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食物和饮水足具,赵豫道:“清儿,你只可在家中闭门等我,不要出门,出门恐有危险。三日之中,哥哥必有信报于你,若无报,即是死报。”清儿含泪点点头,平静地问道:“哥哥,咱们来世还做夫妻么,你还要清儿么?”赵豫一把将清儿揽入怀中,道:“哥哥此生舍你之外再无他人,今生如此,来世自然也是这般。”清儿很安然地答应了一声。
末了,夫妻俩依依惜别。赵豫提剑出门,走时,将大门锁好,来到军前校场,见早有百姓在此守望,大多是要来投军的。有人哀求一将官道:“大人,就让我当兵吧,不当兵怎么杀敌报国啊?”赵豫看那将官,不是刘子羽是谁。又有人哭着哀求道:“金贼毁我家园,杀我亲属,你就收了我,让我去报仇吧!”有人道:“民心可用,大人不可伤了热血男儿的心啊。”大家情绪亢奋、言辞恳切,都表示愿意效死疆场,为国尽忠。
刘子羽见大家说得真诚,也颇为动容,示意大家安静,道:“比来奉宣抚司成命,我真定府已募兵逾两万之众,足敷用度,再征时,就怕粮饷不继了。”有人认得刘子羽,大呼道:“刘少帅,我们上阵杀敌,死了,你就不用给我们发粮饷了。”众人纷纷高呼“誓杀金贼,为国效死!”刘子羽见此情状,眼眶顿时红了,一拍大腿,道:“好,我擅自作主,便收了你们!”众人欢呼雀跃。有裨将提醒刘子羽,道:“少帅,令尊大人严命不可违,少帅抗命行事,恐遭军法呀。”刘子羽凛然道:“民心可用,哀兵必胜,便受军法,我也认了。”有人大呼:“少帅威武!”又有人高呼:“我等跟着少帅痛杀金贼!”刘子羽刚要吩咐征兵,有士卒传军令道:“禀少帅,刘大人将令,弓弩手尚有缺额,着令少帅征召义勇善射者五百人补入军中。”刘子羽大喜,道:“如此一来,便是奉命行事了。”于是高呼:“兹奉军令,征募善射之人,能挽一石五斗强弓者优先。”于是大家纷纷排队,一试身手。
轮到赵豫上前,征募官问:“哪里人,会射箭么?”赵豫答:“江宁府人氏,曾在宫中任御龙弓箭直。”征募官一听,惊愕得合不拢嘴,问:“御龙弓箭直,为何不在殿前司,却来到我真定府啊?”赵豫道:“因家中变故,便辞了军中职事。”说罢拿起一石五斗强弓,信手一拉便拉了个圆满。征募官喜上眉梢,道:“快快登记姓名,去领袍甲器械。”
赵豫入得军中,成为真定守戍部队的一员,又经过考核,直接划入正军待命。入夜时,部队接到安抚司指令,一队队的弓弩手开拔出城,到城外列阵屯扎,以待金军。下半夜时,已见金军游骑火把。经一夜布列,防守阵势已成,宋军上下严阵以待。
平时时分,金军主力到达真定城下,赵豫远远望见金军将领,郭药师赫然当先。赵豫骂道:“郭药师奸贼,今天让你见识一下神臀弓的厉害。”身旁一同伴问:“那个就是郭药师啊?”赵豫点头道:“常叛之人,竟作了金贼先导。”同伴道:“我姓张,叫张简,今日与壮士并肩杀贼。”赵豫也通报了姓名,两人相视点头,严阵待敌。
金军挟常胜之勇,相当骄横,简单列阵,便发起冲锋。赵豫心道:“骄兵必败,今日好叫你们吃吃苦头。”众神臂弓手望令旗而动,金人驰近,只见令旗挥下,万箭齐发,金兵纷纷坠马,死伤无数。有冲到近前的,被拒马所阻,前进不得,又被宋军以轻弩击杀。
金军冲击了三次,次次都被杀得大败而回,人马死尸枕藉。不得已,金军鸣金收兵,退出几里外扎营。宋军得胜,山呼庆贺。
午后,金军主力绕真定南下,只留下一支不大的部队高筑营垒,与真定守军对峙。赵豫在军中,至夜不见两军动静,便到本队长官营帐向其问询。赵豫入帐便问:“将军,金人绕城南下,我军为何不去追击?我军人数不少,掩其后队辎重,必操胜算。”那统制官道:“小小一当兵的,你懂什么?金人岂有不备后队之理?若遭其伏击,死伤尚且不说,真定不守,这个责任你担得起么?”赵豫道:“宣抚司征兵真定,只为掣制敌军,使其有所顾忌,不敢妄动。今贼视真定如无物,直扑大河。我军若不邀击,宣抚司用意何以得伸,便守住了真定,又有何用?”那统制官听赵豫这么一说,竟勃然大怒,道:“大胆狂徒!来人啊,拖出去,痛打二十军棍。”赵豫忿忿地瞪了那军官一眼,便被卫士推押着,去领受军法。
