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我想不会是一件有碍您健康的事,”福尔摩斯用那双敏锐的眼睛把她周身打量了一番说道,“像你这样爱骑车的人,一定是精力充沛的。”她吃了一惊,然后瞅向自己的双脚,我也发现了她鞋底一边被脚蹬子边缘磨得起毛了。“是的,我经常骑自行车,福尔摩斯先生,我今天要跟你讲的事正是与骑车有关的事情。”我的朋友拿起这姑娘没戴手套的那只手,像科学家看标本那样,全神贯注而不动声色地检查着。
“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冒昧,这是我的业务。”福尔摩斯把姑娘的手放下,说道,“我几乎错把你当成打字员了。显然,你应该是一位音乐家。华生,你是否注意到了那两种职业所共有的勺形指端。不过,她脸上别有一番神韵与风采,”那女子娴静地把脸转向亮处,“那是打字员所不具备的。所以,这位女士是音乐家。”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我是教音乐的。”“从你的脸色来看,我猜想你是在乡下教音乐。”“是的,先生,接近法纳姆,在萨里边界。”“是一个使人能联想到许多有趣的事情的地方。华生,你一定记得我们就是在那附近捕获伪造货币犯阿尔奇·斯坦福德的。嗯,魏奥莱特小姐,你碰见什么麻烦事了?”
那位姑娘十分清晰、镇静自若地说出下面这一段古怪离奇的事情来:“福尔摩斯先生,我的父亲叫詹姆斯·史密斯,他已经去世了,他生前是老帝国剧院的乐队指挥。我和我的母亲相依为命,我只有一个叔父,他名叫拉尔夫·史密斯,自二十五年前到非洲去后,便音信全无。父亲死后,我们非常穷困,艰难求生,但有一天有人说《泰晤士报》登了一则广告,有人在查询我们母女二人的下落。你可以想像我们是多么激动啊,因为我们想这是有人给我们留下遗产了。我们立即按报上登的姓名去找那位律师,在那里遇到两位从南非回来探家的先生:卡拉瑟斯和伍德利。他们说我叔父是他们的朋友,几个月以前在十分贫困中死于约翰内斯堡。我叔父临终时嘱托他们务必找到我们,使他的亲属不在贫穷中继续生活。这使我们很奇怪,我叔父拉尔夫活着的时候,并不关心我们,而在他死时却那么细心地关照我们。但是卡拉瑟斯先生说,由于刚刚听到他哥哥的死讯,我的叔父感到对我们母女的生活负有重大责任。”
“请原谅,”福尔摩斯说道,“你们是什么时候见面的?”
“去年十二月,已有四个月了。”“请继续讲下去吧。”
“伍德利先生是个很令人讨厌的人,他面孔虚胖、一脸红胡子,年轻而粗暴,头发披散在额头两边,总是向我挤眉弄眼。我觉得他面目可憎,西里尔一定也不喜欢我和这个人认识。”
“噢,西里尔是他的名字!”福尔摩斯笑容满面地说道。那姑娘满面通红,笑了笑。“是的,福尔摩斯先生,西里尔·莫顿,是一个电气工程师,我们希望在夏末结婚。哎呀,我怎么提起他来了,我原想说虽然伍德利先生十分讨厌,但那位老成的卡拉瑟斯先生却较为有礼貌。他脸色土黄,脸刮得光光的,不喜多言,但举止彬彬有礼,笑容可掬,他得知我们非常穷困后,便要我到他那里教他那十岁的独生女儿。我声称不愿意离开母亲,他说在周末时我可以回家去探望她,并答应年薪一百镑,当然这是十分优厚而诱人的报酬,因此我答应他,随他去距法纳姆六英里左右的奇尔特恩农庄。卡拉瑟斯先生丧妻鳏居,他雇用了一个叫狄克逊太太的女管家来照料家事,这是一位厚道诚实、令人肃然起敬的老妇人。他十岁的女儿也很可爱,一切都很如意。卡拉瑟斯先生十分友善,热衷于音乐,我们晚上在一起过得很高兴,每到周末我就回城里家中看望母亲。”
