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靖康元年元月三日,梁方平弃濬州南遁,何灌不守河津,望风溃散的消息传入汴京,京城震动。而十二月中旬借给事中出使金营的李邺返京,一上朝便奉道:“不可战,不可战啊!臣在贼营,知贼虚实,贼强我弱,非和不可御敌。”赵桓惊问:“金贼如何强盛,卿且如实道来。”李邺道:“其人如虎,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其势如泰山,中国如累卵。”李纲勃然出班奏道:“陛下不可听信此人之言。以中国之大,都城之坚,必可守之;而勤王之兵在途,不日即可大集;金人便抵城下,其势如强弩之末,必不可久之。且请陛下用兵!”李邺哂笑道:“俗话说得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李某自金营归朝,此‘六如’皆亲眼所见,亲身感受,岂能有假?”李纲则道:“好一个‘六如给事’,我却说你胆小如鼠,障目如蝠,蠢笨如牛,乞怜如犬,赴贼营如媚主,归朝堂如报丧。”“你!”李邺气得说不出话来。李纲则得理不饶人,又道:“大敌当前,此人丧节媚敌,该当处斩。上皇以社稷相托,天下瞩目,陛下不战不足以报天下人之厚望啊。”于是降旨,迁门下侍郎吴敏知枢密院事,为行营副使,以兵部侍郎李纲为参谋官,团结军马于殿前,立志与金人一战。
翌日,李纲待对于延和殿。太宰兼门下侍郎白时中奏曰:“汴都实不可守,汴都以北,一马平川,虏骑朝渡河而夕至矣。唐昭宗乾宁初,国子监博士朱朴就有迁都襄邓之议。襄、邓者,南阳也,汉光武龙兴而未王之地也,山河壮丽,沃野千里,其险足固,其土足食;东瞰吴越,西控川陕,南跨汉沔,北接京洛,自古形胜之地,兵家必争之;又实为水陆枢纽,若广浚漕渠,运天下之财,可使大集。”赵桓两眼放光,道:“依卿家所言,端的是好地方,强似这汴京许多。”白时中点头微笑,面有得意之色。
李纲在殿外听不下去了,心急火燎,恰好遇到知东阖门事朱孝庄经过,忙拉住朱孝庄,道:“有急事,欲与宰执廷辩,公能代我启奏么?”孝庄道:“宰执奏事未退,而从官求对,这没有先例啊。”李纲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用什么先例。为宗社计,请孝庄兄破例一回!”孝庄许诺,上殿启奏。继而圣旨下,宣李纲入对。
李纲拜讫升殿,立于执政之末。启奏曰:“闻诸道路,宰执欲奉陛下出狩,以避狄。果有之,宗社危矣。且道君太上皇帝以宗社之故,传位陛下,今舍之而去,可乎?”赵桓听罢,默然许久。白时中冷笑道:“都城岂可以守?”李纲反驳道:“天下城池,还有比都城更坚固的么?且宗庙、社稷、百官、万民所在,岂能舍弃之?若能激励将士,慰安民心,与之固守,岂有不可守之理。”话未说完,太监陈良弼自内殿出,奏道:“京城四壁城墙虽然坚固,但城上楼橹久未修葺。又城东樊家冈一带,护城河既浅且狭,决难保守。仆领京城所,故而知之,愿陛下详议之。”赵桓听罢,对李纲道:“卿可同蔡懋、良弼去实地看一看,朕就在这里等候爱卿。”李纲领旨下殿,与同知枢密院事蔡懋、太监陈良弼急急赴城东,登城楼,检视城濠。不久,即回奏延和殿。
赵桓迫不及待地问道:“如何?”蔡懋道:“臣以为不可守。”李纲抢白道:“城坚且高,楼橹虽然是有破损,但是没有楼橹一样可以守御。护城河是因为樊家冈一带为皇室禁地,不许开凿,所以确实较为浅狭,然而以精兵强弩占据,可保无虞。”赵桓这才稍稍安心,又环顾几位宰执,问:“策将安出?”宰执皆默然。李纲道:“今日之计,莫若整饬军马,扬声出战,固结民心,相与坚守,以待勤王之师。”赵桓问:“谁人可以为将?”李纲道:“朝廷平日以高爵、厚禄畜养大臣,是为了有事的时候能够使用。今日形势,虽然白时中、李邦彦等都是书生,未必知兵,然而借其位号,控驭将士,以抗敌锋,却是作为宰执当仁不让的职责。”白时中大怒,心道:“凭什么你李纲在皇帝面前邀功,却叫我们上阵送死?”越想越气,便厉声对李纲喝道:“李纲你不是能耐么,你能将兵出战否?”
