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人。是在麹町区代官町领有宅邸的两位年长的老尼,以及照顾新院主的两位年轻尼姑。其他还有山田奉行花房志摩守、途中护卫的侍从,以及庆光院的下级武士十数人。幕府这方派出了寺社奉行之人,保卫庆光院居所的安全。”
“这样啊……还真可怜啊,那位阿万小姐还什么都不知道吧?”
“是的。从伊势到江户有九十九里八丁[丁,日本长度单位,1丁约等于109米。]的路程,长老们传信来说,庆光院一路欣赏春日的美景,心情极佳。”
“好吧好吧,不得不这么做了。让他们路上好生照顾着小姐。”
家光最后只是压低了声音,轻飘飘地又补充了一句。
第二天下午,庆光院的新院主在一位老尼的陪伴下,秘密地访问了大奥。
当然,新院主在觐见将军家光之前,先秘密拜访了幼时在京都曾有数面之缘的御台所鹰司氏。这位御台所名唤孝子,比家光大两岁。所以算到今年(宽永十六,一六三九),她应该有三十八岁了。三十八岁的御台所想提前见见同族的六条家小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庆光院也有同样的打算,所以,她仔细剃发后,在紫衣外面罩上金色袈裟,捻动着佛珠前来拜会。
但是,她被没有被领到被称作“中之丸大人[德川家光正室鹰司孝子由于受到家光冷落,终日独居于大奥中之丸而被讽为“中之丸大人”。]”的御台所房间,而是被领到了一间四面纸推门上皆画满花草的房间内。这是一间十分高雅的充满女性特色的居室。
在房间的上座内,悬着一块鲜艳的垂帘,帘后坐的是谁呢?朦朦胧胧地看得不甚清楚。
一位老尼跟着春日局在帘子前面坐了下来。
“参见大人。”
老尼恭敬地说。庆光院也学着左右两位老尼的样子,恭敬地低下头。从帘后传来了略显粗犷急躁的声音,明显不似御台所。
“你就是六条家的小姐?”
“是。贫尼庆光院院主。”
一听这话,左边的春日局嘘了一声:“现在还不是庆光院院主呢,六条参议家的小姐,名唤阿万。”
话说起来,也确实如此。一天没得到幕府的承认,就不是真正的庆光院主,只是六条有纯家的小姐或庆光院的喝食立罢了。不,即使称之为喝食立都有点不恰当,毕竟这喝食立还可以艳丽的振袖和服,作一身少女的打扮。
帘子中间又传出声音。
“你向父母辞行时,也去拜见了仙洞御所的上皇?”
“是的。贫尼进宫参见了上皇。”
“你参见上皇时,是如今的尼姑装束,还是少女打扮呢?”
“回禀大人。那时贫尼仍为喝食立装束。”
“这、这样啊。”
帘后的声音,显出一丝急躁,接着又问了起来。
“你知道从伊势的山田到江户有多少里路程吗?”
“知道。听随从们说,好像一百里不到,九十九里八丁。”
“那这一百里不到的旅途中,令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回禀大人。路上所见最美的山色当属富士山,最美的海岸之景当属江户入口附近高轮的海、松,以及白沙。”
“你在当庆光院之前,喜欢读什么书呢?”
“回禀大人。贫尼爱读《源氏物语》、《伊势物语》,还有《万叶集》、《古今集》等。”
“那你去了伊势后呢?”
“去了伊势后,承蒙清周大师亲自指导,读了《大学》、《论语》、《中庸》、《孟子》等,还有《佛祖三教》、《临济录》、《四部录》[《佛祖三教》、《临济录》、《四部录》皆为日本禅修书籍。
]等书籍。”
“这样啊,不错。我再问一个问题。你在京都参见仙洞御所时,上皇有没有和你说些特别的话呢?”