“在新的生活中,最令我不快的事就是一脸红胡子的伍德利先生的到来。他来访一个星期,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年。他是一个令人极其厌烦的人,一向横行霸道,对我更肆无忌惮。他不仅做了许多丑态向我示爱,而且还吹嘘他的富有,说要是我答应嫁给他便可得到全伦敦最漂亮的宝石。我始终躲闪着他,但有一天饭后他抓住我把我抱在怀里,他发誓说如果我不吻他,他就不放手。正好赶上卡拉瑟斯先生进屋来,把我拉开,两人因此争吵,卡拉瑟斯被伍德利打倒在地,脸被划出个大口子。伍德利的来访至此结束,第二天卡拉瑟斯先生向我道歉,并保证不让我再受这样的凌辱。从那以后我再没见到伍德利先生。”
“现在,福尔摩斯先生,我们步入正题,说说我向您请教的具体问题。您知道,每周六上午我骑车去法纳姆车站,以便赶上十二点二十二分的火车进城去。从奇尔特恩农庄出来的那条路很偏僻,有一段特别荒凉,这一段有一英里多长,一边是查林顿石南灌木地带,另一边是查林顿在园外圈的树林。你不能找出比这路更荒凉的地方了。尤其在到达靠近克鲁克斯伯里山公路之前的路段,人烟稀少。两星期以前,我从这地方经过,无意中回头,发现有个男人在两百码左右的地方骑车,他看起来似乎是个中年人,短短的黑胡子。在到法纳姆前,我再回头时,那人已经不见了,所以我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过,福尔摩斯先生,星期一返回时我又碰见了他,您可以想像我是何等惊奇。而下一个周六和周一,又同上次丝毫不爽,这件事的重演,使我心里更加惊讶。虽然那个人始终和我保持一段距离,决不打扰我,但这件事终究十分蹊跷。我把这事告诉了卡拉瑟斯先生,他看来十分重视我说的事,告诉我他已经订购了一匹马和一辆轻便马车,所以将来我再过那段偏僻道路时,不愁没有伴侣了。”
“本来马和轻便马车应该在这个星期就到,可不知什么原因,卖主没有交货,我只好还是骑车到火车站。今天早晨,我骑到查林顿石南灌木地带,向远处一望,那个人仍在老地方,和两个星期以前一样:总是离我很远,但从并不清晰的脸庞中,我敢肯定他决不是我认识的人。他穿一身黑衣服,戴布帽。我只能看清他脸上的黑胡子。今天我心里没害怕,却是满腹疑惑,我下定决心,查清他的身份,看他究竟要做什么,于是我放慢了车速,他也慢了下来。刚好路上有一处急拐弯,我心生一计,快速拐过弯道,然后停下车等他。我以为他会很快拐过弯来,并且来不及停车,超到我前面去。但他根本没露面。我就又返回去,向转弯处四处张望,在那儿可以看见一英里以内的路程,但却不见了他的踪影,特别令人吃惊的是,这地方并没有岔路,他根本无法走开的。”福尔摩斯轻声一笑,搓着双手。“这件事的确很有意思,”他说道,“从你转过弯去到你发现路上无人,这中间有多久?”
“两三分钟吧。”“那他来不及从原路退走,你说那里没有岔路吗?”“没有。”“那他一定是从路旁人行小径走开的。”“从石南灌木地段那一侧?不可能,否则我就早看见他了。”“那么,按照排除推理法,我们就查清了一个事实,他向查林顿庄园那一侧去了,你刚才说,查林顿庄园宅基就在大路一侧。还有其他情况吗?”“没有了,福尔摩斯先生,只是我迷惑不解,所以才来见你,恳请你指点迷津。”福尔摩斯默默不语地坐了一会儿。“和你订婚的那位先生在什么地方?”福尔摩斯最后问道。“他在考文垂的米得兰电气公司。”“他不会出乎意料地来看你吧?”“噢,福尔摩斯先生!难道我还不认识他!”“还有其他仰慕你的男人吗?”“在西里尔之前有几个。”“从那以后呢?”“要是你把伍德利也算做一个爱慕我的人的话,那就是那个讨厌的人了。”“没有别的人吗?”
我们那位美丽的委托人好像有点难为情。“他是谁呢?”福尔摩斯问道。“噢,也有可能我在胡猜,可是我总觉得我的主人卡拉瑟斯先生对我十分倾心。我们经常见面,晚上他常给我伴奏,但他从来没表达什么。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可一个姑娘心里总是十分敏感的。”福尔摩斯显得十分严肃地问:“他靠什么谋生呢?”
