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音一直很期待住院,倒不是说喜欢生病,而是终于可以暂时避开学校里的那群人,这让她松了一口气。她向来不擅长与别人打交道,在拉帮结派的班级里,并不讨喜。所以泉音最反感春游秋游运动会这类的集体活动,远离他们对她来说,是期待已久的事情。
泉音的病床是靠门第一张,中间的床上躺着一个专心玩游戏机的小哥哥,最里面的那张床上,有一个留着西瓜头的小男孩在蹦蹦跳跳,一点都没有生病的样子。奶奶小声地鼓励泉音:“胆子大一点,去打个招呼。”
泉音忐忑地朝那位小哥哥走去,站在他的床边犹豫了很久,小哥哥也没什么反应,泉音有点尴尬,心想快点打个招呼走吧,于是怯怯地开口道:“小哥哥,你好,我是苏泉音。”
他连头都没抬一下,“我是温起言。”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与对话,波澜不惊,平淡无奇。
到了晚饭的时间,外面有工作人员推着餐车一路沿着病房分发,每个病人都要拿着自己的床号牌去领饭,餐车推到泉音病房前的时候,泉音有点激动。这是她第一次吃医院的饭,味道闻着很不错的样子。泉音正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发现小哥哥还躺在床上,他的妈妈俯下身在他耳边小声说着什么,他却是一动不动的没什么反应,泉音的饭吃了大半时,才看到小哥哥起身坐好。泉音这才看清他的脸,苍白,非常苍白,那是小小的泉音所能想到的词语。他看上去十分虚弱,脸色苍白,瘦得可怕,简直是皮包骨,有点儿像白骨精。正想着,温起言突然转头瞥了泉音一眼,皱了下眉头。泉音一个颤栗,不敢再偷瞄他。
可能有太多人这样看他了。泉音心想。低头迅速吃完了最后一点饭菜。
刚住院的那几天,泉音基本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去检查、回病房。每天都要检查一堆项目,却始终查不出病因。只好延长住院时间。几天来,家长之间已经熟悉了,见面都会打招呼,没事的时候会聊聊孩子的情况。泉音和那个名叫福福的留着西瓜头的小男孩玩得挺好,她一直都想要个小弟弟,这次也算满足了她的一个小心愿。只是和温起言之间,一直没什么起色。天知道这位小哥哥是如何做到几天下来几乎不开口讲话的。泉音也算是个沉默寡言不喜交流的小女孩,直到遇见他,才发觉自己的性格在这里可能属于活泼开朗这一栏里的。不过小哥哥的母亲待泉音极好,晚上有吃夜宵的话,都会带上一份儿童量的牛肉刀削面给泉音吃,她笑起来嘴边有两个小梨涡,脸上总是挂着一副笑脸,这让泉音特别喜欢她。有时候奶奶都会开玩笑地说:“把小音给你当女儿好了,反正她也那么喜欢你。”
住院一周后,奶奶带泉音照例去检查后,临时有事,回了趟家,泉音只好一个人回病房。回来后,发现病房里一个人都没有。她跑到门口望了望四周也没看见她的病友们,心想应该今天凑巧都去检查了。当她正准备回病房时,看到小哥哥和他的妈妈朝这里走来,泉音伸出小手对温妈妈挥了挥,温妈妈走近摸摸泉音的脑袋,什么也没说就进病房了。泉音跟进去,脱掉鞋子和外套,乖乖钻进被窝里,只露出双眼睛。小脑袋转向他们这边,观察着现在奇怪的画面。小哥哥脸色很奇怪,面无表情的,还是一句话都不说,直接上了床,用被子将自己整个身体都包裹起来。温妈妈拉出床下的凳子,坐在床边,无言地看着被子里的小哥哥,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儿,温妈妈拉开柜子,拿出几串葡萄,自顾自地说:“吃点葡萄,我去洗。”然后她站起来,去卫生间洗干净,出来的时候递给泉音一串葡萄。泉音轻声说了句“谢谢”,看着温妈妈走到小哥哥床边,轻拍被子,说:“吃一点吧,医生说水果可以的。”小哥哥还是没反应。温妈妈也还是不死心。她又倒了一杯水,说:“不然喝点热水暖暖胃?”
