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洗尘宫已逗留许多时辰,我心知左右也套不出什么话来,便辞了玉扇、流萤回往靖安宫。只是玉扇、流萤看我的眼神很是古怪,可究竟是哪里怪我又分不明了。
恰巧在宫门口遇着自坤德宫将梵语送来的宫轿,秦月如和齐安泰走在前头,两人皆看见了我,我笑着福了一礼。宫轿停,齐安泰打起轿帘,秦月如搀着梵语下来。
我迎上去,“娘娘怎的回来这样早?”
梵语一见着我,立刻抓着我的手急急道:“奚颜,果真又让你猜中了,今日皇后娘娘正是穿了一身绛红色朝服!”
我恭顺地低下头,“奴婢误打误撞罢了。”
“太后娘娘偶感风寒,身子不爽快,改日再召新晋嫔妃们一同觐见。”梵语扶了扶鬓间微微有些滑落的珠钗,“本宫有些乏了,宫里的事就交给秦嬷嬷和齐公公操持罢。奚颜,你也帮衬着点。”
“是。”我们三人齐齐应着。
我回来的晚,此时早已过了午间饭点儿,我腹中饥饿难耐,正思忖着去小厨房跟冬柠冬樱讨些点心瓜果一类的吃食垫吧垫吧,却被赶来的菖蒲拉去了她的房间。
原来菖蒲怕我饿着,早已替我将饭菜盛了来。她将食盒中的碗碟一一取出,问我道:“你跑哪里疯去了?我找遍了靖安宫也不曾瞧见你的影子,就差掘地三尺了。”
“我闲来无事,原想去文渊阁借点儿书看看,打发时间来着,怎料自己身份卑贱,没资格借呢。”我咬着芙蓉饼,含糊不清地抱怨。本没含什么心思,不过随口说了那么一嘴,菖蒲倒是理解成了别的意味来,以为我心里难受着呢。
“说什么丧气话,你在我心里是蒙了尘的珍珠,纵然此时不如意,将来必定富贵荣华,”菖蒲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日后旁人怎么说你都不要在意,也无需同他们置气,不值得的。”
此时此刻,不得不说我被菖蒲感动到了。纵使我心理阴暗乃是天赋异禀,怨不得这万恶的社会,可毕竟我能触摸到的温暖太少太少,想让自己阳光起来都不能够。而现下,我忽而觉得,我也没那么可悲,总算有一个人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却没有踹我一脚。
我顺从自己的心意,轻轻拥着菖蒲。这样主动靠近另一个温暖的身体的感觉很微妙,我贯来自私凉薄,即便面上笑靥如花,心里却将界限划得很分明,而身体自然也不自觉地跟着本心走,很抗拒与别人有过分亲近的肢体接触,从不主动,别人亲近我的时候,我会觉得十分别扭。因此上一世,我的男朋友无法忍受地同我分手。
而现在,我想我以后或许慢慢会变得不一样。
觐见过皇后和娴妃、婉妃之后,赏赐也紧接着下来,而妃嫔们互相便算是认识了,送礼送得热火朝天。梵语在新晋嫔妃中位分最高,自然是众人争相拉拢示好的对象,不论是赏赐也好,礼物也罢,都是领得最多的。
我将清单列了出来,方便一一入库,之后便将单子给了秦月如,留着等下给梵语过目。秦月如笑着接下了,口中道:“有劳奚颜姑娘。”
我谦逊地摇摇头,“宫中琐事众多,秦姑姑和齐公公才是真的辛苦,奚颜只是尽了一点微薄之力而已,不敢居功。”
我特地留意了送礼的名单中可有苏昭仪苏嫱,细细查阅后,果不见其名。复又差小应子去别的宫里打探一番,得知唯有苏昭仪一人,谁也不曾送礼。我不禁莞尔,这苏昭仪倒是有趣,我私心里十分想拜会一下。
收礼、回礼,又掺和了些许旁的事儿。里里外外忙了小半日,精力旺盛如我,也微微有些应付不过来。好容易得空歇了片刻,茶没喝完一盏,又想起要到尚宫局走一趟。