夜深人静,赵豫俯伏在帐中毡布上,任由同伴张简涂抹伤药。张简道:“多嘴吧,咱当兵的只管听命长官,拉好弓,放好箭便算完事。你却要管他怎么派兵,是否追击,这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多管闲事的后果就是,哟,这还有一块,你瞧这淤青。”赵豫叹了口气,道:“宋军不可谓不能战斗,往往都是败在指挥失当。前番两次攻辽,大败亏输,不是天灾,实在是人祸啊。而朝廷用人不当,先后委以宦官军政大权,又以反复降臣独掌燕山防务,致有今日金人长驱之祸。”张简道:“我说大哥,你可以当将军了。你说的这些,句句在理,你不当将军,那是朝廷的损失。”赵豫笑笑,侧身道:“张兄弟,我要走了。”“嘘!”张简示意禁声,道:“等当值的兄弟们回来,你可别说这话,我张简讲义气,不会告发你,可保不准别人不会告发你。你要当逃兵,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赵豫笑道:“我不是当逃兵。金人已经南下,我还守在这里,无所事事,岂不枉费了一腔热血。金人的目标是汴京,我要去汴京,守戍京城,才是对国家有所帮助。”张简沉思片刻,道:“确实是这么个理儿。好吧,大哥,兄弟我敬佩你,反正我也是孤身一人,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咱们一起为国尽忠。”赵豫支撑着坐起来,拍拍张简肩头,道:“好兄弟。咱们一同赴京,报效国家。”两人商量妥当,便简单收拾收拾,待到夜深时,假作巡值的士兵,神不知鬼不觉地巡到营边,悄没声息地出了大营。
真定在刘韐的统御下颇有气度,不但击退了金军,在河北未陷诸郡皆闭门死守的普遍局面下,真定面对虎视眈眈的金军,每日里城门照常开闭,秩序井然。赵豫和张简脱去戎装,等到天亮城门开启时,便随着乡民入了真定。
赵豫归心似箭,回到宅子前,见安伯坐在门前,满身血污,便急问道:“出什么事了安伯?”安伯“扑通”一下给赵豫跪下,道:“老爷……”兀自哽咽,说不出话来。张简讶异地看着赵豫,自语道:“老爷?”赵豫扶起安伯,问道:“别着急,慢慢说。”安伯才流泪道:“都死了。”说着摇头叹息道,“我们逃难的路上遇着金军,被他一阵掩杀,可怜万千难民,死的死,逃的逃。能逃出来的自然是幸运,那些逃不掉的,都成了金人的刀下之鬼。可怜那些妇人和孩子……”说到这里,安伯咬牙切齿,浑身都在颤抖。
赵豫忿然,眼里要冒出火来,斩钉截铁地对安伯道:“走,和我们一起,南下杀金贼去。”安伯坚定地点点头。张简递给安伯一块方帕,示意其擦掉眼泪。安伯问:“这位是……”赵豫道:“这是我在军中识得的伙伴,为人淳朴真诚,名叫张简。”张简笑着点点头。安伯问:“老爷,你从军去了?夫人呢?”张简插话道:“你家老爷,也就是我大哥,可是军中的神射手,射杀了不少金贼。”赵豫笑笑,道:“吃了两天的军粮,这不,又回来了。夫人在家中等我。”说罢急急取了钥匙开门。进得堂屋,见清儿兀自伏案抽泣。闻有人声,清儿抬起头来,未着粉黛,一身慵懒装束,面颊梨花带雨,好一副绝然尘外的仪容,叫人无限怜爱。
见到丈夫,清儿喜出望外,连忙起身上前。赵豫的眼眶已然润湿,夫妻俩深情地拥抱在一起。张简看得傻了眼,自语道:“这是神仙府邸么?我这大哥已然如此神俊,嫂子又似仙人一般。”安伯道:“小孩子不懂事。这大哥岂是能随便叫得的,老爷和夫人可是燕山来的大贵人,须得改口。”两人的言谈赵豫已经听到,笑笑道:“哪来这么多的规矩,便唤大哥却又何妨。”又对张简道:“小简子,快来见过你嫂子。”张简连忙上前作揖道:“见过嫂嫂。”清儿笑着点点头。
