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悦君连“哎”了两声，也没把王婧“哎”回来。“吃饱撑的，说这些干啥！”
丁玉萍指导完学生走过来：“怎么了？把人家得罪啦？”
余悦君心下烦躁：“什么怎么了，能怎么的！”
被这么抢白一句，丁玉萍也不高兴了：“没怎么？那你急什么！”人在凳子上坐下，瞬间又生出许多念头来，以为那两人是因自己而怄气呢，顿觉无趣。
看着她的表情，余悦君心里一阵紧缩，坏了，坏了，又来，又来。他像条缺氧的鱼一样张合着嘴巴，却半天想不出句合适的话来——这瓜藤绕到了豆架上，还就理不清了呢！
正坐蜡的时候，班里的几个男生在外面拍窗户：“老师，快出来，踢球，咱班都输了！”
这节课是初二一、二班体育课。体育老师范德江远远地看到老白家一对花猪跑进了他家白菜地，就扔了个足球给学生，他自己则翻过学校围墙，嗖嗖地跑去撵猪了。二班班主任张国栋闲着没事，跑来组织两班男生踢球，开场没几分钟，他们班就赢了一个球。
一班本来是白世杰带着踢的，输球之后大家着急，有人就提议，也把班主任找来。白世杰初时还很不屑，“姓余的就他妈的会耍嘴皮子，他会踢球吗？”可场上形势太过糟糕，再加几个草甸的学生紧着为姓余的鼓吹，说他球技如何之高如何神勇盖世，白世杰只好让步，同意让人去搬兵。
神勇盖世的余老师趁机脱逃。他跟丁玉萍打个哈哈，就去宿舍换上行头跑了出来，连她在后面喊他都没听见。
余悦君也有段时间没踢球了，每天在宿舍里对着两个大哑铃使劲。今日又见到足球，只觉亲切之至、畅快之至。他一上场就从门将手里要过球来，也不传球，一个人盘带着，恣意地啸叫着，把所有心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余悦君带着球，穿花戏蝶一样，直接冲入了禁区。只是他太过亢奋，最后一脚的运气也差了点，皮球擦着门梁飞了出去。可这番表演还是让大家瞠目，一起鼓掌叫起好来。
球场南侧边线上，聚了许多看球的学生，还有老师。丁玉萍也在这里。刚才余悦君前脚出门，她后脚就带着舞蹈队的女孩跟了出来：“待会儿再练，先出来看球！”
丁玉萍是个球迷。中师时候就喜欢看球，特别喜欢看余悦君踢球。余悦君他们常常在师范校办公楼外那几棵大榆树下踢小场球，她一有机会就在楼上广播室门口过道上站着看。有一次两平行班足球赛，她居然忍不住给对手的主力余悦君加油，结果被同学戏称为“叛徒”。毕业两年后又在球场上看到他，昔日的大男孩已经长成了棒小伙儿，魁伟、潇洒、霸气十足。
丁玉萍看得出神，李娟娟凑了过来。两人是街坊，本来就熟，这些天厮混下来，已经无话不说了。
“玉萍姐，我们余老师是不是很帅？！”
丁玉萍看球看得出神，“嗯”了一声。跟着反应过来，“什么？人小鬼大！咋的，喜欢上你们老师啦？”
“我说你呢！玉萍姐，有个秘密，你想不想知道？”
“鬼鬼祟祟的样儿！什么秘密？”
“我们余老师暗恋你！”
丁玉萍吓了一跳，往两旁看了看：“胡说什么呢！”
“真的！骗你是小狗。刚才休息的时候，我在窗外面听他们说的。听那意思，余老师喜欢你已经好久了，好像还写了一封情书，不敢给你，塞到了一个什么“锅”里。”
丁玉萍听得面红耳热，心里扑通扑通地打鼓，前后想想，信了七八分。只是嘴上还不认账：“再胡说，撕嘴！”
李娟娟已经顾不上说话，和其他女生一起叫着跳着看球去了。丁玉萍却心慌意乱，像平静的湖面上被投了块石头，一个个念头，仿佛一弧弧的波纹，此起彼伏：“他真是喜欢我，那么早就喜欢我。他喜欢我，不对我说，却要对王婧说。要说他从前喜欢我，那现在呢？他跟王婧是什么关系？王婧真是漂亮，两人那么亲密，很像是一对，是不是……”
心里微波荡漾着，忽然看到王婧跑到了场上。王婧已经换了身装束：玫瑰红衬衫，黑紧身裤，雪白的旅游鞋，在一群灰衣蓝衫的男生们中间，美艳炫目。
王婧不理余悦君，直接跑去找张国栋，让他给安排位置。
张国栋的两眼在王婧身上骨碌碌地滚动着：“踢过吗？”
“踢过啊，我颠球能颠十个呢。”
“踢什么位置？”
“哪儿都行。”王婧说，又指指脚下，“就在这儿吧！”
张国栋直摇头，“你看看这些男生，都牛犊子似的，就你这样，还不给撞飞了！算了，你守门吧。”
王婧初时不太愿意，“守门多没意思！”再看看场上那些横冲直撞的“牛犊子”，也真有些打怵，“那就守吧。”
于是，原来守门的男生被撵下场，美艳的王婧小姐成了二班的门将。
张国栋一派怜香惜玉心思，跟着把自己的位置也调了一下，由前腰调成了中后卫。这么一来，他就可以瞄一眼场上的皮球，然后以更多时候回头来卫护身后的美人儿了。
张国栋跟王婧调笑着，忘乎所以，王婧却突然舞着两手朝他大叫：“挡住！快！挡住啊！”
张国栋重新瞄到皮球的时候，它已经蹿到了眼前——后面还紧跟着个余悦君！
