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熊的老婆叫何桔子,何桔子其实是何熊没出五服的姥姥儿。年轻的时候何熊跟他姑爷混过,他姑爷是衙门里的师爷,何桔子是这位师爷的二房。何熊跟何桔子原本沾亲带故,二人一个大门进出,眉来眼去的久了,后来竟相约私奔。走的时候,何熊“正大光明”地给师爷留了封信,称他跟何桔子情深意笃,相处日久,已经不能分离,从此不劳师爷再为照顾他们而费心。信后附录一份“清单”,“清单”详细记载了这位师爷,如何作奸犯科行贿受贿、如何上下其手草菅人命、如何诬良为盗淫人妇女,以及参与者谁谁,知情者谁谁等种种隐私。据说,这位师爷原也算个很了得的人物,但他看了何熊留下的“清单”,全身发抖,后脊梁直冒冷汗。过了好久,师爷才喘过气来,长叹一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只当是熬鹰被啄瞎了眼睛——小老婆被妻侄儿拐跑了,他既不能声张,也不敢追查,枉自给人留下一大话柄。
何熊后来有了些本钱,就学着做生意了。有一次他乘船从宜昌回川,同船有一位武汉客人,为人十分老实。从宜昌回万县,在船上要耽搁半个多月,一路上何熊就陪着这位客人聊天,彼此问答,有一句无一句的相当随意。他问客人:“老板贵姓?”客人说:“我姓刘。”“嗯,刘老板,你台甫是?”“噢,草字有福。”“刘有福,有福之人,难得难得。府上住在哪里?”“小地方,武汉黄陂。”“好地方啊。你家老太爷可好?”“我的爹已经谢世了。”“西去几年了?”“去世已有两年了。”“老太爷在时叫什么名字?”“他在世时叫刘天贵。”“他叫刘天贵,你叫刘有福,天贵,有福,不错不错。请问刘老板,你家几位昆仲?”“好说好说,我家弟兄三个。”“你是?”“我是老大。”“那老二叫什么名字呢?”“老二叫刘有禄。”“啊,你家是按福禄寿起名的,那你的三弟,一定是叫刘有寿了。”“对,老三就叫刘有寿。”“你的二弟三弟如今在哪里发财?”“他们都在南京,混得都比我好。”“做什么贵业?”“一个开杂货庄,一个开小吃店。”“请问尊夫人是哪里的人呢?”“这……”刘老板也曾望他一眼,心想,这人好玩,罗里罗嗦的什么都问。也罢,反正一路没有事,我就陪他聊聊。即回答说,“我家眷娶的是南京人氏。”“结婚几年了?”“过门整整十年了。”“生了几个孩子?”“生了一个。”“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男孩儿。”“今年几岁了?”“今年八岁了。”“叫什么名字呢?”“小名狗伢子。”“狗伢子是什么时候生的?”刘老板差点笑起来,未必然你是算命的吗?就告诉他,“狗伢子是三月初九午时生的。”一路之上,何熊还问了刘老板的岳丈,岳丈家住哪里,有几位舅爷,大舅爷作何营生,二舅爷作何营生等等一系列问题。刘老板碍于情面,一边除了据实相告,一边还得拿话应酬,但对何熊盘根问底式的攀谈,既不太适应,也嫌有些招架不住。
不知不觉地进了三峡,船靠万县码头,大家就要起坡上岸了。何熊把刘老板的肩头一拍,说:“刘老板留步,我有话说呢。”刘老板还以为船拢码头了,何熊会邀他去他家里作客呢。
待客人都起坡了,何熊才对刘老板说:“刘老板,感谢你送了我一程,你现在可以回去了。你回去跟你爹说,这十担瓷器我收下了,货款在定金里扣。你们留意着,只要是景德镇的上好瓷器,我都要,你们还可以送十担上来。”
刘老板一听,蒙了:“么事么事?你说这十担货是你的了?还说货款在定金里扣?”
何熊说:“你把货运到了,当然就是我的了。我付给你们的定金还有剩的,先不忙结账,我们以后再说吧。”
刘老板急起来:“定金?你说什么定金,我怎么听不懂呢?”
何熊说:“两年前我付给你爹一百个大洋,委托你们进景德镇的瓷器,当时你也在场嘛!”
刘老板跳起来:“个板蛮的,我爹都死了两年了,我认都认不得你!”
何熊装着吃了一惊:“什么?你爹已经死了?噢,你爹死了我们还不晓得,但你爹死了你却不能赖账啊!”
刘老板气坏了:“我认不得你,也从没有接过你什么定金!”
何熊拿腔作势地在船头吼起来,“刘有福,你爹死了你就翻脸不认人了?还说认不得我?好好好,帮我卸货的伙计已经来了,我们且拉到岸上去说!”
