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闻琼树的尽头有细细碎碎的低语，我略一惊，踏着轻缓的步子踩在柔密的芳草之上，不发出任何响动之声。枝条掩映间，果见有女子流云织金粉亮缎覆幻彩轻软金纱的华美裙裾忽远忽近缓缓晃动。想必是哪宫的妃嫔来上林苑散心。
“......旁人不送也就罢了，只是静妃娘娘那里好歹表表心意......”
“画屏，你怎么这么啰嗦......”
我隐隐约约听不真切，却已了然里面这位必然是苏昭仪苏嫱。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本来还想着回去跟梵语建议，明儿去延泰宫拜访这位特立独行的苏昭仪，没曾想这便遇上了。我可是入宫第一天便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苏昭仪究竟是怎样的一位女子了。
略一思量心中已有决断，于是低低哼着调子向前靠近，而后渐渐放开嗓音，待我一脚迈进最后排的琼树后，被唤作画屏的宫女方才如梦初醒般喝止我，“你是何人？怎敢如此冲撞昭仪娘娘！”
我忙神色惊慌地跪下请罪，“奴婢给昭仪娘娘请安，娘娘吉祥。奴婢路过此地见风景大好，一时忘乎所以，不知昭仪娘娘在此，请娘娘恕罪。”
“你......抬起头来。”略带探究的柔丽声音。
我缓缓抬起头，苏昭仪坐在朱红镂雕秋千椅上，如金的阳光洒在她的周身，平添几分温婉和顺的感觉。和中身材，微泛自然红晕的鹅蛋脸，秀眉修得略细些，琼鼻樱唇，正是肤白貌美。素白如雪的琼花落在她墨黑如缎的青丝间，映着琉璃折射出的七彩之光，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她亦在打量我，蝶翼般的睫羽上下扑闪，黑如曜石的眸子满怀好奇地看着我，良久才问一句，“我是不是见过你？”
苏昭仪身后的画屏轻咳了一声，似是在提醒些什么，我即刻便反应过来，是称谓错了，她理当自称“本宫”。但苏昭仪显然不在意，只等着我的答案。
“奴婢未曾有幸得见昭仪娘娘，许是娘娘记错了。”
苏昭仪显然不满意我的回答，“不可能，我明明记得你，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得如此肯定，我倒有几分顾忌了，难道是奚颜原本的旧识？如此可是尴尬了。
我正疑心，果然苏昭仪一脸顿悟的模样，连声道：“对对对，你是奚大将军的嫡长女，我们在颜安书院里聊了几句的。”
我闻言努力搜寻奚颜略微模糊的记忆，思来想去，倒是果真有那么零星一点印象，寥寥几个片段，去年京城颜安书院举办的季夏节，奚颜和苏昭仪苏嫱几句言语往来，彼时还算投机。只是这般境况让我甚是不自在起来。算是早前相识的旧友，如今她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妃嫔，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其间又岂是云泥之别。虽说我每日面对梵语卑躬屈膝，忽而又多了一个人，我一时间仍是抵触的厉害。
当下便有些糊涂地说道：“奴婢是此番新入宫妃嫔身边的陪嫁丫鬟，并不是什么嫡长女，昭仪娘娘记错了。”说罢不待她反应，垂着头接着道：“昭仪娘娘，奴婢要回宫复命了，奴婢先行告退。”
倒是赶得及去膳室用晚饭。菖蒲与靖安宫的宫女竟已十分熟络了，因我去的晚些，她索性在别桌吃了，将饭菜给我留着，若我不来，便直接将食盒拎到住处。
菖蒲见我来也不急着起身，拉我在旁边坐下，“这是我妹妹，奚颜，你们都认识吧？”
几位宫女微笑示意，有性子活泼些的便自我介绍，一时间很是热闹。却有人忽而道：“怎么不认识，各殿分职的时候就见过了，当日本以为是秦姑姑来呢，未曾想竟是位年轻美貌的妹妹。”
这话往细里想，意思便有些深了，似是暗指我资历尚浅，越俎代庖。我抬眸浅笑地看着她，竟是相熟的面孔，阮贵人身边的月桂，上次便是她送来的阮贵人丰厚的赏赐。她坐在与我相邻的桌子旁，杏仁眼笑眯眯的，眼睛里的笑意氤氲，却好像不达眼底的样子。若只一次倒也罢了，可这月桂话里似是真的绵里藏针，未必是我过于敏感的缘故。此事若是换了旁人，不管是怎样的意思，我自当面不改色地驳回去，只是这人是丹桂的姐妹，我一时便迟疑了。对于丹桂，我毕竟怀有亏欠之心。
菖蒲偏向月桂的侧脸神色不明，唇边噙着的笑意不减分毫，言语间带着吾家有女初长成般的骄傲感，“我妹妹聪慧过人，堪称女中诸葛，备受器重乃是理所当然！你若羡慕，便好好向我妹妹请教，没准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毕竟我妹妹脑子灵泛心眼儿实在。”
话说到这儿，气氛一时紧张了起来。菖蒲的言外之意自然是指月桂心眼儿多，虽是当玩笑话说，可到底都晓得这话带着软刺儿。
月桂自是心中明了，面上亦有几分下不来台，我眼瞧着她尴尬得紧，碍着丹桂的缘故出言解围。我佯装生气地瞪了一眼菖蒲，“你又拐着弯儿说我缺心眼儿！”