“这……特别的话……上皇好像没说什么特别的话。”
“太好了!你先好好歇息,消消旅行的疲惫,等我的安排。有什么需要的话,尽管派长老们去和春日局说一声就行。”
到这时,庆光院阿万已经清楚地知道帘内之人并非御台所鹰司孝子。
现在,即便是在京都,家光的名声都不差。但是,世人对于幕府把将军秀忠之女和子送入宫中担任上皇中宫一事,颇有不满。
然而,如若将军没能统一日本,那皇室的衰微也在所难免了,这件事情大家也心知肚明。正因如此,如果任性妄为的话,对皇室而言,对将军家而言,都极易导致两败俱伤。双方心中都埋藏着这种顾虑。在这个特殊的时代,与此有关的一切行动,都需要双方微妙的忍耐和巧妙的安排。
现在,家光和御台所鹰司氏关系冷淡,有很大原因也在于此。在大家光两岁的御台所眼里,家光不过是不懂王道深奥,不识宫廷大礼的荒夷[荒夷,古时京都人对关东人的轻蔑称呼。]。换个角度,对于家光而言,这位大自己两岁的御台所也只不过是个十分麻烦的老女人罢了。
“我对麻烦的老女人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家光总是如此抱怨着。然而,御台所心中也有难言的不满。身为五摄家的小姐,她不能入宫替天皇产下皇子,反而远嫁到了关东。
因此从宽永二年(一六二五)八月九日,二人在江户城举行婚礼开始,就没有一天和睦过。
家光那时二十二岁,御台所二十四岁。
即使放到现代来看,二十四岁对女性来说也不算是早婚了。这不过是一场机关算尽的政治联姻罢了,同时也是一种无法摆脱的不幸的束缚。
家光一生育有五男一女,此外,还有一名准女,三名养女,两名养子。如此多的孩子却没有一个奉鹰司氏为嫡母。四代将军家纲甚至不把家光的这位御台所看做自己人,御台所丧期,他连丧服都不曾穿过。御台所鹰司氏的一生,真可谓是寂寞凄凉的一生。
也有一种说法认为,这种孑然一身的情形,或许是由鹰司氏对这种政治婚姻所坚持的女性的倔强而造成的。
这已是后话。
总之,家光从这位大自己两岁的鹰司夫人开始,便讨厌起了满身京都宫廷傲慢气息的女性。简而言之,就是这种麻烦女人不是家光的那盘菜。
容貌端庄、身材纤细的庆光院阿万,不管心里是否愿意,都被春日局控制了。可以说这种情形是在性格方面孕育的一种悲剧性。
“大人,您觉得如何?庆光院……不对,六条有纯家的小姐阿万合您的意么?”
春日局心中的打算是,姑且先让阿万在田安台住下,好好游览一番江户美景,同时令其还俗,将其装扮成拥有一头水亮秀发的全日本最优雅的女子,然后再送入大奥。
“具有如此过人智慧和惊人才能的女子,江户城中还不曾有过,决不能把她丢在伊势。大人,您也这么觉得吧?”
“是这样么?我啊,刚才吃了一惊呢。那姑娘的光头青青地发光,幻化出七色光彩呢!”
“您又说傻话了……头发很快就会长出来的。”
“但是,那姑娘的左右眼角,好像有点吊呢。那双眼睛长在年轻侍卫脸上倒是还行……我觉得,姑娘的眼角丰满略略下垂才好。”
“不行,眼角下垂的姑娘绝对不行。虽有几分姿色,但心中必定不懂分寸。”
“我也没说不愿意把她接进大奥啊。但是,在我看来六条家小姐还不如阿乐呢。”
“啊?!阿乐……那个卑贱的下总[下总,日本旧时地名,位于千叶北部和茨城新南部附近。]平民的女儿?!”