二人纠缠不清,一起扭扯到岸上,一个说你爹死了,就想赖账,我交定金的时候你也在场,现在你爹死了就不认黄(认账)了。另一个说,我几时收你定金了,我认都认不得你,不晓得你家门朝哪边开,树朝哪边栽,你是想吞我这几担瓷货!一个说,吔,刘有福,你说你认不得我了,你要不要我把你的根根底底都抖出来?另一个说,个婊子养的,我根本认不得你,是这次坐船才闯到你的!一个说,刘有福,你娃嘴巴放干净点!各位各位,大家都来评评理,看看天底下还有没有这种混账东西!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吵成了一锅粥,船上岸上顿时围过来不少看热闹的人。
一个老人挤上前来排解:“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只听到你俩吵麻了,你们能不能一个一个地说。”
何熊就希望有人出来排解,即说:“好,那我来说……”
刘老板情急,忙抢着说:“我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我有几担货物,从宜昌运上来,刚拢码头,他就说货是他的了,还说给过我定金。个板蛮的,真不要脸,我说都不好意思说了!”
何熊说:“行,刘有福,你说,我就不开口;我说,你就不要打岔;我们一个一个地说,不要抢着说。我请你先说,还有什么话,你都说出来。”
刘老板气急地说:“日妈的,我是个骗子,我都没有脸说了,你说!”
何熊说:“好,我说,就请你莫插嘴了,你要抢着说,我用鞋底子抽你嘴巴。”
老人和在场的都说:“说嘛说嘛,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何熊说:“我是本地人,原先也跑过码头,说起来可能还有人认得我。这几年我在学做生意。其实,我早就认识他们一家人了。”他指着刘老板说,“他叫刘有福,武汉黄陂人。他爹叫刘天贵。他还有两个弟弟,老二叫刘有禄,老三叫刘有寿,一个开杂货庄,一个开小吃店,都还混得不错。他老婆娶的是南京人,进门十年了,生了一个男孩,今年八岁,叫狗伢子,三月初九午时生的。刘有福,你说,你娃敢说一句我说得不对!”
刘有福气得没法,恨不得扑上去啃何熊几口。
何熊接着还介绍刘有福的岳丈姓李,住在南京,两个舅爷也在南京,都是生意人。“两年前我去汉口,委托他们买景德镇的瓷器,我交了一百个大洋做定金,钱是交到他爹手里的,刘有福当时也在场。因为是知根知底的人,当时我也没留字据。现在刘有福说他爹死了,他认不得我。我不知道他爹前年已经去世了,但天底下有这种混账吗,爹死了就可以耍赖就可以不认账了?常言说‘父债子还’嘛,况且我还并没有要求马上结账,只是说这几担瓷器的货款,从定金里扣出,余款待以后结算,这娃就翻脸不认人了!”
众人一听是这么回事,就议论开了。说老爹接的定钱后人是要算数的。你如果手头很紧,就跟人家说清楚,让人家丢几个现钱给你嘛。有几个河下的茶客,感情上只偏袒本地人,说这个武汉侉子分明欠揍,竟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撒野来了。由何熊安排前来提货的人,这时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都嚷起来,还跟他罗嗦些什么,打他狗日的一顿送他见官吧!
刘有福百口莫辩,直喊“天啦天啦”,脚一跺只吼:“我不要货了,我不要这十担货了,这总该行了吧!”刘有福认栽了,怄一肚子气空手回了武汉。
当然,后来何熊金盆洗手,很少再干坑蒙拐骗的勾当了。一是逐渐形成气候,好歹在商界立住了脚跟,不必再做无本生意。二是经人“举荐”当了保长,不时需要端起架子,本来面目也就收敛许多。有知道他根根底底的人,每次提及过去,他会笑一笑说,当初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不提了不提了。更多的人见他当着老板,做着襄理,人五人六的样子,也就不相信他会干什么烂事儿了。
不过,以何熊的个性来说,当初没有字据,他尚能讹人钱财、放刁使狠;如今有人骂上门来,还当面毁了他所看重的借据,他何熊何保长即便时运不济有所顾虑,但也绝不会轻易认栽,咽下艾老二这口恶气。
23.逢凶
皮船长自诩新派人物,他熟悉川江航道航线,了解木船船帮的根根底底,骨子里他根本瞧不起吃水上饭的这帮“兄弟”。