赵豫道:“事不宜迟,咱们简单收拾一下,便要南下了。”众人应诺,草草吃了早食,收带细软,便步行出了城,一路向南。安伯叹息道:“兵慌马乱的,想找辆驴车都不得。这一路,可难为了夫人。”清儿笑着摇摇头,道:“不妨事。”
休息的时候,张简望着牵手而坐的赵豫夫妻俩,对安伯感叹道:“安伯,你说我小简子有没有这样的福气,将来也娶一门像我嫂子一样的媳妇,这辈子,才叫活出个人样来。”安伯没好气地回道:“小子休要痴心妄想,咱家老爷那是天生贵人,上辈子积来的福,岂是你想想就能得到的?便是你想当皇帝,摆个龙床给你,你敢坐么?”张简道:“若是那样,我可当真是敢的。正如大哥说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皇帝又怎么了,唯有德者当之。任他天子贵胄,若失了德,有朝一日便要失了天下,谁都救他不得。”这一番言论,可把安伯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坐在一旁生闷气。张简兀自哈哈大笑。
忽闻马蹄声由远而近,张简急忙招呼大家到路旁树丛中躲避。张简和赵豫不约而同地取出弓箭,两人相视而笑,搭箭上弦,凝视注视着即将到来的人马。
马队进入视线,原来是一个百人金兵卫队护送着两辆马车自北向南飞驰而至。只见队中金兵鲜衣怒马,自是比普通士兵更为雄壮。赵豫轻轻叹了口气,将弓箭收了,只是拉着清儿的手,安静地要等金兵过去。张简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吓得有些蒙了,兀自拉着弓箭。赵豫轻轻喝道:“小简子,将弓箭收了。”张简一回神,手一松,竟将羽箭射了出去。这一箭无意之中射发,并无威力,一头扎在马队一旁的路面上。金军马队霎时停了下来,在为首将官的指挥下,一个骑兵小队向着来箭的方向猛扑过来,很快便发现了赵豫等人。赵豫大叫不好,拔出佩剑,冲出树丛,大喊:“小简子,护着夫人和安伯快跑!”边喊着,已与金兵厮杀在一起。
金兵人多,又在马上持长大兵器,便占尽了优势,赵豫格挡躲避,略显狼狈。张简等三人哪里跑得过骑兵,很快就被金兵分出的几骑人马拦住去路。赵豫见此情状,几个滚闪踉跄,找到一个空档,拼了命冲过去解围。十数金兵将四人围在垓心,兵刃所指,只待杀戮。赵豫道:“小简子,别怕,如果你感觉自己轻飘飘的,便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了,不疼。”张简举着佩剑兀自发抖,却道:“大哥,小简子不怕。爹娘都被金贼杀了,我怕什么?”说罢一边打着抖,一边哈哈大笑。安伯也含笑道:“老爷、夫人,来世再见了。我也要去见我的老婆孩子去了。”清儿则平静地躲在丈夫怀里,坦然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没成想,一个传令的士卒拍马上来,用女真语对在场的十多名卫士传达了一个命令,众卫士顿时收敛了杀气,为首的一人用生硬的汉语道:“我们的主人不杀你们,请你们坐马车。”见赵豫等人犹豫,便哈哈大笑,道:“咱们是朋友,我们没有恶意。快上车吧。”
赵豫等人面面相觑,赵豫道:“大不了一死,且随他们去看看,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军官下了马,将赵豫一行导引到一辆马车跟前,道:“请贵客上车吧。”赵豫看这马车虽然外表朴实,其实制作精美考究,所用材料都是贵重稀罕之物。又看十丈开外与此车一模一样的另一辆马车,那马车帘幕微起,见赵豫望着自己,便放下了帘幕。赵豫想了想,不知所以,便扶清儿上车,安伯、张简也都跟着上了来。张简惊魂未定,安伯则问:“老爷,你认得前面那辆车里的贵人?”赵豫摇摇头,道:“尚不知车内何人,谈何认识?”安伯又问:“为何会有一模一样的两辆豪车?而这辆竟是空车?”赵豫道:“皇亲贵胄为防他人偷袭,设一辆疑车,也是有的。”张简听罢抢话道:“如此说来,若是河北义军要伏击金人,不是那贵人被射成刺猬,便是咱们被当成金人,被射成刺猬喽?”清儿“噗嗤”一笑,赵豫亦笑,道:“河北之人尚在痛思之中,痛定思痛,才会有所反抗,咱们现下却是安全的。”
