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的居民也给警方提供重要的线索。杀人那天,他们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惊慌地跑出去。调查的警察拿伍能升照片给几位目击证人看,他们纷纷指认就是这小伙子。
在和伍能升见面之前,我先见到了沈姨。她嘴巴蛮硬,还在坚持说伍能升去是去了现场,但插于本正(即她情夫)一刀,和在他脑门顶敲一钵,都是自己干的。她的语调歇斯底里,因为儿子牵扯进来,母亲出于护雏心理,会表现出某种疯狂气质。我说沈姨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和伍能升是好朋友,你应该对我有印象。
她用去太平间辨认尸体的眼神看了看我。
我又告诉她:“你不要太担心,据我估计,致命的伤应该是锐器伤。”
她没听明白。
“等结果吧。”我说,“若不出意外,人应该是你杀的。”
这话很管用,沈姨像是得到安慰,镇静了下来。稍过一会儿,她凑近一些近乎央求地说:“你们既然是朋友,就要确保他万无一失啊。”
“……他顶多到里面蹲几年,不会太久。”
“他还没结婚呢。”一晃眼,伍能升已经年过三十,还是个光棍。
“男人对年龄不太敏感,老一点也能找到年轻妹子。”我和她家长里短起来,以为交谈就此进入亲友模式。沈姨情绪不稳,忽然发起了火。她说:“你这律师怎么当的?我不操心,等着看结果,还要请你干什么?你能保证那个王八蛋是刀插死的,不是被敲死的?你靠什么赚钱?我跟你说,只要把小伍搞出去,钱少不了你的。”
她说的意思我都明白。她咒骂一阵,像是忘了自己说到哪里,喃喃自语,忽而又说老于啊我对不起你,马上就会去陪你。她受到的刺激太大,情人,儿子,都是她最珍重的,现在将要一一失去。
之后,我又坐在伍能升对面,不急于问他什么,而是将他打量一番。我们已经有几年不见面。他上半张脸是心思游离的样子,下半张脸长出青灰色的胡楂。见我盯着他,他反复申明他并不紧张。我跟他也不转弯抹角,开宗明义地提醒他案情已经很清楚,用不着再做陈述。我说:“你妈的意思,我想你也明白。所以,你面临一个选择。”
他郑重地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
“死者身上有两处重要的伤口,一处钝器伤,一处锐器伤。尸检还是由老梁做,你知道的,至少四五天他才会出具检验报告。所以,时间还是有的……”我拔烟给他。我俩对着喷一通烟圈,我再往下说,“你母亲想把这事情全都揽到她身上,现在还有操作的余地。于本正死了,他老婆知道你妈和于本正的关系,时间都有这么久,她恨也恨不上来……”
“我知道,我妈一直在欺负那个女人。”
“倒也谈不上,感情的事,真的是……你是不是因为这个,一直对女人有看法?”
他点点头。我这才确定,他讨厌女人,其实是讨厌他母亲。但不管怎么讲,他母亲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老梁好歹是我们的熟人,可以叫你爸去联系一下。于本正身上钝器伤、锐器伤哪一处更严重、更致命,老梁发言起到关键作用。但这就用不着我了,刘一壮更精通这一套。”
伍能升想了想,又问我到底怎么想,不妨再痛快一点。
“你也知道,这是过失杀人,不管是你或者你妈,都不会被判死刑,但哪一处伤致命,刑期肯定会长一点。现在就等尸检的最终结论出来。照我看,还是以不变应万变,不要搞任何手脚,等着尸检怎么下结论。”
“我妈还想把事情全都揽到自己身上?其实……”
“你想想,你妈若是帮你承担了责任,你就算早几年出来,日子也不见得好过。”
伍能升点点头。
我的意见,事先跟老板刘一壮交流过。导致于本正死亡,百分之九十都是那处锐器伤。那一刀插中他的股动脉。但伍能升在于本正脑袋上敲的那一下,也不轻,有可能导致事态变化,让要死的人死得更快。刘一壮的意见就是完全顺着沈姨的意思搞,趁这两天还有机会,帮伍能升父亲联系上老梁,使尸检的结论正合沈姨心意。在他看来,这种摆平事情的能力,最能说明律师能力的高低。我还是坚持己见,希望一切顺其自然,各领其罪,各受其罚。一对母子之间,秉公处理才能最大程度地彰显亲情。刘一壮当然不会同意,他反复地说,那样的话,要我们律师搞什么?你在案子里,完全就是一个摆设。你这么搞对得起自己朋友吗?
