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红色的夕阳奇妙地一抖，沿着山脊滑落下去。天渐渐黑了下来，殷商国都朝歌千家万户陆续亮起了灯火。
数十丈高的鹿台之上一盏盏宫灯依次闪亮，勾勒岀富丽堂皇的楼宇宫殿，在夜幕下犹如天上的仙境琼阁令人神往。
鹿台上装饰华丽的摘星楼数只大鼎燃起熊熊火光，驱散着凛冬的严寒。三十二名乐师在大殿一角持各种乐器演绎着舒缓优美的乐曲，六十四名舞伎在地毯上轻歌曼舞。而看客仅有须发杂白的帝君子受和司寇丹季。两人面前的几案上摆满美酒佳肴，但两人几乎没有食欲。
一曲终了。
子受挥了挥手，舞伎乐师退场。
内侍宫女垂首侍立在殿外，大殿里显得空空荡荡。
子受端起金杯又放下，扯了扯披着的鹿皮袍子，抬眼看着丹季：“除了谣传寡人每日晚宴必用金杯喝处女初潮的经血，用象牙筷吃炙烤的童子肉，还有何流言？”
丹季有些不自在：“市井传闻，娘娘是九尾狐狸精变的，专门魅惑天下。”
子受沉默片刻，突然笑了：“这个谣造的真没有水平。丹季，娘娘的寝室中悬挂着一幅九尾白狐的画像，你可知为何？”
丹季道：“微臣不知。”
“娘娘是涂山氏的后裔。”子受娓娓地道：“从前大禹治水时经过涂山，偶遇一只九尾白狐现身，认为是天降祥瑞，于是娶了涂山氏首领的女儿嬑己为妻，整治了洪水，平定天下，划十二州为九州。他的儿子姒启秉承父业，开创了夏朝。涂山氏的后裔因而把九尾白狐当成本族群的图腾。涂山女柔媚多姿，优雅动人，所以被称为雅女。”
“原来如此。”丹季由衷道，“难怪娘娘美艳万方，宛若天人。”
子受抚摸着胡须：“最近都城流言蜚语颇多，有些不寻常。”
丹季道：“微臣已经加强了戒备，日前抓到了几名造谣者。经审讯，这几天招供是受微子指使才到处散布的谣言。”
子受苦笑：“寡人这不争气的哥哥一贯只会玩些长舌妇似的伎俩。怎么？他又偷偷地潜回都城了吗？”
丹季道：“微子的形踪目前还不清楚，微臣会加紧盘查。”
“算了，别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动干戈，把那几个造谣的人也放了。”子受道，“眼下要紧的是要彻底清除那些装神弄鬼的巫婆神汉，纠正风气，让黎民百姓不要再顶礼膜拜虚无飘渺的鬼神，要颂扬祖宗的功德，崇拜为国开疆辟土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这才是正道。”
丹季道：“微臣明白了。”
“寡人戎马生涯三十余载，终于平定南方西方，开拓东方，令长江上中下游全线贯通，完成了老祖宗的夙愿。可是夷蛮戎狄笃信鬼神，食古不化，所以要贯彻法度，移风易俗，多方教化。”子受操起筷子吃菜，“这些年寡人想了很多。夏朝过分强调礼仪，条条框框太多，吹捧无为而治，使人慵懒，丧失进取精神。商法太过严厉，种种酷刑令人生畏，要逐步把五牛分尸、炮烙、凌迟这些酷刑废了。箕子给寡人提过建议，把礼和法融为礼法治国。寡人的这个叔父是大才，可惜为了阻止寡人废除世袭制，一夜之间竟然疯了。这段日子他在牢狱里还整日咒骂寡人吗？”
丹季摇了摇头：“不曾骂了。不过举止依然怪异，这几日非要用脚趾弹琴，说要镇住姬昌的鬼魂。”
子受失笑：“他如何知道姬昌死了？”
丹季道：“拘押箕子大人的石牢是当年关姬昌的那一间。他疯颠的太厉害，牢头就吓唬姬昌的鬼魂会来勾他的魂。”
子受叹息一声：“只要把他关在牢里，不要吓他打他。人疯了比死了还遭罪。”
丹季点头：“是。”
子受做了一个手势：“喝酒吃菜，别浪费了。”
丹季依言动筷子。
子受喝了一杯酒：“丹季，你可知寡人为何想要废除世袭制？”
丹季思考了一下：“废除世袭制，能把割裂成很多块的疆土统一起来，真正形成一个庞大的国度。”
子受自己斟酒：“废除世袭制最大的好处，就是少养一帮酒囊饭袋。贵族的孩子永远是贵族，奴隶的孩子永远是奴隶的格局，是世间最大的弊端。贵族的后裔像猪一样愚蠢也能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奴隶的后代纵便天纵英才，却只能如牲口般被奴役，永无出头之日。这太不公平。”
丹季道：“帝君，可是废除世袭制会遭到贵族们的极力反对，还会引发诸侯国的叛乱，请三思而后行。此前帝君捣毁祭坛就饱受非议，比干大人甚至抱着祭器撞死在太庙的神龛上。”
“是啊。”子受感叹，“破除迷信总会触犯一些人的利益。废除神权的本意是让那些借鬼神之名为祸人间的巫觋不再为非作歹，但黎民百姓已经习惯屈膝下跪了。真要废除世袭制，破除分封，不知道还会闹出多少事来。如果转化这些矛盾，着实让人头痛。然而寡人早晚不会容忍一堆食世袭俸禄却对朝廷了无寸功的蛀虫，在眼前晃来晃去。”
“帝君，多年征战，朝廷开支巨大，军民已然疲惫。待彻底平定东夷，修养生息一段时日在改制，才不会半途而废。”丹季放下筷子，“百族融合也需要时间，才可能屏弃鄙俗陋习，推行文明。微臣以为当下应多增开小学、大学，另设辟雍，由朝中德高望重的重臣讲学，有时帝君亲自去授课，调教一批诸侯国中有作为的贵族青年才俊，方能改良改制。否则易引火烧身。”
“这个想法好，免得野学泛滥，装神弄鬼之士在民间妖言惑众。”子受呷了一口酒，微微一笑：“丹季，这年头能在寡人面前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的人越来越少了。在朝堂上文武百官敷衍搪塞，装模作样，表面上都在玩忠君报国的把戏，背地里却在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平日里寡人感受的是众星捧月般的荣耀，晚上关上房门才真切地感受到世态炎凉。”他瞅着手中的金杯，“连喝杯酒都是寡酒，个中滋味有几人能品尝？你可知帝尧被篡位的舜囚禁在陶唐谷时，说过一句什么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