李纲徐徐答道:“陛下若不以臣为庸懦,如果能叫李纲治兵,李纲愿以死报。然而李纲人微官卑,恐不足以镇服士卒。”赵桓忙问宰执:“执政有何空缺?”赵野对曰:“尚书右丞缺。以宇文粹中随道君东幸故也。”赵桓道:“李纲除尚书右丞。”当即赐予袍带并笏板。李纲拜谢,道:“时局艰难,社稷倾危,臣虽不才,却不敢推辞,惟有尽心竭力,以报陛下知遇之恩。待胡虏退却之日,臣必将还此高位,退归原职,不敢有丝毫僭越。”赵桓笑道:“爱卿过谦了。”
时候不早,皇帝起驾进膳,赐宰执食于崇政门外庑,食罢再召对于福宁殿,继续讨论去留之计。
众宰执犹劝赵桓南狩襄邓,又有迁江南之议,又有幸巴蜀之议。赵桓颇为心动。末了,圣旨下:“命李纲为东京留守、李棁副之。车驾即日启程,西幸秦陇。”李纲大惊,出班启奏道:“万万不可啊陛下。昔日安史之乱,唐明皇闻潼关失守,即幸巴蜀,宗社、朝廷碎于贼手,多年之后才勉强恢复。本朝范祖禹评价此事,谓其失误之处在于不能坚守以待勤王之师。今陛下初即大位,中外欢欣拥戴,四方之兵不日云集,虏骑必不能久留。舍此而去,如龙脱于渊,车驾朝发而都城夕乱。虽臣等留,何补于事?宗社、朝廷也会因为陛下的离去、京城的失守而成为一片废墟,愿陛下再三思之啊。”
赵桓听完李纲的言论,暗暗点头,思之良久。然而太监王孝竭从旁奏曰:“皇后、勋戚重臣都已经启行,陛下岂可留此?”赵桓闻之色变,从御榻上走到李纲跟前,哭道:“爱卿不要再挽留朕了,朕将亲往陕西,起兵以复都城,决不可留此。”李纲泣拜,俯伏上前,道:“陛下一走,都城即乱,臣等俱将陷于敌手,与其死于贼营,不若陛下赐臣以死,尚可保全忠节。”
正在赵桓左右为难之际,宋神宗第十二子燕王赵俣、第十四子越王赵偲到了。两人都是皇帝的叔父,都以才具见闻,在宗室中颇有人望。赵俣道:“臣闻陛下欲弃宗社而去京城,臣窃以为不妥。京城,国之根本,陛下不守京城,却叫天下臣民何以聆听圣训,何以得闻圣旨?京城非一般之城,乃国之象征也。且宜固守。”赵偲也奏道:“京城有精兵七万,民逾百万,自古天子守国都,陛下只须振臂一呼,京城军民无不愿为陛下死战。臣闻虏骑过河者不过六万,多为契丹、渤海杂虏,能战之兵不过三万。我以禁军精锐据守坚城,又有百万士民助之,京城何愁不守?”赵桓默然点头。经过再三思量,赵桓意志稍定,随即取来纸笔,御书“可回”二字,用玺,交给太监,使之追还皇后及勋戚重臣等人。又望着李纲,道:“是卿等留朕,朕既留,治兵御寇之事就完全托付给爱卿了,爱卿不要误朕,守国之事重大,不可稍有疏虞。”李纲诚惶诚恐,慌忙叩头谢恩,道:“陛下以社稷安危托与微臣,臣敢不效死!守都城,拒强虏,安社稷,臣肝脑涂地,在所不惜。”于是仍以前旨,赵桓命李纲与李棁同出治事,共卫京城。
这天夜里,李纲宿于尚书省。入夜,风雪不止,寒气逼人。有执事禀报:“辕门外有人奉当年鲁国公曾太师遗作欲献于大人,以助大人守城。”“是什么人?”李纲问。答曰:“是一男子,身形俊伟,仪表堂堂。”李纲想了想,道:“快带我去见他。”