尚宫局管理宫廷事物,现由周红棉周尚宫掌管,乃是正五品女官。尚宫局分设四个司级,即司珍,司制,司设,司膳四房,分别负责后.宫的珠宝首饰,服饰鞋履,宫室摆设以及料理膳食。而司级之下又设有四个掌级,分别是掌珍,掌制,掌设和掌膳。这四房每房暂且共有司级一人,掌级两人,女史八人。如今新晋嫔妃充实**,这些人设显然已不足够了,因而近日已新增了一批女史,又额外从民间招纳四岁至十岁的幼女进宫,交由司级教养,学习一段时日之后便进行考试,再由司级根据最终表现知人善用,分房结束后便专习一职,不得僭越。且尚宫局是由执掌凤印的皇后娘娘直接管辖,一干事由后.宫嫔妃无权干涉。
走了约莫半刻钟后至一宫殿前,我抬首望去,其上墨色匾额大书尚宫局三个大字。我呼一口气,总算在腿跑断之前找到了。
正是换季的时候,各房要备下的物什很多,尚宫局人手一时间又略嫌紧缺,每个人忙得火焦火燥,来往皆步履匆匆,并无人过来招呼我。唯有新入宫的一群小宫女,因大都只有六七岁的年纪,又是新来不入路,三三两两地凑到一起做着女史们分派下来的简单活计,待女史们使唤时方才跑跑腿。
这样正该贪玩儿爱闹的年纪送来宫里拘着,所谓的童真便自此开始葬送了吧。
恰巧遇到两个年纪稍长的合伙欺负另一个瘦小的小宫女,其中一个个头儿高的说话间一把将那孩子狠狠地推倒在地,然后与伙伴一同扬长而去。
瞧,恃强凌弱也适用于这些半大的孩子,可见成人世界里的欺软怕硬、倚贵欺贱理所应当被理解。
那孩子手撑着半是匍匐在地上,静静地一动不动,亦不言语,只待那两人走远了,她才缓缓爬起来,弯腰拍拍身上的尘,动作僵硬而迟缓。
这小丫头有点意思,我心念一动,踱到她面前。她似是反应得慢,察觉不到别人的靠近,直到看见了我的绣鞋,才机械地抬起头来。
我第一时间被这孩子的眼睛所吸引,黑瞳几乎占了三分之二,所露眼白微乎其微,她那样安静地直勾勾地盯着你,木然而死寂的神色,不由生出几分阴森森的感觉来。我心口似是猛然缩了一下,快速到我几乎要忽略了。
我不转眸,她亦目不转睛,丝毫不避让的与我对视,我轻笑,这必是一个倔强的孩子。爱怜之意顿起,我忍不住伸出手摸摸她幼嫩的脸,她眸色瞬间转为防备之色,却并不躲让,有种压抑的乖巧。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些,笑得一脸良善。
她抿抿唇,口气淡淡地答道:“花郁,九岁。”
我挑眉,果然有个性。只是九岁的孩子这身高可是矮了些,面色也微微有些蜡黄,像是发育不良的样子。
瞥眼间看见花郁身着的浅青色裙装上蘸了几点斑驳的血迹,我忙拉过她的手,果然见掌心处磨破了皮,伤口处进了灰尘。
“我带你去冲洗一下。”
花郁垂头默默,一声不吭地任由我牵着,小小的手散发出暖热的温度,我冰凉的指尖很快亦暖了起来。
湖水清澈见底,一群品种繁多、色彩斑斓的观赏鱼在水中自由自在的游来游去,湖面如一块硕大而平整的碧色玉石,莹莹照人。这水很干净,直接饮用亦可,且有一丝甘甜的味道。
我动作轻柔地为花郁清洗伤处,偶一抬头,撞见这孩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与方才的木然不同,灵秀的眸子里分明闪烁着好奇。猝不及防地被我抓包,花郁匆匆躲闪开我的视线,微微侧过脸,像是不好意思的样子。
迎面而来一位着锦蓝白蝴蝶兰芙蓉妆花褙子,湖水蓝镶花织锦长裙的女子,容长脸,眉目可亲,皮肤白净,年纪约莫在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花郁向前一步福了一礼,“杨司珍。”
杨司珍略一打量我,笑意盈盈地问:“姑娘是?”