刘一壮跟我喋喋不休,我就打电话给符启明,把我俩的意见都说给他听。电话那头,他沉思良久,然后说:“你不如让伍能升做决定,我们对这兄弟也真正有了交代。如果伍能升愿意顺他母亲的意思,避重就轻,你就把案子推给刘一壮去办。”
挂了电话,我不得不承认,符启明确实想得更周全。
在伍能升面前,我把各种可能的举措,以及我个人的想法和盘托出,供他选择。他决定按我的提议搞,听天由命。他还说:“于本正要真是被我那一下敲死的,我也很乐意。多蹲几年班房也无所谓,我比我妈年轻。”
“谁都比自己的妈年轻,这是一条真理。你说这种话有种,我佩服。”
伍能升忽然又说:“你肯定我不会死吗?”
我本来相当肯定,但看着他惶惑无助的眼神,一时不知说些什么。那一霎,生死大权仿佛操纵在我手里。一个人无权指责别人对于死亡的恐惧。
5.凶宅经纪人
王宝琴想尽量忘记这房间死过人的事实,但邻居老太太揪着她扯闲淡,时不时说到402死去的那个女人。老太太和王宝琴扯到死去的女人,常常仔细地瞅王宝琴几眼,并且认真负责地说:“晓得啵,她长得蛮漂亮,和你其实挺像。小王,你长得也蛮漂亮。”
“真的?”王宝琴并不感到晦气,甚至有些荣幸。我想,老太太也是很策略,拿好话贿赂别人不要本钱,王宝琴偏偏吃这一套。她赞美之辞听得少,那老太太拿她和死人相提并论,她也引以为荣。不过,这倒也有意外的好处。她听老太太说死去的女人,听得多了,就和死去的女人有一种亲近感。亲近感代替恐惧感,她在402这间屋子里越住越舒服。让自己过得舒服,是每个人的天分,老婆的适应能力,让我颇感欣慰。
“……你说,那男人死了二奶,还会不会再养一个?”有天晚上,她心情一好又扯起这间房子的事。
“你管那么多!”
“我猜他没有养二奶的命,就像你一样,应该在家好好守住老婆。”
“不一样。他没有养二奶的命,我只是没有养二奶的钱!”
“好吧,就算不一样,你要吸取教训。知道为什么他从来都不露面,只是委托符启明来收房租吗?”她努力摆出洞悉一切的表情,缺心眼的征兆却欲盖弥彰。我将脑袋凑近,愿闻其详。她又说:“那个人遭了报应,再也不敢往这里来,只好通过别人收房租。”这些很浅显的见地,被她说出来仿佛石破天惊。我忍住不笑,又问她还看得出什么。
“要是把这套房子买下来,会不会很便宜?你有没有想过?”
“这是凶宅!”
“死人是什么样子,我俩又没见过。再说,我俩住了那么久,阳气早就把阴魂熏出屋子了,有什么好怕的?”
我终于笑了。我说你出得起多少钱?没承想,我老婆最近对房产投资有了一定了解。她说这个就看怎么和房主商量。一般买下房产,拿去出租,租金的定位有个常用公式,那就是十二年租金要相当于本金……这个她都搞懂了,看样子,今天这话绝不是随口说出来的。我套着她提供的公式算了算,这套房子在房主心目中的价值也就十二万块。
“十二万买这么一套房啊,哪可能的事?”
“应该还有往下压的空间。”王宝琴目射精光,又说,“你想,租是租买是买。要是一手付清,要他再让一点也是理所当然——这是凶宅啊。”
见她越说越上心,我只好及时浇一瓢冷水。我告诉她:“你能这么想,符启明难道就想不到?他早就把这房子买下来了。”
“你早知道啊?他花了多少钱?”
“你的算法有道理,他买来,比你说的那个价格稍微贵一些,但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是附送的。”这个价格,确实像是白捡。
“……那我们能不能,再从符启明手里买下来?”
我没有吭声。要是开了口,简直就是跟符启明讨好处。凭他的性格,肯定会把一间凶宅半卖半送给我。见我不吭声,王宝琴又说:“他买这房子,自己不住,难道不是等着卖出去?”
我说:“要卖也不是想卖给我,他靠这个赚钱。你一心只想压价格,我好意思开口吗?”
“他靠这个赚钱?”我老婆有些惊讶,“他手里头是不是有好多处房产?”
我觉得自己说漏了嘴。符启明肯定不希望这事情传出去。这种生意要做,但只能在私下的渠道进行,总不能上电视打广告吧?