出得都堂,只见得一男子端立于门外一旁,于风雪中,宛如冰铸玉雕一般。李纲赞道:“好男儿!”便上前询问:“阁下可是送书之人?”赵豫正想着事情,听到有人这么一问,便回过神来,赶忙施礼道:“正是在下。敢问尊驾就是尚书右丞李大人么?”李纲微笑道:“我就是李纲。”赵豫喜道:“大人亲出问询,足见诚明。”说罢将《神火密令》恭敬奉上,道,“此书已非原著,乃经前辈高人钻研提升,更甚实战。只是谨慎起见,书作以回鹘文写就,须经通译,才能得窥真义。”李纲接过书本,大致翻了翻,因问:“此书得自何方?”赵豫道:“大人不必细究此书出处,但得有助于守城,便可告慰先贤。”李纲又问:“阁下索价几何?”赵豫笑道:“此书无价,惟付忠臣,使守社稷,善莫大焉。”说罢恭敬地行了礼,转身欲去。李纲忙止住赵豫,问:“义士愿为国家效力否?”赵豫道:“愿杀金贼,誓保黎民。”李纲赞道:“好!义士可愿投我麾下,共卫京城?”赵豫道:“小子无尺寸之功,怎敢辱没大人英名,愿为一小卒上城守御可也。”“好!”李纲道,“请义士留下名姓,我可代为引荐。”赵豫道:“在下姓赵,单名一个豫字。”李纲道:“义士稍候,我入城楼取纸笔。”赵豫还待说什么,李纲却已匆匆返入衙门。同来的兵士道:“李大人就是这副急性子,此刻定是写荐书去了,烦请义士稍候。”赵豫没奈何地笑笑。
不多时,果见李纲风尘仆仆地回来,手里握着一卷书札,照了面便笑着递与赵豫,道:“义士久候,这是荐书并本官的名刺,义士可赴东壁樊家冈守御,那里正缺像义士这样的忠勇儿郎。”赵豫接过书札。李纲想想,又道,“对了,义士若有什么困难,或有什么建言、计策,都可以到都堂找我。”赵豫点头答应,再三拜谢李纲,径直回府。
一家人都在焦急等待赵豫归来,见赵豫进门,都喜上眉梢。清儿自是端上热腾腾的姜汤,安伯和张简则问长问短,赵豫一一具答。清儿道:“李大人端的是个忠臣,这年头,像李大人这样的,殊是少见。”赵豫点头道:“郑伯母的遗作,终归是有了恰当的归宿,也可告慰她的在天之灵了。”张简则道:“希望能对守城有所补益。”赵豫道:“小简子,咱既然拿到了荐书,明日可就要登城守御了,你可愿意同往?”张简笑道:“大哥去哪里,小简子就去哪里。”赵豫拍拍张简肩头,道:“好兄弟!”又对安伯道,“时候不早了,大家都去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呢。”两人答应着,各自回房休息。
半夜里,赵豫醒时,枕畔不见清儿,却见妻子端坐案前,正在书写文字。待清儿收笔起身,赵豫才问道:“清儿,睡不着么?”清儿回首,对丈夫笑笑,眼角却挂着泪珠。赵豫赶忙起身,为妻子披上大氅,又拥入怀中,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若是缘尽今生,咱俩却已约定来世,又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呢。”清儿含泪点头,道:“来世终属渺茫,今生却要珍惜。哥哥须得答应清儿,在生死面前,该当记着清儿,得能不死,便不要轻生。”赵豫流泪答应,夫妻俩紧紧拥抱在一起。
末了,赵豫问:“清儿写的什么?”清儿笑答:“睡不着,故而填了一首拙词。”