只听车外有人传令,队伍重新启行。马车设计精巧,奔驰起来,也不甚颠簸。清儿有些困倦,躺在赵豫怀里,就着马车的颠簸,已经恬然入梦,而赵豫却在寻思前车的主人究竟是谁,此番南下所为何事。想着想着,也就睡着了。
当晚,队伍止宿邢州,金军侍卫对赵豫等人皆是恭敬有加,好吃好住,殷勤款待。其主人却始终被金人讳莫如深,不但不肯相见,赵豫一旦问及姓名职官,都被金人含混搪塞过去,只道:“贵人吩咐下来,我等不敢多言,郎君只不要再为难我等才好。”如此,赵豫便不再多问。只对清儿道:“金军推进速度之快,实在匪夷所思,便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大宋养兵,糜费巨万,到头来却如此不堪一用。”清儿道:“可叹宋皇所托非人,若得精明胆勇之将如刘韐将军之流分守河北重镇,则金人岂能如此顺遂?”
见金人在馆驿张灯结彩,赵豫等人才想起当日竟是正旦,新年已至,大宋这边已换作靖康年号,而祖国正水深火热,自己却与贼寇为伍,顿时百感交集,禁不住叹息连连。清儿明白丈夫的心思,只是劝道:“将以有为也,哥哥不必介怀,非借金人之力,待徒步赶到京城时,怕已是缓不济急了。哥哥只需想着大丈夫能屈能伸,或许可以释怀。”赵豫只是握紧清儿的手,眼中含泪,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安伯和张简自顾埋头吃饭,情知金人环伺屋外,不敢多有言语。
第二日一早,队伍重又启程,一日无事。到得傍晚,队伍已至濬州黎阳。据报,新皇赵桓近日拨付七千精骑,使之镇守濬州重镇的宦官节度使梁方平不战自溃,闻金人忽至,烧了黄河浮桥,仓皇南遁,金人兵不血刃,拿下黄河北岸桥头堡濬州。又听闻奉旨领两万兵控扼河津的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何灌,见梁方平溃逃,自己也望风而逃,黄河两岸竟无一人一马抵抗金兵。
赵豫一行到达黎阳金军大营时,天色尚早,众人下车,却得知斡离不已率金军主力挪往黄河北岸,正在从容渡河。见有金人笑谈道:“南朝可谓无人!若以一二千人守河,我辈岂得渡哉?”赵豫听罢长叹一声,道:“河北的血性男儿,都到哪里去了?宋皇所托非人,一至于此!”清儿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没有用,只是默默地抚慰丈夫,希望能够缓解丈夫内心的痛苦。
这时有随行的金将上前道:“我家主人要送郎君过河,还请几位还至车上,此刻便要启程了。”赵豫望着贵人的车驾,心中五味杂陈,咬咬牙,上了车。队伍驶出大营,在一个汉人向导的指引下,往东南行驶,避开滑州渡口金军主力,到得一个破败河津上。一艘小船安静地在水边等候。
赵豫一行下了车,那金人指着河对岸道:“对岸就是滑州了。我家主人已事先令人渡了两匹骏马至对岸,郎君一行过河后可取马匹自去汴京。我等只能送到这里了。希望能够有缘,得在汴京相会。”赵豫道:“在汴京城下,咱们可于阵于相见。”那金将哈哈大笑,道:“请!”赵豫对着贵人的马车长揖致谢,领着清儿等人上船过河。
