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用具之中,灯与夜为伴,所以就会带来一些神秘,也就富有诗意。这是粗说;细说呢,就会遇见不少缠夹,比如灯是照明的,可是欣赏神秘,欣赏诗,现时一百瓦的电灯泡就不如昔日的挑灯夜话或烛影摇红。何以会有兴趣说这些呢?是日前为一本书的封面,往左安门外方庄访张守义先生。上九楼,入座,守义先生不改旧家风,言和行毫无规划,灵机碰到什么是什么。于是拿起一本他设计封面的西洋文学书,让看封面。封面主体是人像,左上角却有个三支火苗的灯。接着由西方的灯就讲到本土的灯,说:“就因为画这个灯,我想搜集中国旧时代的灯,勤逛旧货摊,已经买了五十多。”说到此,以为我们必有兴趣看,就到书柜、抽屉等处找。居然就找来十几个,都摆在桌面上。我就真有了兴趣,因为其中一个两节白瓷的,我看像是宋代的,使我想到晏小山词“今宵剩把银釭照”。其后由银釭就想到许多与灯有关的旧事,也就犯了老病,有些感伤。语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索性就说说吧。
还有乾嘉学派的病,先说说灯和烛的关系。不忘新风,先要查出身。烛靠前,早期是点火把,其后(也许早到秦汉吧)用凝固的油质中间夹捻,油质多为蜡,所以也称为蜡烛。烛有优越性,是可以在上面玩花样(如范为龙凤之形),美观;而且方便,用不着陆续加油。但美观、方便就成本高,所以小家小户就宁可用灯,办法是用个浅碗,加油,碗边放个能吸油的捻,燃伸到碗边外的一端,发出细长而圆的火苗,也可以照明。也就因为在照明这一点上,灯和烛相通,又灯更常用,所以较少的时候灯和烛可以通用,更多的时候通称为灯,如掌灯时分、上元观灯等。这样,灯就实和名都吞并了烛,本篇也就只好走趋炎附势的路,说灯而有时所指是烛。
说灯,可能从功利主义出发,那就应该说,我现在用的电灯,比我母亲自己过日子时候用的煤油灯好,我母亲用的煤油灯,比我祖母年轻时候用的黑油棉花捻灯好。扔开功利主义,或换为另一种功利主义,所求不是亮堂堂,而是闭目想象“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情况,与昔日的灯比,现代的还能占上风吗?人生就是这样复杂,至少是有些人,向夫人请假后出门,想坐的不是奔驰,而是驴背。照明亦然,至少是有些时候,有些境地,手把银釭照,就会比在亮如白昼的大厅中面面相觑更有意思。
而说起有意思,先进人物必认为同样有阶级性。我不知道我这连旧灯也不能舍的人应该划入什么阶级,只好躲开阶级性,只说时间性。时间,可以是众人的,那就至晚也要由周口店说起,他们也“夜阑更秉烛”吗?还是以不为古人担忧为好,只说我个人的。就用灯的情况说,我幼年是中间人物。很小时候,大概用过上无罩的油灯吧?因为分明记得,家里有土名为“油壶”的灯,高半尺多,上为小孩拳头大的盛油的壶,口上有盖,盖中间有小孔,可穿过灯捻,下部为圆柱,是把手。记得质料是缸一类,烧棉花籽油。捻直立居中,是改进型,但点着,仍是火光荧荧,与文献中常提到的“青灯”不异。总是皇清逊位的前后吧,用洋铁桶装的美孚牌煤油传入,与之相伴,市上出现了玻璃制的煤油灯。分上下两节。下节如上面说的油壶,把手之上有装煤油的扁圆油壶;盖改良,为金属制,穿过扁形捻,捻外有上部开口的罩,总名灯口。上节是个玻璃罩,圆形,靠下涨为大肚,为便于散光,再上为长圆筒,作用为吸气助燃,总名灯泡,所以灯也名为泡子灯。分大中小三种,富户讲排场的用大号,当时看,堂上烛燃,就真有亮如白昼的感觉。一般人家大多是一再沉吟之后才买个小号的,但与过去的青灯比,就如连升三级了。就是在这样的灯光之下,冬夜,我们几个孩子围坐在土炕上,祖父身旁,听祖父讲黄鼠狼的故事。祖父大概识字很少,不能读《聊斋志异》,也就不能讲鬼狐的故事。如果能讲,至少我现在想,就不如起用那个已经退休的油壶。比如讲连琐在墙外吟诵“元夜凄风却倒吹”的诗句,青灯之火欲明欲灭,鬼影才能若有若无,过于亮就不成了。
有关灯的记忆,最鲜明也就常常怀念的是在室外,名为灯,实际是点蜡烛。主要是三个节日,上元、中元和除夕。上元观灯,顾名思义,是在灯上做文章,求美,求花样新奇,求多,求光亮,直到用谜语的形式炫才争胜。我们家乡落后,财力、学力都不够,于是迁就自己的条件,改看灯为看会,也用灯,因为会的活动是在夜里。会有多种,如中幡、高跷、小车等等。一个镇或一个村,会只有一种,表演则集中在某日(上元或上元前)的某一村镇。灯用灯笼,即中心点蜡烛,外围有纸罩的一种。分豪华与普通两种形式:豪华的体大,罩作圆球形,纸或用彩色;普通的罩为圆柱形,糊白纸。上元夜,黄昏时出会,多种会依惯例排次序,如中幡总是排第一。表演是挨家挨户访问式,即到每一户门外表演一阵。住户要表示欢迎,门前张灯,设长桌,上陈茶点,女眷立在桌后看(不尾随看)。男性喜欢某一种会,可以尾随看。会多,人多,举目,远近都是灯火,表示人都在欢快中,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如张宗子在《陶庵梦忆》中所说:“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这看会之人中的女眷,尤其大家大户的,不是上元夜,是没有机会看到的。其时我还没读过“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心目中更没有这样一个“约黄昏后”的人,所以就只能尾随某一种会之后,少看会而多看看会之人。也曾如游普救寺的张君瑞,唱“颠不剌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吗?像是不曾有这样程度深的。浅的呢?记得昔年填歪词,写更早的昔年,曾有句云:“记得上元曾相见,街巷喧阗,灯下桃花面。”这是“见”,如果前行发展为“可欲”,也会心乱吧?总是都随着“过去”过去了。但要感谢灯,还给我保留这一点点春光的痕迹。