赵豫展卷细看,却是一首《女冠子》,题曰:不南冠。词曰:
“北风穷悍,吹皱一池秋泮。荒云散。江烟飞残岸,野燹焚秦篆。
“抬望其汹汹,伏却之惶乱。何事作南冠?战中原。”字体一改清儿惯用的娟秀小楷,用了草书。赵豫轻吻妻子秀发,道:“清儿最是解语之人,有妻若此,死亦无憾矣。”
正是马滑霜浓,两人重归卧榻,只是相叙离愁,静待天明。
天明雪霁,李纲上朝,道路纷纷,所见所闻却与昨日之议不同。御前车马,卤簿法驾均已罗列于道路;太庙神主已出,据闻已于太常寺暂寄。李纲行至祥曦殿,见禁卫皆全副武装,穿戴整齐,而乘舆服御皆已陈列,六宫袱被正在装车。李纲顿时悲从心生,厉声喝问禁卫:“你们愿意以死守京城,保宗社么?还是更愿扈从皇帝,巡幸州郡?”禁卫皆呼曰:“愿以死守宗社!”又有士卒流泪大呼:“我等父母妻儿皆在京城,不居此,将安之?请尚书大人为我等进言!”李纲听将士们这么说,亦流泪,便拉着殿前都指挥使王宗楚等人,一起去见皇帝。
见到赵桓,李纲跪拜道:“陛下昨己许臣留,今复戒行,何也?且六军之情己变,彼有父母妻子皆在都城,岂肯舍去?万一中途散归,谁来守护陛下?而且虏骑己近京畿,若彼得知陛下离开京城未远,以健马疾追,陛下又何以抵御?”赵桓皇皇不知所答,思之半晌,始命辍行。
李纲知道都是白时中、李邦彦之流撺掇皇帝,便顺势对在场的宰执们道:“上意已定,敢有异议者,斩!”李纲进而出祥曦殿,传旨宣示道:“官家已降圣旨,许以留守京城,乘舆不复出城!”众禁卫欢呼雀跃,皆拜伏,口呼万岁,其声震地。
李纲情绪激动,复又入殿,劝赵桓:“陛下,你听,壮哉我儿郎!军心可用,陛下此刻宜登御楼以见将士,鼓舞士气,可令诸将士效死也。”赵桓点头称善,遂登宣德门。
李纲与吴敏草就诏书,递与阁门官,阁门官读道:“金虏者,北隅小民,人不过十万,起于微末,屡犯尊上。先灭契丹,不知餍足,复来犯境,危我宗社,戮我人民,掠我资财。中国虽大,岂容其牧马;财物虽丰,繄填其欲壑?惟我亿万中国之人,同仇敌忾,奋醒狮之威武,倚祖宗之福荫,一人即一城池,一木即一长戟。贼兵可有数万?中国之人何止千万?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觊觎大宋者,虽悍必亡!使我士庶人人有效死之心,每每有御侮之志,则虏骑南来,必叫其匹马不得北返!《礼》曰:内乱不与焉,外患弗辟。朕心决绝,与众将士守宗庙、死社稷,不退半步,不惜一死,势不叫胡虏轻视中华!”阁门官每读一句,将士声诺一片。须臾,六军皆感泣流涕。于是固守之议始决。
于群情激励之际,赵桓又因时而授李纲为亲征行营使,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曹曚副之。太宰兼门下侍郎白时中罢职,李邦彦为太宰兼门下侍郎。守中书侍郎张邦昌为少宰兼中书侍郎,尚书左丞赵野为门下侍郎,翰林学士承旨王孝迪为中书侍郎,同知枢密院事蔡懋为尚书左丞。
以李纲起于太常寺,故而李纲的亲征行营司置司于宣德门外太常寺一侧,早已被裁撤掉的衙门大晟府。皇帝赐银、绢、钱各一百万贯匹两;文臣自从五品朝请大夫以下,武臣自正七品武功大夫以下,可直接听命于行营司;又颁给将校官告、宣帖三千余道,一切许以便宜从事。
