有一种惊人的魄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对于春日局如此有违常理的想法,家光总算明白了。
美丽异常的女性,常常会遭凶祸缠身。家光经常从春日局口中听说,家康大人的祖母、生母,都是因自己的美貌而被迫改嫁了好几次。
姑且不提那些久远的祖辈们,就是家光的生母德子,即阿江与夫人也有过同样的经历。
家光的母亲是浅井长政家的三个女儿中的幺女。大姐成为丰臣秀吉爱妾,即是后来的淀君。二姐嫁给了京极高次。然后,最小的妹妹便是秀忠的夫人、生下家光的阿江与了。
阿江与夫人最初是嫁给了美浓井口城主——四万石的佐治与九郎一成。佐治与九郎是织田信长妹妹的儿子。即,佐治与九郞的父亲是信长的妹夫佐治信万。
阿江与夫人的第一任丈夫,在小牧之战后,借船给返回三河的家康渡过尾张佐屋,此举引得秀吉大怒。
“不能把阿江与给那个浑蛋。”
于是,阿江与夫人被迫和佐治与九郎一成离婚,改嫁了信长的四子——丹波少将秀胜。然而,秀胜在文禄元年(一五九二)攻打朝鲜时,病死在了战场上,阿江与夫人自然成了寡妇。接下来,阿江与夫人又成了公卿之妻。
阿江与夫人的第四次婚姻是嫁给了比自己年轻的二代将军秀忠。这件事情在《柳营妇女传》中被刻意省略了。
秀忠对于女人的事情,是少见的极其认真之人。阿江与夫人虽然在幕府被尊称为“大御台所[御台所, 古代日本对大臣和将军正室的称呼,在江户时代专指德川幕府将军的正室。
]”,生了千姬、子子姬(前田利光夫人)、胜姬(松平忠直夫人)、初姬、家光、忠长、和子(东福门院)共七个孩子,但是,由于多次被迫改嫁,她生活得并不幸福。
有春日局一般的魄力,自己主动离开丈夫,进入德川家大奥侍奉的女性并不多,恰如老话说的,红颜薄命。这正是一个红颜受迫不断更换夫家的时代。正因如此,男人看待女人的目光就不那么单纯了。作为对僵硬的政治婚姻的补偿,男人们根据自己的身份、能力,肆意纳妾的事情便屡见不鲜了。
春日局正是历经了这种时代。
(无论如何都得尽快诞下世子!)
正在她左思右想不得果之时,庆光院的尼姑,十七岁的参议六条有纯家的小姐来到江户城。或许在询问事情始末的时候,这位一心为家光着想性格倔强的乳母便心意已决。
(就这么办,把那位小姐弄到江户来!)
说起来,伊势的庆光院这一尼姑庵的新院主代代都是由江户的将军任命的。如此一来,只要将军一天没认可新院主,就算穿上了紫色法衣,趾高气扬,也不是正式的尼姑,当然,更不是院主了。
因此,如果将军家光见到庆光院,恳切地说一句“我要让她进我大奥”,就可以不承认她为新任庆光院,从而强拉进大奥。这便是春日局心中所想。另一方面,若不这么做的话,上皇便有可能将庆光院接入宫中,好不容易才消除罅隙的上皇与东福门院的感情恐怕又要出现危机。春日局的想法中显露着女性特有的忧虑。
(真有如此的绝世美人存在吗……)
不管事实如何,春日局非常坚定而执著地相信着。说不定春日局以为,既然庆光院能令上皇一见钟情,那自然也能令家光一见倾心。
(春日局没明白,世人啊,都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的……)
但是,正如春日局所担忧的,一旦庆光院入宫的话,东福门院肯定会被上皇冷落。这将会导致江户和京都之间的气氛再度紧张起来。所以,不得不把庆光院的何去何从视为一件大事。
“春日,这么说我非得见那位六条参议的女儿不可了?”
“是的。请您正式地接见她。”
“如果我真强抢这位小姐进大奥,难道你就没想过上皇听说了之后,必定会勃然大怒么?”
“回大人,妾身不这么认为。”
“简单点说,你为什么知道上皇肯定不会动怒呢?”
“回大人。小姐曾经前往仙洞御所参见上皇,上皇说了句‘可惜啊’,就令小姐回去了。上皇既然放小姐出宫,那就说明上皇放弃了小姐。”
“原来如此啊……”
“大人您当然不知道这些事。姑且请您在大奥中接见一下这位小姐……”
“你觉得我会被那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迷住?”
“正是。那位小姐的美丽实在是世间罕见,因此不适合担任庆光院的尼姑。若侍奉伊势大神宫之人太过美丽,而令前去参拜的善男信女心生狂乱的话可就不好了。所以,那位小姐还是适合待在大奥。只要您一句话,事情便能一锤定音,令伊势神宫安定,令仙洞御所安定,也令天下安定。”
“嗯,春日,你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军师啊。”
“妾身不是军师,只是将军大人您的乳母罢了。虽众人皆说您对世事洞若观火,不过在妾身看来,您仍是一位破绽百出之人。”
“说到破绽百出,你认为,若上皇参拜伊势时将庆光院带回京都,事情将变得不得了?”
“是的。所以,只能由我等先下手为强了。若能为您生下世子,那么必是受到了大神宫神明的保佑。况且,这位小姐又有无与伦比的美貌与智慧。”
听到这,家光的眼中开始闪烁起光芒。如春日局所说的,家光胸中某处破绽百出的男人的本性被唤醒了。
“嗯,这可有点难办了。但是,如果你和清周尼联络好并早已有应对之策的话,那我就不能断然训斥你了。不过你行事要小心谨慎啊。”
“妾身明白。”
“谁陪庆光院从伊势过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