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交手
山二哥没见到水月,心想那就改日再来找她吧。见自家门口没有人,就顺半边街下河,一路留心着野码头的动静。走到铁匠铺门口,看到毛铁匠正光起膀子在打铁,还同毛铁匠说了一阵话。山二哥说,我们那里匠人多,这几天你就去我那儿吃饭吧。毛铁匠说,好的,你尽照顾我。山二哥问毛铁匠,你见秀秀下河了吗?工地上那几个打杂的,搞不醒豁(利索),我们都在等她下来弄饭呢。毛铁匠说,我今天忙,埋起脑壳打铁,没有注意到她。
山二哥满以为秀秀已到工地了,但工地上哪有她的影子?中午开饭的人还不算多,临时指个人下厨也就对付一餐。下午工人陆续到齐,仍没有看到秀秀下来。好些人见水飘儿在厨房帮忙,却没有见到他去请的人,都在问,水飘儿,做饭的咋还没来呢?水飘儿说,秀秀姐说好是要来的。
山二哥在这支修船队伍中位置特别,按而今的称谓,应叫他乙方(承修方)代表或包工头儿,当时川江叫揽头儿。揽头儿专门从船主手里承揽修船业务,再“赶人市”到茶馆、酒馆寻那帮待雇的水木工,被雇的人带了家伙下河,就是一支临时组成的工程队伍。揽头儿一般由技术最好的掌墨师充任。山二哥的手艺,可能还没有达到“掌墨师”级的水准,但他人缘忒好,除了极少公用开销,他从不短扣工人工资,从不“抽头儿”提手续费之类。因此,只要他说有事,许多水木匠放了手里的活也愿跟他走。在工作现场,要靠山二哥掌墨放样或许勉为其难,若要他做个修造船的质量监督却是满在行的。
沙滩靠里,有个干涸的大石槽。一名工人正挥着木锤在舂桐油捻子。山二哥其实并没注意槽内的桐油石灰拌没拌匀,舂没舂熟,他从那人手里接过木锤,“蓬蓬蓬”地捣了几锤,好像不顺手,又把木锤还给那人。那人便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是山二哥在作示范,或是自已出了什么问题。山二哥只是对他笑一笑,却转身走开。
车过来看到金老怪领着金二正在捻船,先用凿子把船缝理好,再将竹绒和桐油捻子一凿一凿地把缝捻实。山二哥突然想起一件事,上前把金二叫到一边,说:“老二,听说你要烧了房子大家散伙呢,你可真长能耐了啊!”金二的脸唰的一下红齐耳根。山二哥又说,“不是我说你,家里有困难,你却急着讨媳妇。一家人嘛,缓一下都不行?外人还兴有个帮补呢!”金二诚恳地说:“是我错了,谢谢你帮了我们……”山二哥忙打住说:“好了好了,你去捻你的船,我今天也只是点到为止。”接着小声说,“另外,你也放精灵一点,看到有啥动静,先给明生和王掌默他们提个醒,自己不要乱来,要听招呼啊!”金二点点头说:“嗯,要得。我爹也跟我说了。”
山二哥绕过把杆去看木匠补船。众人正七手八脚,把下好的杉板安在挖开的豁口上。有的在钻眼,有的在敲钉,看似简单,却都有些讲究。山二哥对正在钻眼子的胡四说:“尺板三钉,距离拿准了么?”胡四回头说:“笑话,干这行手倒拐都长毛(老手)了,还有跑了码儿的!”山二哥点一点头,笑道:“来,你先歇歇,我来钻。”说着接过木钻,将一端抵住肩胛,两手扯动皮条,“呼呼呼”地将钻花儿斜钻进船板。“呼呼呼哧”钻穿了。“呼呼呼哧”又穿了。明生看了笑起来。胡四忙接过木钻:“山二哥,你看明哥儿在笑话你呢。”山二哥噢一声,才想起自己忘了规范。原来钻眼子除了大小、距离和倾斜度的要求,有的眼钻穿有的眼不钻穿还有不少讲究。
山二哥问明生:“今天有人来找麻烦吗?”明生说:“我这里摆一条破船,倒是没有人来过问了。不晓得从哪儿钻出来一位参谋,带起人想上洋船,正好洋船上有人下来了,是他们船上轮机部的老鬼,参谋问你们这是怎么回事,老鬼说轮船触礁搁浅了,底舱还进了水。参谋就问你们船长呢,老鬼忙回答说,船长到专员公署去了。参谋就凶起来,说上面有命令,叫你们火速赶赴重庆,不行了把船就地炸毁。老鬼说我们急得很,都不想困在这儿,正在想办法脱身呢,说着塞了一把钱给他。我们也帮到他说,长官,不能在这儿炸船哈,野码头炸一堆废铁来摆起,今后我们啷个行船呢。参谋得了钱就说,那你们必需尽快把它拖走,然后就带起人走了。”山二哥笑起来:“无非出来再捞一把么,现在他们的主子正忙着逃命呢!”