自此,李纲开始着手京城守御,诸般守备之具开始措置城头。以百步法分兵备御,每壁用正兵二千余人,保甲、居民、厢军之属不算在内;使人抢修楼橹、挂毡幕、安炮坐、设弩床、运砖石、施燎炬、垂檑木、备火油,凡防守之具,无所不备;四壁各有从官、宗室、武臣为提举官,诸门皆有中贵人、大小使臣;又团结马步军四万人,为前、后、左、右、中军。八千人设一统制官,统驭将领、队将、士卒等,每天抓紧操练。
李纲又按地域排布四万守军,使其各有所守:以前军居东水门外,护延丰仓。延丰仓有粟、豆四十万石。后来,勤王之师二十万大集城外之时,其军粮供给靠的就是这个大仓。又以后军居东门外,占樊家冈,使贼骑不敢近。而左、右、中军居城中,以备缓急。
这一天是靖康元年元月五日,赵豫洒泪辞别了清儿,与张简一道,赴城东樊家冈城墙投军。听闻东壁提举乃是郓王赵楷,赵豫心下踌躇,便站在一旁不再向前。张简不解,问:“大哥,你这是怎么了?再晚,怕是报不上名了。”赵豫将张简拉到一旁,道:“我与郓王素有嫌隙,不如,咱们换个地方。”张简挠挠头,道:“可是换个地方,李大人的荐书就没用了呀。”赵豫笑笑道:“只做个平头小卒,一样可以保家卫国。”说罢向城北酸枣门而去。张简忙道:“大哥等等我。”待追上赵豫,又笑道,“大哥去哪里,小简子就去哪里,当官儿也好,当兵也罢,小简子誓死保着大哥。”赵豫问:“保着我做甚?刀箭无眼,紧要关头万一顾不上你,你还是要照顾好自己才是。”张简道:“哥,便是小简子死了也不能让你死,你若是死了,嫂子还怎么活呀?”赵豫顿时一愣,叹了口气,道:“傻小子,我与你嫂子生死都在一起,是生或是死,又有什么分别?你年纪还小,将来还要成家立业,可不能说死就死呀。”张简心下感动,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答应了一声。
到得酸枣门,时候尚早,两人顺利地投了军,成为卫戍京城的两名普通士兵。
京城守御在李纲的统筹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赵豫和张简每日操练步伍,搬运矢石,修葺楼橹,一切紧张有序。到得夜间自有正兵戍守,两人还得回家住宿。每日里清儿总是做好热腾腾的饭菜,殷勤服侍丈夫,照顾张简,日子过得颇为舒心。可是好景不长,元月八日,金军还是来了。
金军主力径直抵达城西北牟驼冈下寨。因为郭药师曾经来过汴京,当时道君皇帝赵佶曾命其打毬于其间,故而知道此地可以屯兵下寨。牟驼冈地势缓缓地伏,三面据水。前枕雾泽陂,是大宋朝廷养马的地方,草料豆麦堆积如山。金人在此下寨,不但抢得了宋人的两万匹军马,更解决了战马的粮草供应问题,可谓是一举两得。
李纲毕竟是书生,没有经验,事前未对此地给予充分的重视,只派两千士兵把守。那两千人哪里抵得住六万如狼似虎的金军?金人一来,便纷纷溃退。城头上的李纲见此情状,痛心悔恨不已。如若提前将驷监的军马并草料抢入城中,而不是只派个两千官军把守,将使局面不至于如此被动。