再说中元,旧历七月十五日,夜晚的放河灯。这个节来历不明,或不单纯,道教说是道教的,佛教说是佛教的。道观用什么仪式纪念,不清楚。佛寺的仪式名盂兰盆会,盂兰为梵语译音,救苦之义,用这样的盆装食品,施舍,可以使饿鬼得救。我当年住在广化寺旁,见这一天还糊大法船,入夜诵经,把船烧了。我们家乡是既不念经,又不施食,而是放河灯。村东北角有个水塘,水不浅,入夜,由几个通水性的壮年男子下去,把用半个打瓜(比西瓜小的一种圆形瓜,皮厚)皮,内插蜡烛做的灯送到水面上。灯多,放完,上百的灯火在水面上摇动,未必好看,却很新奇。家乡人没有考证癖,没有人问这是想干什么。但也觉得大概与鬼魂有关,总是对死去的人有什么好处吧。其时我还相信有所谓阴间,于是飘摇于水面上的灯火就使我想到现世背后的神秘,有些怕,也有些凄凉。
最后说除夕,灯,最多,与我们最亲近,是这一个夜晚。由几天之前就要准备,泡子灯,缺什么零件,以及煤油、蜡烛都要买齐;由装用具的屋子里找出若干灯笼,要打扫干净,糊纸。到除夕的黄昏时分,依旧俗的规定,住人的屋子都要点上泡子灯,不住人的挂灯笼。室外,院内立高竿,顶上悬灯笼,并说明用意,是“吉星高照”。大门外,自己家的灯笼挂在门口,公用的灯笼挂在横于街道的粗绳上(一条绳挂四五个,每隔二三十米有一条绳)。这样,入夜,室内室外,就成为遍地是灯。最亲近的是走到室外,走上街头,自己手里有的用尺余小木棍挑着的灯笼。上街头做什么?同三五个小伴侣(没有女孩子)去游荡,放鞭炮,间或比谁扔得最高,声音最响亮。走到街尽头最有意思,回身看街道,灯火如繁星,低头看,自己手里还有一个,灯像是既送来繁华,又送来温暖。手提灯笼,成群结队,还可以到邻居家里,登堂入室,看看这,看看那,连主人也表示高兴。就是这样,除夕前半夜的几个小时,灯就使熟悉的家常变为身心都可以放开的梦境。
且夫梦,如庄周,惯于作逍遥之游,也是难得维持长久的,于是我就别了油壶之灯,泡子灯之灯,换为通电之灯。随着灯光的加强,昔日的欢娱像是就不再有。仍有夜,就还要以灯为伴,只是它的作用,以文学艺术的宗派为喻,成为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比如它可以伴我读书,寻梦境:
日暮酒阑(不用说,早已点灯),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光暗下来)。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史记·滑稽列传》)堂上的烛已经灭了,我眼前的电灯却还是白亮白亮的,这是现实主义不容许遐思存在,正如《义山杂纂》所说之“松下喝道”之类,大杀风景了。
新灯不如旧灯,还有比由读书而遐想表现得更为鲜明的。我总角没有闻道,及至华年已去,还是望道而未之见,因而斗室面壁,就常常有“旧雨来,今雨不来”的悲哀。如新风之大批判,这今雨不来的悲哀也可以升级,于是有那么一个夜晚,旧记忆引来新愁苦,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对应之道,现代化是服安眠药,我不能现代,又不能学习净土宗优婆夷之手数念珠,口宣佛号,只好仍是秀才人情,伏枕拼凑平平仄仄平。居然就凑成一首,诗云:
感怀仍此室,闻道竟何方。有约思张范(后汉张劭、范式为生死交,不爽约),忘情愧老庄。生涯千白简(纠弹之文),事业一黄粱。欲问星明夜,摇红泪几行?
“摇红”是烛,所以真就能够陪着人落泪,电灯就没有这样的本领。我伏枕拼凑,写蜡烛陪同落泪之情,枕上高悬的却是电灯,逝者如斯,真是太遗憾了。
有遗憾最好能够补偿。换为祖先用的蜡烛或油灯吗?千难万难。也就只好暂时逃离现实,到“幻想”的领域里想想办法。而一想就想出一个,是买个昔年的灯,最好是宋代白瓷的,放在案头。“今宵剩(尽管)把(持)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的事是不会有了,无妨乞援于佛家的境由心造,星宵月夕,独坐斗室,身静心不静之时,念远无着落,就可以移近,目注这盏银釭,想象远人竟至近了,于是默诵晏小山这两句,也许此情此景,片时间真就疑为“梦中”了吧?梦,有如《枕中记》的卢生,真的玉堂金紫难能,只好退一步,满足于仙枕上的繁华,是可怜的。但与毕竟空相比,感觉为有或想象为有终归是有所得,这所得,也总是灯之所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