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1998年7月)六日,星期一,双休日之后的下午,我接到社(人民教育出版社)里的电话(我已告退,不上班),说收到山西运城的讣告,孙功炎先生于七月一日逝世,四日上午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已代发唁电云云。我听了,没有感到意外,因为知道他近几年健康情况不佳,在中条山养病,未能好转,有时神志不清,循自然规律,是将远行之兆,总不会很久,要走的。但设想的走与真走不一样,所以听到讣告,想到不会再见到,以及曾想去看他而终于没有去,一阵心酸,禁不住落了泪。
落泪,来由复杂,却可一言以蔽之,是交谊深,深到有个熟人都感到奇怪。是今年四月,我往郑州,求一个朋友帮助我整理诗词稿,整理过程中她问:“有关孙玄常的何以这样多?”我大致说了我们的交谊,并且说:“近几年他很少到北京来,已经很久没见面。听说身体不好,住在儿女家养病。都老了,今生能不能见面很难说了。”果然,只是两三个月他就走了。
他走了,遗体告别的一面之缘也竟没有,还是想送他,怎么办呢?只能写几句,略抒怀念的心情。索性由心之官说起。我们的天赋有不小的差别:主要是他有才,我无才;对于世事,他热,我冷。但我们合得来,因为他好古敏求,能诗能画,我欣赏;更使我愿意亲近的是为人率真,与人交往,三言五语之后就推心置腹。此外像是还可以加上一项,是有正义感,并且感到不平就憋不住,必吐之而后快。不幸是躬逢不许吐而后快的时代,旧习不改,以致被逐出国门,坎坷了半生。他是五十年代前期由上海来北京的,编《语文学习》,我编《汉语》课本,业务和工作地点都是近邻,所以到五十年代后期已经很熟。整风来了,他又有不平,想表现,我也推心置腹,记得是在汉语室那个小屋里,只有我和他,我劝他要随顺,并晓以利害。他口头说接受,心里像是半信半疑,想是发言时半吞半吐吧,时间略后,还是加了右派之冠,未发往冰天雪地的北大荒,而是携眷移住可以吃到大枣的山西稷山。
在那个今日不知明日会怎么样的时代,为了安全,与头上有冠的人要划清界限,我们的交往断了。有时当然会想到他,尤其是“大革命”时期,有的人无冠尚且不能活,他会怎么样呢?人之性,还是自己的小命最亲近,最贵重,何况千里以外的情况,想也没有用,当作没有那么回事也罢。是后来,大致是五七干校风刮过之后,才知道他的处境并不像我担心的那样坏,而是,也靠他有处逆境的随遇而安的本领,他不只平安,而且一如往昔,皓首穷经,即如《姜白石诗集笺注》《马氏文通札记》之类,就是在高冠的压力下偷闲写出来的。且说批斗、喷气式等等新发明不只能训练人无耻,还能训练人大胆,就算作兼有破罐子破摔心理吧,大概是一九七一年我由干校放还之后,我们恢复通信了。其时我依照多变而永远正确的政策,也下了乡(衣褐还乡),实际成为多半住城,少半住乡,不管住哪里,总之是废物无用,如何消磨长日?有几位老友,也是闲情难忍,就常寄来诗词,求看或兼求和。其中以玄常兄寄得最勤最多,并常寄画。我是借友人督促之风,兼想废时利用,就也学习哼平平仄仄平。不学画,因为畏难。可是利用玄常兄既好求又交件快的优美品格,我不只自己存了好多幅,还为一些熟朋友求画了不少。