到得对岸,果然见树上拴了三匹骏马,皆是脚程颇好的塞外良驹。张简道:“这一程可真的是如在梦里一般。天下间哪有这么奇巧的事儿,由死而生,以至于殷勤周到至此。我等不过是一般的贱民……不对,大哥可是贵人,莫不是旧辽朝中有谁仰慕大哥,而又降了金人的,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偏就暗中殷勤护送,也是有的。”赵豫笑笑,并不言语。
安伯与张简各自上马,清儿不会骑马,因而与赵豫同乘一匹。清儿悄悄地问赵豫:“哥哥,若是湖山,岂能尊贵若此?莫不是牧遥?”赵豫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原本我也以为是牧遥,但以牧遥的性格,岂是这么内敛的?故而不像。再者,牧遥究竟是什么身份,谁也说不清楚,又过去这么多年了,她是否还记得咱们?”清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赵豫道:“不想这许多了,早日到了京城要紧。”说罢一踢马肚子,战马小跑起来,四人三马,便一路向着汴京而去。
一行人因在车上养足了精神,并不困倦,所以连夜赶路,以期尽早到得京城。
第二天,几人找了客栈休息,一待养足精神又继续赶路。到得第三天一早,四人便已到了汴京。金兵未至,汴京城门照常开启,无数贵胄子弟立于叶叶扁舟之上,沿汴河出东水门,迤逦向东南避祸。又听路人议论道:“太上皇已于昨夜二鼓时分出了汴京,向东南逃跑了,走得甚急。”又有人说:“听说有蔡攸伴驾,都到这个时候了,太上皇还是与这些奸臣搅和在一起。”有人又补充道:“岂止蔡攸一人啊,据说宇文粹中、童贯、高俅都踩着太上皇脚后根,也跑了。”赵豫叹息道:“大敌当前,皇亲贵胄不思守卫社稷,只顾身家性命,苟且偷安,大宋还有不危险的道理么?”张简道:“他们不守都城,咱们去守,为百姓计,不为官家。”赵豫拍拍张简肩头,道:“小简子,有长进,不枉大哥对你百般教导。”张简只是傻笑。
赵豫一行来到甜水小宅,诸般物事依旧。清儿赞道:“这就是娘在东京的老宅子呀,真的是简约精致,颇合娘的性格。”赵豫怅然道:“所谓睹物思人,再次来到这里,四年前我与娘在东京的点点滴滴便浮现眼前,宛在昨日,怎能不叫人唏嘘感慨呢。”
安伯拉了拉张简衣袖,两人自去厢房安顿,只留下赵豫和清儿二人。夫妻俩到房中放下行李,清儿卸下满身的疲倦,依偎在丈夫怀里,道:“真希望没有战争,没有杀戮,清儿能够与哥哥在这小宅中安顿下来,何尝不是一件美事。等到天下太平了,咱们便到漠北,将无伤接了回来,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岂不快哉?”赵豫抱紧清儿,心中感到无限的宽慰,道:“哥哥何尝不希望能够有那么一天?然而此刻,金人怕是没有几天便要到得汴京城下了。一场生死大战,在所难免。”清儿便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享受此刻的安宁。
末了,赵豫拉着清儿来到书房,道:“清儿,来,哥哥要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罢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册子,上书“神火密令”。赵豫又道,“当年娘说这里面写的是回鹘文,但娘对回鹘文字所知不多,故而也不甚明白。不过,娘不甚看重这些火器火药的物事,只道人心才是坚城,人心若齐,却要这些劳什子作甚。于是我也只得将其束之高阁。”清儿道:“娘说的何尝不是呢,譬如当年大辽只以燕京一隅,数万哀兵,便两次将大宋数十万精兵打得望风奔溃,却哪里用到什么火药火器呢?所倚赖的,确实就是人心啊。”赵豫点头道:“眼下皇帝昏聩,人心不齐,哥哥便希望能从这本书上找到一些法子,聊胜于无罢了。”清儿道:“如此,可将此书交予朝中忠诤之臣,促其找寻通译,将回鹘文译回汉文便可。”