明生见秀秀还有没下河,山二哥似乎也有点分心,就跟山二哥商量:“山二哥,这一摊将近四十号人,解料、钉船、砸麻饼、舂捻子,哪一项都是重体力活,秀秀还没来,这晚饭……”山二哥心头发毛,正想秀秀今天有些反常,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知道下面的场合,早就应该到了呀?即皱了眉头说:“我回半边街看看吧,看是啥事把她耽搁了。你先叫两个人把菜收拾一下,把米沥起来。晚上若吃到生饭,是要被掏(骂)先人的。”说着进船棚拎了自己的衫子,往肩上一搭,向王掌墨挥挥手,扭头走了。
回到半边街,山二哥先问:“老姐子,今天有没有人来找过我?”“老姐子”说:“有人找你我会帮你招呼的。”山二哥不便明说,只说:“算了,用不着你招呼,你只留意有没有人来过——他见我不在,就会走的。”说的话有点绕,“老姐子”不明白山二哥的意思。山二哥就问起秀秀:“秀秀是怎么搞的,大家一直在等她下去弄饭呢。唉,我家秀秀……”没想到“老姐子”几句话一说,山二哥心头的火“噌”地一蹿:“他何熊算个什么东西!不就一个垮杆儿保长么,还当操袍哥那阵可以欺男霸女?”他扭身出门要去找何保长,“老姐子”在后面连声喊他他听也不听。
刚才秀秀的婆婆告诉山二哥:今天何保长托人来说,要秀秀嫁给他那宝子,还说我们几时欠了他一笔钱。秀秀知道后急了,赶着去跟何保长办交涉,硬要去他家做活路抵债呢。山二哥心里十分焦躁,一怨秀秀有事阴在心里,根本不和他商量,还拿他当外人,她这是咋个在想呢?二恨狗日的何熊心怀叵测,平空设个陷阱,只当半边街的人好欺!还想拿他那只知道吃饭拉屎的哈宝儿(傻子)来坑秀秀,他哪里还要什么脸皮!
气头上脚下生风,从半边街翻岩上去是两层桥,两层桥上去没有几步就到了歪楼门。歪楼门有一座院子,大门坐北面朝西南,位置却摆在圈椅形山凹正中。前面一方坝子,几块水田,左右两厢,点缀着翠竹杂树,还照应了几处瓦房草屋。据说这是何老爷子为了发家致富,请阴阳先生端着罗盘跑了几匹山,最后才把歪楼门给定了下来。
山二哥见何家大门紧闭,就上前哗啷哗啷拍打门环。门开一条缝,露出一颗人头。山二哥说,我找何保长何熊。头缩回去,不一会儿有了动静,嚯啷一声大门敞开,“汪”地先窜出一条黄狗。山二哥急往旁边一闪,却见何保长带着两个伙计出来。黄狗立即被人喝住。
山二哥抱一抱拳,说:“何保长,请你把秀秀叫出来,我要说话。”
何保长年近五十岁,寡骨寡脸的,白净面皮,外罩一件阴丹士林蓝布夹衫,袖口卷起,露出月白洋布内褂,倒也给人一种干净利索精明老练的印象。他把山二哥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待要把客人迎进屋去,却见来人说话不软不硬不冷不热,脸上虽有笑意,却仅仅是一种定式或习惯,于是简单答道:“秀秀是来过这里,但走了,说是要下河。”
“当真?”
“你以为这能骗人?”
山二哥也信他不至于说谎,就说:“听说秀秀家借过你一笔钱,我咋没有听说过呢?”
何保长心想,你是她什么人呢!嘴里便冷冷道:“是她男人找我借的。”
山二哥说:“她男人都死了一年了,真的是死无对证呢!”
何保长说:“你难道说我在诈她?笑话,白纸黑字是有借据的。”
山二哥问:“她男人刚死的时候,我咋没听说他还欠人家的钱呢?这阵突然冒出一条新闻,你手里还有他的借据?”
何保长听得起了反感:“你,你这是什么话?”
山二哥说:“我只是感到稀奇。”
何保长说:“她男人刚死那阵,我看到她两娘母可怜,尸体还摆起的,你能去找她们要钱么?再说了,那张借据当时放失了手,到处翻到处找都没有找到。直到昨天,我帮两位客人找东西,才从历书里翻了出来。”
“这样说起来,就好像是真的了?”