“是啊。平民的女儿也好,公卿家的女儿也好,还不都是女人。”
“大人,绝非如此!阿乐的父亲曾担任过武家奉公,是领有五百石俸禄的御厨。家主好像是叫旗本朝仓才三郎吧。但就算她的父亲曾做过御厨,她家祖上不过是下总猿岛郡古河领鹿麻村的平民百姓罢了。”
“原来如此,看来还是平民女子看起来更富态些。”
“大人!阿乐富态?您何出此言哪……朝仓才三郎病死后不久,阿乐的父亲便抽空偷偷回到了故乡鹿麻村,好几次瞒着领主偷猎仙鹤,最后被人发现抓了起来,定为死罪。”
“什么,阿乐的父亲被定了死罪?!”
“是的。然后,阿乐的母亲以及兄弟姐妹都被送给古河城主永井信浓守尚政当奴婢,才能有幸活到今天。”
“哦,原来她身世如此不凡,难怪我一看便觉得她不一般。世上有福相这么一说吧,阿乐就是那种面相。看来眼梢丰满下垂的女子就是有福气啊。”
“大人!请您注意言辞。阿乐不过是奴婢生的孩子。”
“好吧好吧,你是看上了这个奴婢之女哪点才把她捡进大奥的呢?”
“这……永井信浓守的女儿嫁给立花左近将监忠茂时,阿乐母女一起陪嫁到了立花家。那时阿乐的名字还叫做阿兰,她母亲叫紫。但立花家觉得她……觉得她面貌太平,触了霉头,便被赶出了立花家。”
“哦。这么说,你是可怜她,所以把她捡进了大奥。我明白啦!那个阿兰……哦,现在叫阿乐。阿乐这名字真不错,这可是一位有名的滑稽舞蹈家的名字。春日,给阿乐安排个房间吧。”
“您……您说什么?给阿乐一个房间?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非解释不可吗?”
“是的。因为大奥的一切事物都由我春日主管。”
“好吧,我说。世人常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东照权现家康大人在女人这方面,真不愧对其英雄名号。我痛改前非了,我想试着让阿乐来给我搓搓背,伺候我洗澡罢了。”
“啊……让阿乐伺候洗澡?!”
“是啊。我越听越觉得她的身世不同寻常。即使父亲犯了偷猎禁止捕杀的仙鹤如此大罪,她还能活下来。后来还陪小姐出嫁到了立花家,想必很受小姐喜欢。而且虽然被立花家赶了出来,却反而和你结了缘。你同情她的遭遇施以援手,所以,才让我看到了她。一切都是那样顺其自然,谁都改变不了那姑娘的好运气,看来我没看走眼。拜托你了,春日,那姑娘可不是一般人。她那身段我也很中意,像是捣好的年糕一样柔软,而且还很有内涵。就这样了,我都应了你的无理要求,这次该你听听我的了。你去办吧。”
春日局听到这话,是惊得嘴都合不上了。将军对春日局费尽苦心找来的庆光院阿万(又称阿梅)不置可否,反而对原本会一辈子蹲在厨房角落可怜过活的阿乐产生了兴趣……
家光一言既出必定一意孤行,春日局比谁都了解家光的个性。他心中虽多有不快,但是也无可奈何,只得照办。
既便如此,好选不选,偏偏对下总平民家的姑娘下手,这不是明摆着和春日局唱对台戏么……
“就这样吧,阿乐的事情就拜托你了。作为交换,庆光院的事情全权交给你了。我公务繁忙啊。”
说完,家光迅速变了口气,命令下人准备膳食。
就是从这时开始,春日局让家光下令,严禁男性在大奥内任意进出。若将军中意一个低下卑贱女子的事情让年轻侍卫知道了的话可就不妙了。她赶紧承担了这个不讨好的角色。
“春日局这是吃醋了吗?”
“肯定是。她觉得我们都是好色之徒呢。世界上女人多的是,又不只大奥才有。”
坊间开始有流言传出。同时,春日局为了保密阿乐的卑贱出身也费了不少心。不管怎样,一个因偷猎仙鹤而被判死刑的死囚之女,怎么说都不合适。比这更糟糕的是,将身份远低于伺候将军沐浴的御末侍女的厨房杂役阿乐,强行安排侍奉将军沐浴,这有损大奥总管春日局的名声。
“大人,真是让人操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