当天傍晚,金人以大船数十只顺汴河相继而下,攻汴京正西的西水门。李纲率众临城捍御,募敢死之士二千人,列布拐子弩于城下。大船至,即以长钩摘就岸,投石碎之。又在中流安排扠木,又运来蔡京家的山石,叠于门道间。宋军奋勇,就水中斩获百余人。自入夜防守至天明,始保西门无虞。
李纲顾不上休息,金人退却后,即入对乘拱殿。然而正当奏事的期间,传报金人转攻城北,酸枣门、封邱门一带告急。赵桓急忙命令李纲赴北壁守御。李纲刚出大殿,想到什么,又即退回,启奏道:“昨夜贼兵攻城不克,势必恼羞成怒,此番攻来攻北壁,其势必然凶悍无极,目下京城每壁皆平均用力,兵力恐不敷用。臣斗胆,乞禁卫班直善射者千人以从,可保北壁无虞。”赵桓应允,即遣御药卢端同行,领御龙弓箭直千人赴援北门。
汴京乃是大宋首善之都,形制巨大,自禁中到外城新酸枣门,差不多有二十里路。李纲心中惴惴,恐怕去迟了城防会失手,便一路不断催促车夫速行。马车驰过大街小巷,大队人马急奔城北。好容易到得新酸枣门,见金人悠悠然胸有成竹,布列方阵,推着云梯来攻城墙。李纲急忙命令御龙弓箭直登城射箭。御龙班直骁勇,弩箭射出,金人往往应弦而倒。李纲心中大喜,终于缓了一口气。连夜来忧心操劳,神形疲惫,便叫人摆了胡床,坐于酸枣门下稍事休憩。正当此时,竟闻城头纷乱,有六七个人头自门上掷下。李纲见是汉人首级,急忙询问。卫士答道:“这些都是斩获的奸细。”李纲摇头道:“奸细?奸细岂有如此成群结伙,大张旗鼓的?怕是有人乘乱妄杀。”于是领着众卫士登城查证。
登上城头,李纲大吃一惊,只见赵豫领着数人,正自抵抗,有御龙弓箭直指着赵豫不住嚷道:“他是奸细,不杀此人,城门恐失。”赵豫领着众人不住解释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不要血口喷人,拿些陈年旧事来蛊惑人心。我等流血流汗,为的是守御京城,杀退金贼。你可曾见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国家的事情?便是有,也等打退了金人再作处置不迟。”那人兀自不听,只是煽惑众人上前围捕赵豫,却被李纲喝止。
李纲喝问御龙班直姓名,那人道:“小人姓吴,名守道。四年前,小人与赵豫一同供职于禁中。赵豫仗着柔福帝姬青睐,不可一世,从来不把我们这帮兄弟放在眼里。其后因伙同其母勾结辽国而入台狱,于押送滑州途中潜逃。此事可考问于郓王殿下。而再后来,此人荫补大辽兰陵郡王。此事可直接考问其本人,今日又有这些识得他的民夫作证。这些民夫,竟是燕中汉儿,这些人,岂是能够真心守城的,难保战不利时倒戈相向,助纣为虐。不如杀之,以绝后患。”
赵豫流泪跪下道:“大人明鉴,赵豫身边,都是有血有泪的汉家男儿,为保社稷,抛家弃子,性命在所不惜,若大人信不过他们,放他们回家便是,何至于杀戮?若要拿问,只拿赵豫一人,与旁者无关。”不料赵豫这么一跪,呼啦啦跪下一大片。不但赵豫身旁的汉儿们跪下了,与赵豫一同入伍守城的士卒也有跪下的。众人齐呼:“请大人明鉴!”又有人大呼道:“此处无奸细,都是好男儿!”有人道:“要杀杀我,与赵郡王无关!”