冬青闻言捂着嘴乐，“你们俩真好玩儿！”
其余人也陪着笑起来。
栖鸾殿当差的宫女里，我的年纪是最末的，冬青比我早出生近一个月的样子。我还没满十五周岁，换句话说，便是尚未及笄。冬青看起来最是单纯，小圆脸儿略带着几分婴儿肥，脸颊粉嘟嘟的很可爱。艾菊与冬青是一双孪生子，模样相差无几，只是略显清瘦，性子却是静默些，也是极易相处的人。而长春和襄荷这个时辰正在侍候梵语沐浴更衣，待守夜宫女去换值且秦月如应允方能来膳室。她俩年长些，见识的多了自是老练稳当，很受秦月如倚重，尤其是长春。
红雪、碧梅两人与冬柠冬樱同是二等宫女，冬柠冬樱的差事较杂，但都是些不轻不重的活计，而红雪、碧梅则是主要同三个小内监料理栖鸾殿日里的膳食。御膳房里传下来的菜肴纵然品相精致，样式新颖，可终归不比自己宫里的小膳房来的可心意些。
除此之外还有六个三等宫女，早前莲儿被发落去了浣衣局，齐安泰又打内务府调用一个，唤作芙儿。因此番调遣乃是升调，芙儿格外珍惜这次难得的机会，做事分外勤恳谨慎，常一派低眉顺眼的模样。我与她打过两次照面儿，皆是恭谨的见礼，虽让人挑不出错来，却生分得厉害，我倒不好显得热络了。余下的几位倒是没什么印象了，只默默一一将名字和面孔对应了记起来，待来日来摸摸她们的脾性。
饭后，菖蒲在僻静地问我，“月桂摆明是没安好心，你怎的替她着想起来了？”
我摘一朵矮枝上怒放的牡丹石榴花簪在菖蒲鬓间，明艳夺目的鲜红愈发衬得眼尾飞斜的菖蒲泼辣强悍。
“我哪里是为她着想......”我叹一口气，后面的话却是说不出来。
菖蒲默默良久，复问:“你是因为被发落去慎刑司的丹桂吧？”
我拨弄枝上繁茂新叶的手微顿，想矢口否认，却讷讷无言，唯有灿然一笑，“知我者菖蒲也。”
菖蒲皱眉，显然不赞同我的想法，“你何至于此，若他日月桂摆你一道，看你是还击还是生生受着！”
“知道了。”我讨好地晃着菖蒲的手臂，“若果真有那一日，届时我必不留分毫情面。”
菖蒲拿我没办法，眸中明灭的怒火终是渐渐熄了，口中却仍不饶我，“怎么也料想不到你竟有这般优柔寡断的时候。”
“菖蒲姐姐消消火，”我笑弯了眉眼，“我明早儿去上林苑采来栀子花，给你做点心可好？”
菖蒲果然转移了注意力，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你真的会么？”
“当然！”我扬扬眉，作为一个高品质吃货，有能力满足自己的嘴和胃，也是必修课之一。早在右相府之时便想一展手脚，可前身作为护国将军府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嫡女，此番动作恐惹人生疑，况有奚安在侧，我不敢枉自置身于险境。
菖蒲依旧持怀疑态度，“你且说说怎么个做法？”
“这有何难，”我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只需将栀子花去芯去蒂，摘取花瓣洗净，待沥干水分后，用白糖腌制一个时辰左右。再取两份面粉，一份用油和糖加水与面和匀了，做成水油面。另一份稍稍多用半份油与面和匀，成油酥面，饧那么半个时辰。最后将腌制好的栀子花加入配料，再掺上一些油酥面，制成馅料。用水油面包上油酥面，放入制成的鲜花馅料，刷上一层蛋液，放入烤炉中烘烤即可。”
“说得挺像那么一回事儿的......”菖蒲并不懂这些，满目疑惑地思忖了一会儿，“你这个将府大小姐倒是贯来屈尊降贵的样子。”
我故作楚楚可怜状，哀婉道：“我这个嫡女身份未必比奚安好使呢。”
菖蒲面露不忍之色，怕勾起我的伤心往事，便寻了另一个话题，“那你去上林苑做什么？”
谈起上林苑，我又想起那位让我兴冲冲去探寻，最后却悻悻然而归的苏昭仪苏嫱，千算万算没算到奚颜原本与苏嫱相识，害我措手不及地尴尬至极。我不禁暗恼自己沉不住气，巴巴地盼着见人家一面，不惜折辱气节，上赶着卑躬屈膝。“去了趟尚宫局，回来路过上林苑见景色正酣，若不驻足欣赏岂不辜负。”我飞快地眨眨眼，眸光划过菖蒲鬓间的艳丽的牡丹石榴花，调笑道：“只是纵然花好，人更比花娇。”
菖蒲噗嗤一笑，素手扶了扶簪花，眼波流转间颇有得色，一副本姑娘自然闭月羞花的神情，煞是可爱。
“看在你慧眼识珠的份儿上，本姑娘便大发慈悲给你做身衣裳吧，”菖蒲一脸嫌弃地扯了扯我干净得找不到一处花饰的衣袂，“穿这么素做什么，搞得跟吊丧似的。”
语罢，菖蒲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惊觉自己失言，悄然偷眼看看我的表情，见我神色并未有异，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一般。
我自是衣着素净，然而并不是为了吊丧，完全是因为自己手拙，绣不出什么好看的花饰。奚宁远哪里用得着我守孝吊丧，他自有他孝顺的掌上明珠时时缅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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