“他是一个富有的人。”“他没有四轮马车或者马匹吗?”“啊,至少他的生活还是相当富裕的。他每星期进城两三次,特别在意南非的黄金股票。”“史密斯小姐,你一有新情况就立刻告诉我,虽然我很忙,但一定抽空办你的事。此间,没有我的授意不要贸然行动。再见,我相信不久会有你的好消息。”
“像这样一位姑娘有人爱慕是十分自然的事,”福尔摩斯沉思地抽着烟斗说道,“但也不要选偏僻山路骑自行车的方式嘛。无疑这是一个偷偷喜欢上她的人,可其中还有一些令人惊讶和引人深思的细节同题,华生。”
“你是说他居然只在那个地方出现吗?”“不错。首先我们要查出谁租用了查林顿庄园,其次查明卡拉瑟斯和伍德利到底是什么关系,因为他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人。为什么他们急于寻访拉尔夫·史密斯的亲属呢?还有一点疑问,卡拉瑟斯的治家之道令人怀疑,家境富有,离车站六英里远,却连马车都不买,但肯出两倍价钱雇用一名家庭女教师……奇怪,华生,十分奇怪!”“你要亲自去调查吗?”“不,我亲爱的朋友,你去调查好了。这可能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阴谋,我不能因为它而中断了其他更需要我的工作。你可以在星期一早晨去法纳姆,躲在查林顿石南地带附近亲眼看看这件事,然后伺机而动,查清是谁住在查林顿庄园,回来向我报告。现在,华生,我们手头没有可靠的证据,在你把它们弄来之前,对这件事的讨论就到此为止吧。”
那姑娘告诉我们她星期一九点五十分从滑铁卢车站乘车出发,所以我便提早出发赶乘九点十三分的火车。
到了法纳姆车站,不费吹灰之力我就查明了查林顿地带,那姑娘的奇遇地带是不可能错过的,因为那段路一边是气势开阔的石南灌木地带,另一边是老紫杉树篱,环绕着一座有参天巨树的花园。庄园有条布满地衣的石子路,大门两侧的石柱上是碎裂的纹章图案,除了中间可行车的石子路外,我看见几处树篱有豁口,显然有小路穿进,在路上看不见宅院,周围环境阴暗而衰颓。在春天灿烂的骄阳下,石南地带盛开的一丛丛黄色金雀花闪闪发光。我找了一个既能观察庄园大门又能看到两边一大段路的地方藏好身。在我离开大路时,路上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现在却有个人蹬着车从对面向我的方向驶过来,黑色服装,黑胡子。他来到查林顿宅地尽头,跳下车来,把车推进树篱的一处豁口,便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过了一刻钟,第二个骑自行车的人出现了。这次是那位姑娘从火车站来。我见她骑到查林顿树篱时向四周张望。不久,先前那个男人从藏身之处走出来,跳上自行车后尾随着她,在那一望无际的如画风光中只有这两个人在动。那位仪态端庄的姑娘挺拔地骑在车上,她身后的男人却低伏在车把上,举止鬼祟。她回头看到他,便放慢了速度。他也放慢了速度。姑娘下了车,他也马上下车,始终与她保持二百码的距离。那姑娘的下一步动作出奇不意地迅猛:她忽然扭转车头紧蹬一阵,径直向他冲了过来。然而,他也像那姑娘一样迅速,不顾一切拼命地逃脱了。当那姑娘不屑再理会他,返过身昂头傲然又骑车赶路时,他也回过身来,保持原距离,最后转过大路直到我再也看不见他们为止。
我依然藏在那儿,并认为这样做十分恰当,因为那个男人立刻又出现了,他不慌不忙地骑了回来。他拐进庄园大门,下了车。我看他在树丛中站了几分钟,举起双手,好像在整理他的领带。然后又上车从我身旁路过,向对着庄园的车道骑去。我跑出石南灌木地带,透过树林缝隙,可以隐约看到远处那座古老的灰楼和它那些矗立的都铎式烟囱,可惜那条车道穿过一片浓密的灌木丛,我再也看不到那个人了。我自认为干得十分漂亮,便兴高采烈地徒步返回法纳姆。关于查林顿庄园,当地房产经纪人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把我介绍到帕尔马尔的一家著名的公司。在回家途中,我在那儿逗留了一会,经纪人殷勤接待了我,但却告诉我不能租用查林顿庄园避暑了,太晚了,那儿一个月前已经被租下了,租给了一个叫威廉森的体面的老先生,颇有礼貌的经纪人客气地说他不能再为我提供什么了,因为他不能在背后议论他雇主的事。
那天晚上,福尔摩斯耐心地听了我长篇大论的报告。原以为可以得到称赞,而且在心中也十分重视他这种称赞,可是他却连一句赞许的话也没有说。与此相反的是,在他评论我的所得所失时,他严峻的面容比平时更为严肃。
“我亲爱的华生,你那藏身之地是非常不妥的。你本来应该藏几百码,告诉我的情况甚至比史密斯小姐还要少。她以为她对那个人不认识,但我相信他们一定互相认识,否则,为什么他会那样担心姑娘走近他,看清他的面容呢?你说他伏身在自行车把上,你看,这样做的目的不也是为了隐藏真面目吗?你确实做得十分不妙。他回到了那所宅院,你要查清他是谁,却跑到一个伦敦房产经纪人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