“……”小哥哥一动不动,像是睡过去了一般。
温妈妈叹了一口气,却是什么也没说,将水果和热水都放到柜子的另一侧,为小哥哥拉了拉被子,出门了。
泉音百无聊赖,带着好奇的心,竟然睡了过去。等醒来的时候,病房里还是和她睡着前一样,所有人都不在,只有她和小哥哥两个人,只是窗外的天,已经全黑了。现在是几点,泉音不知道。只感受到饥肠辘辘。她爬起来,壮着胆子问:“小哥哥,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
“……小哥哥,我肚子饿了,但我不知道餐车来了没有……你不是有游戏机吗,游戏机能看时间吗……”
“……小哥哥,我饿。”泉音越说越小声,最后干脆闭嘴重新躺回床上。想了想又爬起来,拿出温妈妈走之前给她的葡萄,一小颗一小颗往嘴里塞,肚子却越来越饿。直到葡萄吃完为止,小哥哥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泉音放弃了,决定继续睡一觉,睡着了就不会饿了。
当泉音昏昏欲睡时,旁边的床突然有了动静,泉音被吓了一跳,睁开眼,看见小哥哥竟然起身下床,穿好衣服,拉开柜子拿出一个零钱包,边拿边说:“还不起来。”
泉音一愣,立刻翻身下床,迅速地穿好衣服,站得笔直。温起言拿了钱直接向门口走去,泉音摸不着头脑,傻傻地紧跟着他走。
温起言带着泉音来到了医院旁的一家兰州拉面面馆,就是温妈妈经常给泉音带夜宵的那一家。温起言只点了一份牛肉刀削面,拿了一个小碗,推到泉音面前,“吃多少盛多少。”语毕,他直接靠着桌子闭上眼睛。
泉音饿得不行,开始往小碗里夹面。
不多不少,泉音正好吃了半碗面,她擦了擦嘴巴,把筷子放到一旁,什么话都不敢说。
也许是没听到声音,温起言睁开眼睛看向泉音,“不吃了?”
“嗯。”泉音点点头。
“饱了?”
“嗯。”
“那走吧。”说着他就站起来了。泉音惊讶地指着刀削面问:“还有半碗面呢,你不吃吗?”
他摇了摇头,“没饱就吃完,我不吃。”
泉音只犹豫了一下,就立刻动手继续夹面吃。温起言也重新坐下等着她吃完,只是这次,没有再闭眼了。
吃完饭出来,温起言没有直接回住院楼,而是问泉音要不要去小公园里玩玩。泉音当然同意了。难得小哥哥今天开口和她说了几句话。
说是公园,其实也就是划了一小块区域,在里面放上一座小假山,种点花草,窄得要命,基本上没人会来这里。在医院,一般人都不会那么有闲情逸致,所有的力气都要留着与病魔抗争。
天很黑,远近立着几盏路灯,发出淡淡的微光。泉音跟在温起言的身后,一步一步慢慢走着。她长到现在,都没遇见过比她话还少的人,也许两个人的相处模式要趋于平衡才能感到舒适,所以和温起言在一起的时候,泉音总想开口说些什么,主动找些话题,好让气氛不那么尴尬。可她还没想好该说什么时,温起言却先开口了。
“你多大?”
“啊?我,我十岁了。”
“十岁,应该上三四年级了。”他低头想了一下,说。
“我六岁就读一年级了,现在四年级。小哥哥你呢?”
“我十三岁。”
“几年级啊?六年级了吧?”泉音掰着手指,但算不清楚,没办大,她数学很烂不是一年两年了。
“我不上学很久了,不知道。”温起言走在泉音的前面,每一步都很稳,步伐似人,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泉音觉得这话她没法接。只好硬着头皮胡乱问了一句:“你下午做的检查是不是很痛?”
温起言低声回答:“应该算痛吧,反正都差不多。”
泉音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左一下,右一下,“我不怕打针,除了屁股针。每次打完奶奶都会对我说:‘勇敢一点,不要哭。’可我都会哭出来,因为我觉得哭出来就没那么痛了,勇敢并没有帮到我什么,还是会很痛。”
“哭有什么用。”温起言说,“哭着和忍着都会痛,不打针的唯一方法就是不生病。”他突然转过身来,看着泉音,一字一句地说:“不生病才是唯一的方法。”
泉音脚下一用力,那颗小石子变脱离了轨道,飞到远处,不见踪迹。泉音看着温起言的眼睛,摇了摇头,“我也不想生病,可就是生病了,奶奶说每个人都会生病的。”
温起言没有回答,转过身去继续向前走。终于走到了小公园,他们过去坐在一条长长的石板凳上。泉音有点矮,两条腿在空中晃啊晃。
“你妈妈去哪儿了?”这次是泉音先开口。
温起言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她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出院?“
泉音老实地回答:“不知道。”
“应该快了。”温起言说。
“可我不想那么早出院。”泉音撇了撇嘴,不情愿地说。
“为什么?”温起言有点讶异。
泉音叹了一口气,“我不喜欢上学,不喜欢同学和老师……我比较喜欢这里。想待得久一点。”
温起言闻言竟然笑了,他的嘴角两边也有和他妈妈一样的小梨涡,“身在福中不知福。哪里都比医院好。”
“可能吧……”泉音呆呆地看着头一次笑的小哥哥,随口回应。
路灯照在温起言苍白光洁的脸上,显得他的脸更加透明和不真实,但他脸上的那抹笑意,却像那颗被泉音踢飞的小石子一样,落入一片平静的湖里,泛起阵阵涟漪,轻轻地荡着、晃着。晕晕的,乱乱的。
小哥哥,你笑起来可真好看。
等他们回病房时,大人们都回来了。奶奶谢谢温起言带着泉音去吃晚饭,还夸他懂事,温起言那张苍白的脸上,竟然奇迹般的染上了几丝红晕。
小哥哥,你脸红的样子也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