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玉萍就安置在语文组里。余悦君让她坐自己的座位，他自己找王新安又要了把椅子撂在一边。然后把桌上成堆的作业、作文，一股脑地推到她面前：“来，小丁同志，指导老师再交给你一个任务！”
丁玉萍还真是听话，当下要来红笔，俯下头，一本本批改起来。同屋的几位老师看着笑：“这个小余，真会使作人！”“小丁，你别听他的，让他自己批！”
余悦君冲那几位抱一抱拳，就乐颠颠出门去找王显章，说文艺表演有谱了。然后带着丁玉萍去各班挑人，挑出了包括李娟娟在内的几十个女生，组成一支舞蹈队。又带学生把他宿舍隔壁“实验室”的大屋子清理出来，接上一台双卡录音机，做她们的排练场。
此外，余老师把他的班主任、语文课堂也一并移给了她。他只是隆重地给她推介了一下，使出浑身解数做了两节“示范”课。
这下余悦君轻省了，轻省得几乎只剩下一项工作，就是指导她工作，就是听她工作，看她工作，陪她工作。上午陪她去听别的老师的课，大多是听她讲语文课：搬把椅子在教室后面坐着，跷起二郎腿，摊开笔记本，煞有介事地写下几行，圈圈点点的。
余指导常常闭了眼听，听她甜润的声音，并配上音乐，婉转缠绵的“秋日的私语”；更会贪婪地睁大了眼看，看她的婀娜体态、眼角眉梢，看得双目灼灼、忘乎所以。还不止是听是看，还要想象她，丰富她，设境移情，赏析她……
她讲完了，请他这个指导老师点评，他就翻开笔记本，“教态好”“板书好”“结构设计好”“语言表达好”……哪儿哪儿都好，好得她都不好意思，对他红了脸抿着嘴笑，笑出两个圆圆的酒窝来——而余指导就过发觉得她好看，又看呆了。
下午，他不得不暂时割舍一下，去操场上训练鼓乐队，督促各班练队形队列。但一有空隙就会跑去实验室的大屋子里，看穿着紧身衣裤、体态玲珑的她喊着口令教那些女孩子跳舞。他会一边瞄着她的姿影，一边做些勤务工作：打水拖地擦桌子，听口令放音乐，然后在她歇息的时候，递过一杯水来。
回到家，他也还会像以往一样，坚持坐到书桌前。看书时却总要走神，乃至莫名地笑出声来。于是摘下那把挂在墙上的尘封已久的吉他，调好弦子敲打着喜洋洋地唱：“我一见你就笑\你那翩翩风采太美妙\跟你在一起\永远没烦恼\我一见你就笑\你那翩翩风采太美妙\跟你在一起\永远没烦恼\究竟为了什么\我一见你就笑\因为我深爱着你\出乎你的预料……”
有时他也会告诫自己，这不过是昙花一现，黄粱一梦，幻象假象好景不长，只是种种决心都无济于事，似乎已经斩断的情思，在她重新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起，就轻易地又俘获了他。于是自我开脱：区区一个9月，9月以后送走了她，一切自会平静；而眼下，姑且放纵一下，权当是梦游吧！
王婧也常会来排练室观摩。王婧一来，他就绷紧神经，谨言慎行，唯恐被抓着话头戳了底。王婧却并不戳穿，她只是不时地拿他开心：拐弯抹角地敲打他，含沙射影地嘲弄他，然后看着他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样子，咯咯地笑；笑完了，又噘起小嘴怅怅地失落，似乎哪个地方不太对似的。
丁玉萍分明觉察到有个关于她的什么话头，却也只能装着不知道。
这天下午放学后，余悦君在语文组里斟酌运动会的项目流程，班里一个男生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陈元彪，来，来了，在实验室那儿，捣乱呢！”
余悦君拔脚就走。
实验室朝东的门开着，一辆崭新的山地自行车停在门旁。门口水泥台阶上，面里背外席地坐着一人，粗着大嗓门向屋里嚷：“都他妈这个点了，还休什么息，上个屁厕所啊！”
余悦君近前“喂”了一声。那人回过头来，是胖乎乎、油光光的一张脸：两眼深埋在肉里，露在外面的就剩两小条细缝；因为扭头，脖子上的皮肉被挤到了一起，螺旋式一圈一圈地堆叠着。此人正是陈庆书家的老三，“四大金刚”之首，陈元彪。
“你谁啊？”陈元彪揉揉眼睛，仰脸看着余悦君。
“余悦君，这儿的老师。”
“哎哟，余老师，久仰久仰！”陈元彪夸张地打哈哈，在台阶上翻了个骨碌爬起来，高大肥阔的身板旋即把门口堵个严实。
余老师明知故问：“你是？”
“陈元彪，娟娟的男朋友，来接娟娟——李娟娟。”
“李娟娟有男朋友？没听说呀。”
“余老师刚来不知道，如假包换！”陈元彪语气轻松，嘴角却浮出一丝冷笑。