川江天险,航道复杂水流湍急这话不假,自古以来礁石密布满河是滩,前人亦有“蜀道愁过八百滩,滩滩险处觉心寒”的叹息。但皮船长搞不懂船帮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条款”,有许多“条款”简直不可理喻!譬如在木船上有很多忌语,什么打水叫扯水,翻了叫张面,倒了叫倾了,烂了叫皮了,沉了叫焉了,搁起叫放起,砧板叫菜板等等。除了忌语,船上还有许多规矩,什么不准上坡吃饭,不准船头解便,不准在跳头上提水,不准吃坐汤饭(先舀饭后舀汤)等等。此外,还有老鼠上坡不开航,犯了忌语不开航,每逢忌日不开航,遇到阳公忌也不能开航。船民把每年的正月十三,二月十一,三月初九,四月初七,五月初五,六月初三,七月初一,八月二十七,九月二十五,十月二十三,冬月二十一,腊月十九定为忌日;而每个月的初三、十三、二十三又叫阳公忌。遇到这些日子,木船是不能挪窝的。
皮船长把川江船帮兴的这些规矩一概视为迷信和愚昧。他想起就好笑,洋船搁浅了,说搁起也行,说“放起”那是人说的话吗?他自恃开的是洋船,肚里喝过不少墨水,除了不信鬼神,也从不信邪,还把自己的独往独来,称之为“不合群”。但皮船长这一回真的是闯到鬼了,因为他跟“裴神仙”打了赌,必须跟“裴神仙”对着干。“裴神仙”叫他走,他偏不走,他非要在观音庙外面等水月。
庙门外的游人走光了,摆的小摊子也散场了,仍没见水月出来。皮船长不断安慰自己,反正洋船泊在野码头正在搞机修,难得忙里偷闲我就在岸上多玩一会儿。就听慈云庵敲响云板,大约是用过斋饭了吧,才见水月步履轻盈地从里面出来。
“水月!”皮船长迎上去喊了一声。
水月一怔,快步从皮船长身边走过,拧了眉头说:“我不认识你。你怎么还在这儿!”
皮船长诚恳地说:“我一直在这儿等你,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水月边走边说:“我跟你没有话说,你走开,不然,不然我就恼了!”
皮船长跟在后面:“你别忙赶我。我听人说,大家叫你小神仙,”他本想说大家叫你小神子,怕水月生气,临出口改成了“小神仙”,“都说你本事通天,难道就不敢听我说两句话吗?”
水月听出皮船长是在用话激她,索性站下来:“有什么敢不敢的,好,我就听你说!”
皮船长赶紧说:“水月,我有几句心里话要说。我是开洋船的,许多人都认识我,我是有老婆,安的家也多,听说如今时兴一个男人只能有一个老婆,我就想把那些老婆都休了,明媒正娶,把你接过来跟我过。我有的是钱,也算是有本事的人了,你让我养着你,我们一起过舒舒服服的日子……”
水月冷笑道:“可惜我没有你说的这个福!况且,我有手有脚的,也不需要谁来养我。”
皮船长说:“不不,我都想好了,请半边街的周老默和点水雀儿来帮我做媒,我来先跟你说一声,求求你一定要答应我!”
水月一听,皮船长当真是在打她的主意呢,不由讥讽说:“看起来,你对我倒是一片真心了?”
皮船长忙说:“真心,真心!过去那些事都不提了,别人以为讨的老婆多,就花心了,其实,开船的……今后不能乱来了,要实行一夫一妻。我敢对天发誓,我若对你水月虚情假意,愿遭天打五雷轰!”
水月不动声色地:“这样看来,你已想好了,是死心塌地的了。那么,你肯听我的,我说怎样,你就怎样?”
皮船长说:“对对,今后你说怎样我就怎样!”
水月说:“行,那我就考验考验你,”慈云庵出来有一架岩,深七八丈,水月随手一指,“那你马上从这儿跳下去!”
皮船长看到岩下面黑森森的一片,跳下去那还活得了?即知难而退地摇一摇头:“这,这恐怕……”
水月似笑非笑地说:“我告诉你吧,师太讲过一个这样的故事,说有一位比丘,犯了戒非常后悔,就去问佛,佛说:‘若听我言,罪即可灭。’然后指个火坑,厉声喝道:‘汝欲赎罪,速投火坑!’比丘只想赎罪,心一横就跳进了火坑。火坑却立即变成了清流。佛说:‘汝至诚悔过,罪即灭矣,你已是无过清洁之身了。’可是我才说要考验考验你呢,喊你跳岩,你马上就害怕了。看起来,你那点儿‘真心’,也就很有限了。”
皮船长探头探脑地,又看了一眼那七八丈深的悬岩,猜水月是有意在为难他,即犹犹豫豫地说:“你,这是要我死呢,还是要我活呀?”
“我要你死了这条心!”水月硬梆梆地扔下一句,然后翻身就走。
“水月水月……”皮船长心想,她在出难题呢,我不能灰心,只要她肯跟我说话就有希望,于是紧紧跟在后面。“水月,我们都是肉体凡胎,你想啊,从那儿跳下去,哪里还活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