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只能空着手去见郁儿。到了尚宫局才忽而想起来，我的黑檀木盒子忘了陈辰要。这一耽搁，我的宝贝怕是又要寄人篱下许久了。
郁儿老远看见我来，飞快地跑到我面前。也不说话，只是仰起头看我，漆黑的瞳仁儿泛着晶亮的光泽，如一块纯净不参含任何杂质瑕疵的珍品墨玉。我爱怜地抚了下她的脸颊，知她手头上并没有什么要紧的活计，便跟教引她的女史打了声招呼，携她去僻静的凉亭里坐着。
“郁儿今儿个都学了些什么呀？”
郁儿眨眨眼，即刻低头取了腰间挂着的粉蓝色如意锁状的精致小荷包，解了系着的串有五彩珠玉的络子结，小手小心翼翼地伸进去摸索了片刻，竟是捏出一只别致独特的耳坠。底端的坠子是一条古铜银雕锦鲤鱼，鱼头处钻透两个小洞，再用编制细致紧密的墨绿色手工缠线穿引过，黑锻绳打结，余下的穗子串了一颗水润光滑剔透澄净的深绿玛瑙以及斑纹独特、高雅大气的帝皇石环。乍看起来像是鱼儿上钩一般，新颖有趣又简约大方，色调沉稳内敛，怎么也看不出这乃是出自九岁稚子之手。如此与众不同的设计，若不是手法尚且欠缺一二，做工略显粗糙以外，这耳坠必然精妙不可言说。
我大感欣慰，拊掌而笑，“妙极，妙极！郁儿果真不同凡响！”
郁儿抿抿唇，神色不变，只是眸里流露的愉悦笑意却是怎么也藏不住。
“可是怎么唯有这一只呢？”
“我动作慢，不曾做出一对来。”郁儿顿了顿，略有踌躇地问道：“姐姐明日还来么？明日我一定会做完的......然后送给你。”
她的目光带着浓烈的希冀，我怎忍心让她失望，当下笑着答应了下来，“那好，明日我来验货哦。”
忽而想起郁儿的手伤，我连忙摇头改口道：“不行不行，你的手伤口还没愈合，改日再做吧。”
郁儿却倔强得很，不容置喙地直说让我明日来取。
回去的路上碰上了婉妃娘娘的贴身侍女，唤作飞月，那日在漪澜水榭里见过。她亦认出了我，停步打趣道：“几日不见，奚颜姑娘愈发清丽脱俗了。”
“飞月姐姐贯会取笑我，我哪里及姐姐万分之一。”
飞月手里捧着紫檀木雕花托盘，托盘上一套新制华贵精美的橘色织金缠枝纹宫装以及相配衬的一应光彩耀目的钗环首饰。飞月是婉妃娘娘的近身侍女，亲自来尚宫局想必不只为取衣饰，我笑问：“取衣物这等小事还劳烦飞月姐姐亲自来么？”
“顺道罢了，”飞月淡淡回道，“奚颜姑娘又所为何事？”
“左右无聊，出来替主子跑跑腿权当疏散疏散筋骨。”我睁眼说瞎话的功夫一日千里，倒也不怕谁追究下来最后怪罪于我，我所做之事为公也好为私也罢，重要的是，我总能自圆其说，梵语也认为我所做之事并不一定是她吩咐下来的，也或许是她未思虑周全的。这便足够了。
“我家娘娘才说要去永和宫同婉妃娘娘品诗对弈呢。听闻婉妃娘娘宫里新得了才情了得的吕常在，我家娘娘日夜忧心自己失了婉妃娘娘的宠，情分被比下去了呢。”
飞月掩口轻笑，“你这蹄子说这混账话偏往静妃娘娘身上赖，我家主子与静妃娘娘是何等的情分，如何能轻易被旁人比下去。”
“那是自然，我不过先讨个乖，替我家娘娘下个口头拜帖，还劳烦飞月姐姐通传一声。”我故作风雅状作了一揖，“不知婉妃娘娘可有闲暇时间？”
飞月啐了一口，笑骂道：“果真如我家主子所言，奚颜姑娘必定是口齿伶俐、胆大心细之人，只未料你如此言行无状。我家主子自是敞开了门和安殿的殿门时时候着静妃娘娘，近日我家主子整日为娘家的胞弟劳心劳力，今日更是茶饭不思，还望静妃娘娘来说叨说叨，宽宽我家主子的心。”
娘家的胞弟，那不就是陈辰吗？刚刚还撞见这厮来着。我故作生疏状，“飞月姐姐说得可是大理寺少卿陈大人？”
飞月点头，“可不就是么。”说罢看向我的眸光多了一分打量，意味颇深。
“不知究竟所为何事？”我一时不知飞月如何这般眼神看我，也只当不觉。
飞月叹口气，“还不是为了大人的亲事。我家主子千挑万选方才中意一个德艺双馨，又门当户对的侯府嫡小姐，拜帖都送去了，哪知大人今日一早便没了人影，问了家仆才知道，昨儿夜里便请了圣旨，快马加鞭去了昌邑。可把我家主子气坏了！”
去了昌邑？这怎么可能？陈辰去了昌邑，那我方才遇到的又是谁？我顿觉脊背一阵寒凉，脑中几欲乱作一团，却努力不让自己露出任何破绽，理了理心绪，试探地问：“陈大人去了昌邑么？可我好像来的路上还听着路过的小宫女说是刚刚见到了陈大人呢。”
飞月闻言皱眉，语气肯定不已，“那怎么可能，你听错了吧。”
我怔怔地不知该如何反应，飞月警惕地发现我神色微微有异，当下刺探地问：“奚颜姑娘见过大人了么？我倒是听说了奚颜姑娘从前......”