“我是静妃娘娘的陪嫁丫鬟,杨司珍叫我奚颜便好。静妃娘娘日里有关四房职务所在有几点需要格外注意的忌讳,因琢磨着尚宫局此时正是忙乱的时候,我便自个儿过来告知一声,以免将来徒生不必要的麻烦。”我将梵语的喜好忌讳罗列而出的清单交给杨司珍,“有劳杨司珍转交给尚宫大人,我便不去叨扰了。”
“奚颜姑娘有心了,多谢!”杨司珍接过单子看了一下即刻眼神一亮,忙小心翼翼地放入袖中收好,诚恳地道了谢。
“杨司珍客气了,分内之事而已。我自然是巴望尚宫局送来的物什合静妃娘娘心意,静妃娘娘高兴便是我的福气了。”我顿了一顿,转而看向花郁,作忧心之态道:“郁儿的手伤了,不知会不会影响近日的做工呢。我一眼见到这孩子就打心眼儿里喜欢,乍一见她受伤,心疼着呢。偏这丫头木得紧,问也不说推她的是谁,我离得远也没看清。”
杨司珍闻言会意的笑了笑,拉过花郁的手查看了一下,道:“哟,瞧这小手,这伤口得好上一阵子呢。花郁你跟杨司珍说是谁推得你,杨司珍给你主持公道。”
“那倒不必,我在这里多嘴一句罢了,”我浅笑道,“小孩子有点儿纠纷也正常,只是我怕郁儿一直受委屈,这次的事还请杨司珍不要追究了。”
杨司珍是宫里的老人,何其通透,“奚颜姑娘不必担心,花郁乖得很,讨人喜欢,我必不会让她受了委屈。”
杨司珍邀我去司珍房坐坐喝杯茶再走,我婉言谢绝了。又闲说了几句,我便跟杨司珍告了辞,矮身对花郁道:“郁儿,姐姐要回靖安宫了,你要乖乖听杨司珍的话哦。”
花郁果然冰雪聪明,拽着我的衣摆声音软糯糯地问:“那姐姐什么时候再来看郁儿?”
对这孩子的喜爱不由又多了一分,“姐姐一有时间就来看郁儿。”
出了尚宫局时辰尚早,入夏后白日变长了些。穿行于上林苑郁郁葱葱的梧桐林间,暖风温柔缱绻地在茂密的绿叶中穿梭,鼻尖是花草树木一派生机盎然的味道。阳光自枝头泄下,并了紫色梧桐花轻轻的落在我的肩头,暖热的温度一如菖蒲的怀抱,和花郁柔软的小手。忙了大半日,心里却意外的安静祥和,大有一种现世安好的感觉,虽然清楚地知道这只是短暂的假象,深刻的错觉。
春光已老,然上林苑中应时绽放的花目却不少。程羽文的《花月令》曰:榴花照眼。萱北乡。夜合始交。薝匐有香。锦葵开。山丹赪。薝匐据说便是栀子花,而此处正是遍植重瓣栀子玉荷花,入目大片的洁白如玉如团雾,叶色亮绿,风姿绰约,清新淡雅,烂漫至极,恍若置身云端一般。馥郁的花香晕在和风中渐飘渐远,久久不散。然再往前走细细看来,却发现这洁白之中并非唯有栀子,与之相接连的竟是琼花。琼树树姿优美,枝条广展,绿叶掩映间一朵朵琼花大如玉盆,八片五瓣围成一圈,环绕着中间那颗珍珠似的小白花,簇拥着一团蝴蝶状花蕊。这样的花型略显独特,因而有人形象称其为聚八仙。偶有清风拂过,花株轻轻摇曳,远看宛若白蝶戏珠,又似八仙起舞,仙姿绰约,引人入胜。正是应了韩琦的词:
维杨好,灵宇有琼花。千点真珠擎素蕊,一环名玉破香葩。芳艳信难加。如雪貌,绰约最堪夸。疑是八仙乘皓月,羽衣摇曳上云车。来会列仙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