李纲见状,对身旁一位匠作官道:“去,将手炮取一些来。”又道,“前天夜里,就是你们这位赵郡王来找我,献了一本先贤的遗作,经翻译成汉文,果然是论述精妙,方法实用。其荦荦大者,无不洋溢着安邦保国、抗敌御侮的情怀。先贤若此,其传人岂有不肖之理?又此人与柔福帝姬交厚。帝姬之中,柔福最为敦厚,天下之人莫不知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此人不类帝姬,帝姬何以垂青?此事待本官问过帝姬便知。如今大敌当前,疑人不用,既用之,岂能复疑之?接战至今,本段城墙未失,足见尔等汉儿也罢,投附人也罢,皆是炎黄子孙,能舍命为国之义士也。英雄不论出身。自今而始,众位不得相疑,既在这个城头之上,便是我大宋子民,且宜戮力同心,杀金贼,保社稷。尔等可能做到?”众人大呼:“能做到!能做到!”
李纲又从匠作官手中接过手炮,道:“此物名曰‘手炮’,乃依赵豫所献之书札赶制而成,如今分发一些给你们试用。”于是将十支手炮发放给守城士卒。又兴致勃勃地对赵豫道:“书作者将焰硝的配比从五成提升至七成,居然威力大增。”
此时金人发起了另一波攻击。众人大呼应战。持手炮的士卒在匠作的教习下装药,点火,瞄准,射击。弹丸碎片挟着火药威力爆射出去,火光耀目,声如惊雷,金兵大片倒下,又为火药声势所慑,茫然不知所措。宋人大呼威武。李纲则拈须大笑。
金人暂退。赵豫与众汉儿将死难同伴的尸身抬下城头,与城下首级连缀在一起,整整齐齐地摆放了一排,众人见此情景,无不唏嘘流泪。李纲拍拍赵豫肩头,安慰道:“赵兄弟,本官来迟,以至有此不幸。”赵豫摇头道:“若不是大人主持公道,我等岂还有命在?大人是国家栋梁,百姓喉舌,就算是为了大人,我等也愿戮力死战,请大人放心。”李纲含泪点头。赵豫说罢,辞别了李纲,与张简等人复又登城守御。
金人复来攻城,此番拥数十座鹅车而来,其势甚张。赵豫急急来找李纲,道:“务必要烧了鹅车,否则金人一拥而上,我辈难保城墙不失。”李纲忙问:“义士有何计策?”赵豫道:“请募敢死之士数百人,缒城而下,务使鹅车不得靠近城墙。”李纲道:“义士壮哉!”于是令守将在守城士卒中招募死士,须臾之间,数百死士已集。赵豫提了环首大刀,领着一班死士用绳子缒下城头。
到得城下,只见护城河已被填平,金人簇拥着鹅车正缓慢地靠近城墙。赵豫振臂高呼,众人在赵豫的带领下冲杀出去。杀金兵,夺鹅车,引火焚烧一气呵成。人人奋不顾身,喊杀之声震天。李纲立于城头,令御龙弓箭直以神臂弓弩掩护已方死士,射杀来援金兵。城上城下配合默契,死士们烧毁鹅车数十座,岂旋登城。将割取的金人左耳撒了一地,计斩获金人首级数百级,其中十余级耳有金环,而金军之中领兵者皆戴金环。
是日,城北四门皆受到金军的猛烈攻击。除赵豫所在的新酸枣门外,陈桥、封邱、卫州三门也都经受住了金军浪潮般的猛攻。四门之中,金军以攻击新酸枣门为重中之重,此门之战最为惨烈。金人箭矢集于城上有如猬毛,士卒亦多有中箭而伤亡者。李纲皆厚加抚恤并厚赏守城众将士;赵桓则派遣太监劳问,降御笔褒谕,又发内库御酒、银碗、彩绢等赏赐将士,众将士人人雀跃,大呼“官家圣明”。