“你当我凭空画个圈圈,就能蒙人了?”
“那么,请你把那张借据,拿给我看看如何?说不准,我还可以凑几文儿帮她还你。”
正好刚才秀秀看过这张借据,何熊随手掏出来一抖:“这,这不是!你看清楚没有,是真的假的?”直凑近山二哥眼睛,要他看个“明白”。
山二哥却视这一动作为侮慢。他一把抓过借据,只瞄一眼,就猜这是秀秀男人欠下的赌债,却作势也抖一抖那纸,气他说:“哼,这也算数么?这能说清什么问题呢?”
何保长见他找上门来“拿言语”,原该“懂得起”些,不曾想竟是一位不讲理的主儿,便有些出言不逊了:“日妈的,你睁起二筒盯仔细点儿,按了手印的还不算数?”
山二哥心里作恼,面上仍不紧不慢道:“污个红砣砣,这有何难?随便找人按个脚模手印,哪个晓得是鬼老大鬼老二的!”没等何熊收回借据。山二哥将那纸折成几折,嗤嗤几声撕碎,扬手一撒,顿作粉蝶儿飘飞一地。山二哥当时只想,欠你的钱,无非如数还你,却不管撕字据输不输理。
何熊身为保长,过去也是一位放刁讲狠的角色,几时在自家门前受过这等鸟气,“你、你……”顿时脸也青了唇也白了。山二哥见他气得发抖,正想此人疼钱一定比疼儿子厉害,没提防何熊疾如闪电出手就是两耳光。“啪!”右边躲过,左边已着实挨了一巴掌。山二哥“嗷”地一声怪叫,猛蹿起来直取何熊,无奈两个伙计扑上来将他死死抱住,嘴里嚷着“要不得要不得,是你不对,是你不对么”,那黄狗也在一边呲牙咧嘴狺狺然助威。
山二哥没想今日会动手,经两个伙计一扑,却权衡了一下形势:想甩开伙计也并不难,要对付三条汉子一条恶狗则是一场苦斗。他挣开伙计,指了何熊说:“姓何的,我且记下你这一掌,淮阴侯还受胯下之辱呢。你请我吃瓜子,我会还你盘子。有种的,明天、后天、望后天,望后天一早,我登门拜访!”说罢扭头便去。
何保长直气得莫法,喉结蠕动一下,却没发出声音。他自认今日吃亏,对方反而不依不饶,若是过去,我何熊岂能容他走人!
22.何保长
保长是个什么头衔?可能现在有好多人搞不清楚了。国民政府为“维护社会治安”,曾在全国推行《保甲条例》。保甲编组以户为单位,设户长;十户为甲,设甲长;十甲为保,设保长。大的乡镇若干保还设有保长联合办公室,由联保主任负责。各保甲区户长(户主)一律签有“保甲规约”,声明不得“为匪通匪纵匪”,否则实行连坐。这保甲制度,说起来还关系着国民政府的基层行政组织。在农村,保长的权势相当大,抓丁征粮助纣为虐什么都干。但城里的“官”多。随便一个处长、局长、科长、队长都好像要比保长“大”,许多事情宪兵、军警都可以直接处理,保长挂名形同虚衔,尤其是临近解放,不少保长见“势头”不对,早就“明哲保身”,跟政府“划清界线”了。
而何熊何保长,有房产,有铺面,据说还是某某银行的襄理,走到街上倒是个体体面面的人物。他过去一直在码头上混,动不动放刁讲狠。后来当了保长,不时抛头露面,早年所干的“勾当”反而鲜为人知了。
何熊早年习武,闯过码头跑过滩儿,靠着袍哥势力的扶持,一张大嘴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最不济的时候,他也有生财之道。譬如走到乡场上,一摸,身上没有钱了,他就躲到屋背后捡块瓦片儿,用鹅卵石将瓦片擂成粉,再用粗壳纸一包,拿到场上摆个地摊,外衣一脱,亮出膀子,拍着胸脯子高声叫卖打药。他声称他的药是祖传秘方,药效神奇无比,除了水淹死的枪打死的,内服外抹明创暗伤无不能治。如果有人不信,他说你去问蒋县长,蒋县长认识我爹,早年我的奶奶病重,医生说要人肉做药引子,我父亲二话没说,用刀儿在左臂上剜了一刀,利利索索割了块肱二头肌下来。当时血流如注,我爹抓一把药填在创口上,顿时就止住了血。何熊并不知道肱二头肌有什么作用,只管满嘴跑舌头,且让他老子替他先挨一刀。有人迟疑着问,是不是啊?他说,我哄你狗日的不是人,我奶奶的病很快就好了,我父亲只是留下了碗大一块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