七十年代末,我所在的出版社休克若干年之后复苏,我户口回北京,又上班过写稿看稿的生活,玄常兄摘了右派之冠,无冠一身轻,户口错过机会未能回京,以外地人的身分来出版社帮助编语文课本,我们就成为天下大势,分久必合。还有进一步的合,是单位有“老者安之”的美德,看我们两个住在社外,来去挤车,既费时间又辛苦,就把工字楼大门右方一间面南的房给我们住。我们是一九八一年五月迁入的,我曾诌诗一首记之,尾联云:“今来斗室悬双榻,对话开天两白头。”我在北京有家(西郊北京大学),他没有,于是在这间屋,就成为他日日住,我多半住。对床夜话的时间不少。玄常兄所知多,又记性好,健谈,我是听的时候比说的时候多。所听有不少是学或道,更多的是评论,包括治平之大和纤足之微。我是灯光之下,远慕苏东坡,更愿意听人说鬼狐。可惜玄常兄对这没兴趣,也就绝口不谈。所以住到一九八三年春,玄常兄返晋南,我诌诗相送,尾联就说:“追思一事留余憾,未得寒宵听鬼狐。”
同室之谊两年,值得记的事不少,只得大题小作,说一点点更能显示玄常兄之为人,至少我是难于望其项背的。一件可以称为“小事胡涂”,北京俗话是丢三落(读là)四,不是丢眼镜,就是把钥匙锁在屋里。失物要找,而目力不佳,所以我就常常看见他桌上桌下、床上床下到处摸。此亦人生之一景,可惜“自君之出矣”,就再也看不到了。另一件可以称为“醉心诗境”,是有那么一天傍晚,他到王府井买东西,带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名魏亚田,让我们呼她“露露”。玄常兄说是在工艺美术服务部认识的,想跟他学画。后来了解认识的因缘,才知道是看见玄常兄买纸,雪白色的两鬓下垂,很像文艺复兴时代的大画家,就走向前问:“您是画家吧?”玄常兄唯唯,她说想学画,就跟了来。其后她常来我们这间住屋,可是未见她学画。她为人不坏,天真、热情,只是幻想太多,未上学,想上学,又想学这个、学那个,还想出国。直到玄常兄回晋南,她还是没拿定主意。但恋旧之情不减,玄常兄走后还来看过我,并不只一次来电话问候。“去者日以疏”,后来就断了音问,谨祝她终于拿定了主意,学习学习再学习,某一种幻想早已成为现实。
玄常兄又不得不出国门,我们成为虽“共明月”而“隔千里兮”,见面的机会少了。间或见到,是他到北京来或由北京过。知道他还热心名山之业,著文,也作画。积存渐多,不甘于韫椟两藏。先说画,曾运来北京,在美术馆开一次画展,很多熟人去看了。著作呢,已出版的有上面提到的《姜白石诗集笺注》《马氏文通札记》以及两三本有关语言的小本本,还有许多存稿未付梓。听说有不少来于穷经,如有关《左传》《尔雅》的就是。我更感兴趣的是他的诗词。他不只富于诗情(我认识的一些人,包括一些前辈,也写,却缺少这个),还富于诗才,所以写得快而好,如题画的小诗,能够娟秀空灵,情景交融,真可以说是不让瓯香馆,可是旧体诗词问世不易,只是十几年前,几个同道合印一本《倾盖集》,选入不足半百以外,一生写了大量的,也许几千首吧,都未能拿出来,供人欣赏。
玄常兄也有鉴于此,并用新文学的所谓让步政策,于几年前编了一本选集,收了他认为重要的一些论文和诗词。也许出版有望吧,来信让我写序。我说我不敢坐在前门槛上,还是写跋吧,于是写了跋。没想到我这篇跋收入《说书集》,于一九九五年出版,玄常兄的选集还是没有问世。我想原因很简单,是阳春白雪,推想必曲高和寡,这时候,玄常兄的健康情况明显在下降,当然希望手编的书稿能够从速印成送到手里。我理解这种心情,也想尽自己的一点缚鸡之力,促成此事,可惜人微言轻,东家再拜,西家磕头,而终于未能奏效。现在是玄常兄带着他的“热”走了,我愿意我们的世界是《聊斋志异》式的,人作古,地下仍然有知,那我就可以怀着我的“冷”劝他:浮名,老兄已经有不少,能不能再增加一些,关系不大,看开了也就罢了,还是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