从天明杀到黄昏,宋军将士手刃、射杀金兵数千。而金人受阻之余,知道汴京城防坚固,士庶同心,不可以武力攻取,于是转而使出了和谈的手段。
话说赵豫和张简两个血人回到家中,令清儿悲喜交集。喜的是两人都活着回来了,悲的是战争之惨烈,两人已是半人半鬼,便似从冥界归来一般,而赵豫身上伤口兀自涔涔渗血,尤令清儿泪流心痛不止。
两人清洗干净,扔了血衣,方显出人的模样。此刻的清儿,含泪望着哥俩,笑靥如花,心里只是高兴。一边吃饭,张简一边道:“嫂子,就冲着你这笑脸,小简子和大哥必然每天都能活着回来。”清儿笑着点头。赵豫笑着拍了拍张简,道:“金人胆寒,不复来攻,明日你便不想活着回来,怕都是不行的了。”四人皆笑。赵豫又不无忧虑地叹息道:“打是打赢了,谈和却未必容易了。”张简问:“这是为何?还有什么比打仗死人更难的么?这么难都打赢了,还怕他谈和作甚?”赵豫道:“小简子,你还太年轻,有些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么简单。能打退金军,那是李大人统御有方,战事上,惟李大人说了算。若是和谈,朝中多少奸佞环伺帝侧,庙堂之上,怕就是奸邪的乐土了。金人从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完全可能假借朝中奸人之手而得到。而今上庸懦,反复无常,怕是经不住奸臣们的撺掇,最终让将士们的血白白流洒啊。”清儿道:“哥哥已尽了本分,庙堂之事,自有大臣们裁处,哥哥不必挂怀。再怎样,李大人还是会据理力争的,必不叫奸人得惩。”赵豫点头道:“但愿如此。”又道,“清儿,明日哥哥就在家里陪你了。”清儿喜出望外,问:“哥哥不去守御了么?”赵豫笑道:“和谈之议既起,哥哥便去巡城站岗也是枉费时日,不如在家陪伴清儿。”清儿喜笑颜开,点头称是。张简则道:“今日收兵之时,李大人有意委大哥以官职,大哥便已却而不受,说什么自己‘终究是身世不清不白的人,混迹于军中,总归受人嫉恨,不若离去。国家若有用人之时,再当效命’云云。”清儿却不管这些,只为丈夫不再命悬一线,便是天大的喜事。
第二天一早,赵桓登崇政殿。“六如给事”李邺连夜出使金营,半夜被李纲堵在门外不得进城,至天明才得进入,已是憋了一肚子的气。这时候李邺恭敬地向太监呈递斡离不书信,因奏道:“金酋斡离不具言所以举师中国者,以上皇用人不察,用事不明,诸多违背两国誓约之故。闻上内禅,愿复讲和,乞遣大臣赴军前,议所以和者。而臣以为李纲既然主持大局,当赴金营议和。”
李纲出班奏道:“臣愿往。”赵桓默然良久,摇头道:“卿方治兵,不可。”又顾问众臣道:“宰执谁愿赴金营议和?”问了两遍,竟无人应答。李纲复道:“陛下还是派臣出使吧。”赵桓道:“卿性刚,不可以往。”又道,“兹命同知枢密院事李棁奉皇命出使金营,尚书驾部员外郎郑望之,亲卫大夫、康州防御使高世则副之。”李纲对曰:“今虏势方锐,吾大兵未集,不可以不和。然而怎么个和法,却是殊为关键,谈得好,则中国之势遂安,不然却是祸患无穷啊。今宗社安危,在此一举!臣惧李棁柔懦,恐误国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