计议已定,赵豫便将《神火密令》揣于怀中,又找出一块金牌,道:“这是当年牧遥留下的,也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当是女真文字。”清儿笑道:“哥哥可不能将这块金牌也揣于怀中,若是被朝廷发现,把哥哥当作女真的细作,那可当真是有口难辩了。”赵豫笑着点点头,又将金牌放归书架上。
夫妻俩收拾停当,便出门到坊间置办了一些粮食和用度的物品。大战将至,物价飞涨,两人只得一切从简,好不容易采办了一些粗粮,算是能够对付一段时日了。清儿张罗了一席简单的饭食,到午时,终于等回了安伯和张简两人。
张简一进门便赞道:“嫂子好手艺,这饭食虽简单,却叫人嘴馋,你瞧我口水都要流了出来,便叫我将整桌的饭菜都吃了,小简子也是吃得下的。”安伯拍了拍张简,骂道:“臭小子,这年头有得吃就不错了。难得夫人做出这一桌可口的饭菜,你却在这里耍什么贫嘴。”赵豫与清儿相顾而笑,清儿道:“不妨事,你若让小简子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我倒还真不习惯了。”张简笑道:“还是嫂子对小简子好。”安伯没奈何地摇摇头,四人同坐一桌,有说有笑,边吃边聊,如同家人一般。
张简道:“大哥,早间我与安伯四处打听,大致了解了最近朝政更迭的来龙去脉。”于是张简一五一十将自己听来的见闻告知赵豫夫妇。
且说当时为皇帝和百姓所倚重的主战派乃是兵部侍郎李纲。不久前,道君皇帝赵佶采纳给事中吴敏的建议,用当时还是太常寺卿李纲的策略,内禅于太子赵桓,卸下了治理一个泱泱大国的千钧重担。当天,赵佶仍有疑虑,问吴敏:“可否传位于郓王?郓王英武沉雄,可以临机拒敌。”吴敏答曰:“万万不可!废长立幼,便在太平年月已是大忌。如今强敌压境,人心浮动,万万不能再生事端了。若人心不服,又或者两子相争,甚或引来诸子相争,怕是金人未到,国已不国了。”赵佶沉吟半晌,点头道:“爱卿说得在理,便依爱卿所言,立太子。”于是以吴敏为门下侍郎,令其草拟传位诏书,傍晚,又召百官出班乘拱殿下。道君宣太子入居禁中,覆以御袍,令中使宣读传位诏书。
读罢诏书,皇太子赵桓俯伏感涕,力辞道:“父皇健在,儿臣岂敢擅专大典,请父皇收回成命。”赵佶道:“吾儿养德东宫十年,天下颙望,众心所归,且宜早登大宝,以安士庶之心。若得而君臣戮力,内守社稷,外拒戎狄,使宗社终得保全,四境重归安宁,则宗庙之幸,天下之幸,善莫大焉。尔父已铸下诸般过错,致有今日之祸,不逊位不足以谢天下。况且这皇皇大宝、花花江山,迟早都是你的,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分别呢?尔父逊位之后,当赴江南招募敢战之士,驰援京师,使天下共卫英主,使我大宋中兴,这又是翻覆乾坤的一件大事。此事不易,有赖我父子同心,内外合力,方可期得大成啊。”赵桓频频叩首,大哭道:“父皇智通神明,圣文睿武,最是一代英主。当此内忧外患之际,岂可抛却儿臣;儿臣力有不逮,不敢遽荷重担,若有差失,岂有面目以对父皇,更遑论昭告太庙,祭拜祖宗了。儿臣实则无能,请父皇收回成命!”赵佶拂袖道:“吾儿不必推辞,计议已定,岂容更改?你快快穿上龙袍,便是对你父皇的孝敬。”赵桓还待争辩,见赵佶已离了大殿,只得两眼一翻,缓缓躺倒在阶下。众臣惊呼,赵佶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半日之间,事出突然,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朱勔、李彦六贼未及筹划,便已得闻传位之诏,不禁纷纷为自家前程担忧起来。当此命运转折的关键时刻,还属宦官梁师成脑子灵光。在众臣尚未上殿之时,梁师成便紧急知会郓王赵楷,赵楷火速入宫,想要碰碰运气:若是兄长赵桓假戏不成,拂逆了父皇,乘着天下大乱的时机,便有可能令父皇传位于自己这个文武全才的状元皇子。