要说张国栋球踢得还不赖，中前场组织进攻，穿插前突，还有点样子；可后场的防守几乎就没沾过，是地道的门外汉。这回他为色所诱，先废守门员，再废一名后卫，然后晕头晕脑地猝然面对余悦君这样一号人物，会有什么后果呢？
像豹子绕过一段树桩，余悦君身形晃了两晃，就晃到了张国栋身后——挡在门前的，只剩一个秀色可餐的王婧了。
包括丁玉萍在内，场内场外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要看看余悦君这个神勇盖世的前锋，将以怎样一记劲射，洞穿弱弱的王婧把守的空荡荡的大门。张国栋的初二二班集体绝望了，有人已经捂上了眼睛，而一班男生们则一起龇着牙大叫，“射——”
余悦君略顿了顿，脚尖轻轻一挑，丰满的皮球就跳了起来，跳出一段圆滑性感的弧线，然后温柔地落下——落在一个同样丰满温柔的胸前。
王婧“哇”地叫一声，一把逮住，搂进了怀里。
全场沉寂片刻，跟着一片嘘声。
余悦君高举两手向自家队员们致歉：“嗨，软了，软了。”
“哼，舍不得踢，可不就软了？！”白世杰在一旁冷冷地嘲讽。
余悦君瞪了他一眼，没吱声——踢了假球，终归是心虚。
余悦君踢假球，当然不是收了谁谁的银子，他只是觉得，下午已经伤了王婧，再对着人家狠踹一脚，太过残忍。
余悦君踢假球，王婧是真高兴了，她真以为能捉住他的射门，快活得举着皮球又跳又叫：“余悦君！余悦君！你的球儿我没收了！哈哈哈……”手里的球和胸前的球，一起都摇啊摇的。
场外又是一阵笑声。笑得最厉害的，是体育老师范德江。范老师已经把老白家猪赶跑了，还在猪屁股上扎了一铁叉，扎得很痛快。睹此精彩一幕，直乐得满地打转：“这哪是踢足球，这是投怀送抱，抛绣球呢！”
在这些嘘声和笑声里，余悦君灰溜溜地回撤。回到自己半场，顺便望了望场外的观众。于是，他在那一群女孩子里看到了丁玉萍。她木然站在那里，随即转身出了人群，一个人向实验室平房走去。
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身体空了，轻飘飘像只皮球，甚或是一只硕大的气球，随时会被风吹走。勉强又支应了一会儿，他就在学生们的挽留声和抱怨声中退场了，“不踢了，不踢了，干活了。”
余悦君迟疑着，还是走进了实验室。屋子里比较晦暗，透过夕阳闪耀的西窗，能清楚地看到操场上那些奔逐争抢的两班队员，以及守门的王婧雀跃的背影。他眯眼适应了会儿，看到了她，一个人背西朝东坐在靠墙角的板凳上，脚下一台四喇叭的双卡录音机，在不紧不慢地“摇滚”着，是张行的“迟到”：
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
带来了我的烦恼
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
哦……她比你先到
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
带来了我的烦恼
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
哦！她比你先到
她温柔又可爱
她美丽又大方
直到有一天，你心中有个他
你会了解我的感觉
爱要真诚不能分享
哦……对你说声抱歉
哦……对你说声抱歉
……
“怎么就你一人？”他搭讪着进屋。
她抬头瞥了他一眼，伸手按掉那恼人的“迟到”，屋里立即安静了下来。
“今天不练了？”他在离她两三步远的一个板凳上坐下，脸上怯怯地笑着，样子像个犯错待罚的孩子。
她瞥了他一眼，没理他。他踢假球，王婧高兴，她可不高兴了。这位资深的球迷一眼就看出那是假球，不是连范德江都断定是投怀送抱抛绣球吗，那还看个啥意思？
两人沉默着，屋子里静极了，他气喘吁吁的声音格外地响。
她终于说话了：“怎么不踢了？”
“不踢了。”他赶紧回应。球没踢多会儿，汗却没少出，外套都湿透了。他随手脱下团在腿上，露出汗津津的肌肉鼓胀的两臂。又讪笑着自我解嘲：“观众都没了，还踢个啥？”
“你踢那球，咋看呢？”她歪头审视着他，嘲弄他，更像是在质问他。
“嗨——”他逃避着她的眼睛，嗫嚅着想说点什么。他确是攒了太多太多的话要说，可是，可是说出来之后呢？
李娟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玉萍姐，今天还练吗？”
丁玉萍一怔，红着脸起身道：“练，接着练，你去招呼大家回来！”
余悦君也站了起来，趁机抄起背心在脸上抹了一把。
舞蹈队的小姑娘们都回来了。双卡录音机重新响起，是含混而又狂放的舞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