余悦君指了指门口：“你能让我进去吗？”
陈元彪似乎不太情愿，但还是往外挪了一步，让出门来：“余老师，都这个时候了，该放学了。”
“人家在跳舞呢。”
“跳舞也不能耽误放学啊！”
“我们就是利用课后时间练习，大家可都是自愿的。”
余老师说完进了屋。屋里，录音机已经停了。小姑娘们显然被吓坏了，在丁玉萍身边簇成了一团。丁玉萍倒还镇定，分开众人迎上来，小声道：“这人非说是娟娟的男朋友，要接娟娟走；娟娟不走，他就堵在这儿闹，连门都不让我们出了。”
余悦君没接她的话，突然大声道：“李娟娟，你男朋友来接你了！”
李娟娟从人堆里出来，脸涨得通红，气咻咻道：“他是谁男朋友？！我没有男朋友，他硬赖着缠人！”
余悦君就又回到门口：“我说呢，李娟娟才是个中学生，怎么就有男朋友了呢！”
陈元彪倒不在乎，嘿嘿笑着，递过一支红塔山来：“余老师，娟娟是个小性子，她还在跟我怄气呢……”
“别扯皮了。”余老师不耐烦地挡开红塔山，“李娟娟话说得很明白，我看你以后就别来找她了。”
陈元彪嘴里“切”了一声，把那支香烟撕巴撕巴往地上一丢，翻脸了：“你他妈的就是给脸不要脸！我看在娟娟的分儿上才放你一马，要不我早废了你了——白世杰是我哥们儿，也他妈是你打的？”
丁玉萍怕两人动手，赶紧过来拉住余悦君：“算了，今天咱不练了，把学生放了吧。”
“不行！今天不练，那明天呢？”余悦君把她挡在里边，回头对陈元彪怒道：“嚣张的你！以为你谁啊？你要等到外边等去，别在这堵门！”
陈元彪歪头估量着对手，嘴巴拧来拧去，做出很多怪相。但很快就妥协了，“行，行，我到外边等。”于是下台阶，把一旁的山地车拉到胯下，又转回脸来，“姓余的，你有种，你真他妈有种！”狠啐了口唾沫，蹬着车走了。
姓余的就转身回屋：“没事了，接着练，接着练。”
屋里的女孩子们终于松一口气，嗡嗡地开始说话。李娟娟又羞又气，眼泪都出来了：“对不起，老师……”
余老师小声地，故作轻松打趣她：“你不是对不起我，你是让他下不来台了！”
李娟娟勉强笑了笑，抹着眼泪道：“老师，他可狠了，他会报复你的……”
丁玉萍也面带忧色：“悦君，你看他那浑样，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余悦君瞪了瞪眼睛，瞪出好些白眼仁：“又不是没打过架，大不了就干呗！”
丁玉萍撇嘴嗔怪，“好了疮疤忘了疼，是吧！”
余悦君下意识地摸了摸那根伤过的肋骨——都两年了，下雨阴天的时候，还隐隐地痛呢。
此后，他更是全天候地陪护了。舞蹈队训练解散后，还要送李娟娟回家，他自己再抄山间小路回草甸。而李娟娟跟丁玉萍两家挨得很近，由此三人同行，余老师乐之不疲。
丁玉萍担心会有人路上截他，他却笑嘻嘻地满不在乎：“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我要逃跑的话，他们肯定追不上！”再说了，追上又怎样？挨打又怎样？他心里在快活地一路唱歌：“跟你在一起，挨打都愿意！”
这日子，实在是妙极了。似乎连天公都作美，每日都有蔚蓝澄澈的天空，新鲜明媚的太阳；偶尔吹一点秋风，也柔柔细细充满了体贴，轻轻拂下几片黄绿斑驳的树叶而已。唯一的遗憾，就是时间过得太快了些。
运动会临近，舞蹈队也慢慢成形。这天下午第二节，趁着大多班级的“体活”“体育”课，两人又召集训练。练了一段，丁玉萍让其他队员休息，她给两个女孩纠正动作。一旁的余悦君，看着看着又发了呆。
“嗨，嗨，光看有什么用啊？”王婧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一旁，用她长长的眼睫毛上上下下刷着他，“跟她说啊，说啊！”
余悦君被吓了一跳：“说什么？”
“说你爱她啊，让她毕业分回来，就完了嘛！要不然，你再写封信，我帮你送给她。”
“我不会自己送，还得你？”
“你自己送？你那封信，不都送进乌鸦窝里了！”
余悦君顿时哑火，举拳做恐吓状。
王婧却兴味十足：“对了，你那情书怎么写的，说给我听听——从来没人给我写过呢。”
“那个谁没有？那就让他再写一个！”余悦君顺势回击。平时轻易不提这茬，怕触了她的痛处，今天急切之下脱口而出，虽然还半含半露，说“那个谁”。
“你说，郑少军？哼，他，哼……”王婧小嘴噘着连“哼”了两声，真就变了脸，“不理你了！”拂袖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