我登时反应过来。飞月方才那般眼光必定是知晓了我的身份，更是得知陈辰先前与我有过婚约。想来应该是婉妃娘娘说与飞月听的。我这般奇怪反应，她定会误解为我私心里未曾放下这份婚约，故而如此。我也不做解释，急急打断飞月道：“飞月姐姐，我忽而想起宫里还有许多琐事需要料理，这便不在这儿耽搁了，改日再聊。”
说罢，不等飞月作出反应，步履匆匆地转身离去。
陈辰去了昌邑，那我遇到的便不可能是陈辰。那么此人究竟是谁？明知我将他错认为旁人，为何不反驳？我心中恼怒至极，不恼别人，唯恼恨我自己。恼我为何如此自以为是地断定那人便是陈辰，恼我见人家不反驳我先入为主的错误便一错再错，恼我即便是在永巷深处遇见那人也愚笨地不曾怀疑那人的身份，更恼我轻信他人口无遮拦，说了许多堪称大逆不道的话。
如此在宫廷中出入自如，不是內监，不是侍卫，此人还能是谁？我简直怄得要死！想起那日在洗尘宫说得那般话，什么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怪不得他愤然离去，原来真相竟是如此。我是不是该感恩戴德，他没有因我这般犯上之言而惩治我，若是悲观点想来，怕是保不齐要掉脑袋！我恨不能咬舌自尽，让我再这般作死的胆大妄言。
我静静地看着手中古朴厚重的史书，心下纷乱如麻。景承......
途经蓬莱池，我不由驻足于此。一阵清淡的香风拂过，岸边高大的梧桐树枝上，紫色的桐花纷纷扬扬而落，或飘零于绿汪汪的池水中随波逐流，或栖息于树底零落成泥碾作尘，或化作翩然起舞的紫蝶渐飞渐远。这一场缠绵旖旎的素雪迷离了我的双眼，那日的蓬莱池初见跃然于眼前。彼时那人面色沉静地望向碧波万顷的湖水，墨黑地眸凝着沁了玉色的冷光，偶一回首，黯淡了身后万千迟暮春色。
我叹一口气，真是造化弄人。
我久立于池畔犹自出神，忽而敏感地察觉身后有人渐渐逼近，我心下一惊，下意识地意欲回身去看，却已是来不及，一双手猛然推我入蓬莱池水中。
跌入水中的瞬间，我的灵魂便陷入深深地恐惧之中，僵硬良久，直到因无法喘息而造成憋闷窒息的痛苦感，方才唤醒我的求生本能，拼命地在水中挣扎。我再次体味到被死亡紧紧扼住了咽喉是何滋味，我想要呼救，口中却猛然灌入了池水，呛得我气管生疼，一种吾命休矣地绝望感将我团团包围，尽管求生意念尚存，但无计可施地境地终使我涣散了意识......
“奚颜，你给我醒醒！太医都说你没事了，你怎么还一直昏睡？别想偷懒，你给我起来！”
我被一阵喋喋不休的噪音扰得无法安睡，难受地嘤咛了一声，身体却很快被一股粗鲁野蛮的力道晃得几欲散架。我勉强按捺住头痛欲裂的不适感，费力地睁开眼。
窗外的阳光刺眼得厉害，我的视线由模糊重影到适应强烈的光线对瞳孔的刺激而变得渐渐清晰起来，菖蒲放大的容颜整个涌入眸中。
“我天，菖蒲你搞什么鬼？”我唬了一跳，有气无力地说道。却发觉喉间干渴、火灼般的痛感，我捏了捏喉珠，“菖蒲帮我倒杯水。”
菖蒲立刻屁颠屁颠儿跑去倒水，嘴里叽叽喳喳个不停，“大小姐，你可算醒了！还一醒来就使唤人！你是不知道我和我们家娘娘有多担心你，就怕你昏睡着昏睡着一命呜呼了......”
记忆渐渐回笼。喔，我想起来了，我被人推下水了来着。好在我命不该绝，但仍然心有余悸，回想落水之时的恐惧与绝望感，我几欲咬碎一口银牙，“查出来是谁推得我了么？”
菖蒲身子一僵，即刻压低声音紧张地问：“你确定是别人推得你吗？”
“总不能是我自己跳下去的！”我仔细回想着案发的每一个细节，须臾，我脑中灵光一闪，侧身凑到菖蒲耳边，“我有证据......”
菖蒲瞪大双眸看我，“果真？”
我郑重地点点头。
菖蒲的眸色凝聚着深沉的怒意，指节因过分用力而微微泛白，口气森冷沉肃，“此事绝不能善罢甘休！光天化日之下便敢如此胡作非为，真是可恶至极！我必定要让她后悔这般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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