不料赵楷刚刚到得玉华阁,太监却说官家已至乘拱殿;待到得乘拱殿外围,赵楷却遇到了三衙禁军“步帅”何灌的阻拦。何灌道:“官家未宣郓王,郓王何以擅入?”赵楷很客气地陪笑道:“何将军,本王只是想来见见我父皇。平日里本王出入禁中都是无人阻拦,将军今日却何故如此?”何灌凛然道:“今时不同往日,今日内禅,宫中戒备,诸皇子未得宣召,不得擅自入宫,殿下还是请回吧。”郓王有些生气,道:“本王岂是诸皇子类?本王文韬武略,哪一点比不上太子,方今国家不太平,岂能还用庸懦之主?”何灌冷冷地回道:“太子仁厚,强于殿下。至于外拒强敌,内安天下,自有我等武将文臣代为忧劳,不需殿下挂怀。殿下这便请回吧。”何灌几句抢白,直把赵楷气得七窍生烟,却也没有更好的理由来反驳,只得怏怏地离了皇宫。
当晚,太子詹事耿南仲为太子视医药。耿南仲自然明白赵桓的心思。对外则宣称太子至夜半方苏。翌日,赵桓上殿,又再三固辞。道君不从,坚令太子即位。赵桓也就不再谦让,乃即大位,御乘拱殿见宰执、百官。于是,尊道君皇帝曰太上皇帝,使居龙德宫,道君太上皇后郑氏居撷景园。以少宰李邦彦为龙德宫使,太保、领枢密院事蔡攸,门下侍郎吴敏副之,侍奉道君太上皇帝左右。又遣威武军节度使、宦官梁方平守濬州,加何灌河北、河东路制置副使,使扼河津。
因金人兵锋已近,十二月二十八日,有定策功的李纲得以入对延和殿。赵桓很热情地给李纲赐座,道:“爱卿才华横溢,朕在东宫时便有耳闻,你的《论水灾事乞奏对状》一疏,朕至今犹能记诵。还记得那是宣和元年六月,开封大水,爱卿当时任起居郎,便因其位,劝上皇广开言路,有‘择其可采者,非时赐对,特加驱策,施行其说’之语。无奈上皇不予采纳,还下诏说:‘李纲所论不当,罢起居郎’并将爱卿远贬福建沙县。朕当时韬光养晦,虽有不满,却敢怒而不敢言,只是私下赋诗一首,其中有‘秋来一凤向南飞’之句,即是惋惜爱卿远谪之意。”李纲感激涕零,起身拜道:“微臣何德何能,敢叫陛下萦怀若此。”赵桓连忙扶起李纲,道:“不必如此,朕爱才而已。”
李纲擦拭了眼泪,返归座位,道:“陛下养德东宫,十有余年,恭俭日闻,海内属望。道君太上皇帝观天意、顺人心,为宗社计,传位陛下。这一让一受,都是十分清楚明白,合乎法理的,天下无人敢有异议。返观唐肃宗旧事,则属于擅自登位,其合法性就远远不能与陛下相比拟了。所以陛下更应当感激上皇恩德,极天下之物力,奉养太上皇帝,以彰圣孝,使绝物议。”说完这一点,李纲顿了顿,又道,“既而微臣见重于陛下,鉴于当今之形势,更要斗胆进言。今金贼寇我国境,声势虽然可怖,然而一旦听闻有内禅之事,其势必将销缩,当有请和之举。不过,金人狮子大开口,以过分的条件来邀求朝廷,也是可以想见的。臣估算了一下,金人大概也就会提这么五点:欲称尊号,一也;欲得归朝人,二也;欲增岁币,三也;欲求犒师之物,四也;欲割疆土,五也。欲称尊号,如契丹故事,当法以大事小之义,不足惜。欲得归朝人,当尽以与之,以昭示大信,不足惜。欲增岁币,当告以旧约,以燕山云中归中国,岁币本可增于大辽者两倍;今既背约自取之,则岁币当减。然而国家为敦示和好,不计较货财,姑如原数可也。欲求犒师之物,当量力以与。至于疆土,则祖宗之地,子孙当以死守,不可以尺寸与人。愿陛下留神于此数者,坚持原则不松口,更不要被无知廷臣的谬论所动摇,则可以绝后患也。”
赵桓赞道:“卿有大才,而朕已登大宝,岂有再使埋没之理?即日起,擢李纲兵部侍郎。”李纲再拜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