伍能升被判了以后,我被洛井派出所一帮兄弟请去吃饭。有些人和我一样,离开了派出所,是伍能升的事情把我们重新聚在一起。那天吃饭时我们东拉西扯,闪雄忽然扯到徐放辽在沧水营那处老宅,被符启明二十几万收走,半年以后又以三十几万卖出去。这一进一出,符启明就赚下十多万。众人听得咂舌,说这个符启明,脑髓是不是全都用脑白金造的,这么好用?不管把他扔到哪个地方,都止不住他财源广进。
听他们这么一说,我意识到符启明买下402,不是一件孤立事件,这个人一不做二不休,不管进入哪个领域都会拼命做大做强。
此刻,王宝琴又问:“他手里的那些房子……是不是都像这间房一样,都发生过不干净的事?”我说我不知道,真不知道。这种事,难道还好去找他本人证实?王宝琴打定主意,要把这间凶宅买下来。当她从别人嘴里弄明白投资是怎么回事,这大概是她发现的第一个机会。她说:“既然你俩称兄道弟,你就痛快点跟他说嘛。他不赚你的钱,你也保他的本。反正,广林我是不想回去了,住到佴城,迟早是要买房子。”
“以后有了钱,买一套干净的。”
“我们都住进来这么久了,说不干净,也是我俩不干净。”
“以后我们女儿过来,她怕怎么办?”我坚决地说,“租住可以,买房另选。”
“你怎么就不能学学符启明,脑袋好用一点嘛!老是不求上进,我们娘俩要跟你穷到哪个时候?”我老婆忍不住扯我耳朵,拖着隐约的哭腔灌输我说,“哪个规定我们一辈子只能在佴城买一套房?眼下这么好的机会也别放过,先买下来,住下来。以后,你选好下套房,我们把这房子卖掉,添点钱买。”
我不得不佩服,这他妈什么时代啊,能把小学数学不及格的家伙都逼成经济学家。
事不宜迟,晚上我就给符启明打电话,问他在哪。要是他在佴城,我就找个地方请他喝茶,面对面说起这事。我都想好了,到时候装得吞吞吐吐,表情颇有些为难。符启明这么善解人意,会追着我问,我再无可奈何地说出来,在他面前借批评老婆讲明事由。
他接了电话,说不在佴城,下午就去了广林。现在他和杞人俱乐部的一帮中坚分子在野外。融资事件闹出来以后,杞人俱乐部一度陷入瘫痪。去年秋天,一帮中坚又聚拢来,偶尔搞搞活动。
既然不能碰面,我只好B计划,在电话里跟他说这事。但他抢先说:“你猜谁在我旁边?”他一说我就知道是沈颂芬,只能是她。她把符启明的手机抢过去,问我知不知道今晚有什么难得一见的天象奇观。我说我不知道。她惊讶地说你怎么能不知道呢?听得出来,她喝了酒,而且喝得不少。野外是他们的天堂,一开始是他们看星星,喝到一定程度就是人和星星相看两不厌。他们俩最近怎么老泡在一起呢?想至此,我扪心自问,你他妈管得着吗?既然她在,我也不好和他在电话里扯买卖。
次日再打电话过去,符启明倒是回了佴城,听出来我有事,就说我开车来接你,你陪我去个地方放松一下。我说我要上班。他说我代表刘一壮给你放假。那天下午到一处河湾里钓鱼,很少有鱼咬钩,他似乎并不在乎。难得这么好的机会,我可以和他谈买房子的事,但我不直接说事,问他手里是不是有好几套房子。
“你听谁说的?”
“徐放辽家里那套房,夏新漪的案子出了以后,就被你买下来,又转手卖出去是吧?”
他爽快地承认这事,且颇有些得意,夸夏新漪真是个好女人,死都死了,还让他摸通一条财路。徐家那套房成了凶宅,低价抛售也没人敢买。徐放辽记得符启明说过想买,主动联系他,问他还肯不肯买。符启明当时没说买,也没说不买,拖延几天,很快找到下家,就是跑不脱的老村长。老村长有了钱住进城里,他儿子给他在小区买一套商品房,七楼。老村长嫌商品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住得不舒服。他想拿商品房换一处单家独院,头上能有自己一片天空,天井里若有花圃,还可以种几棵莴苣。一套七楼的商品房要换单家独院,基本不靠谱,但符启明一听又是个大好机会。他问老村长:“死过人的房子你敢不敢要?除了死过人,别的一切都正合你意。”老村长说:“有什么好怕的?你是个道士,房子你先帮我弄一弄,驱驱鬼神,我就住进去。”
这笔生意不像闪雄说的那么简单,符启明还是大费周折,先用一部分定金拿下徐家老宅,再和老村长换房(中间穿插了一场盛大的法事),然后把老村长178平米的商品房以45万块钱转卖出去。
符启明说起生意经,一如往常地滔滔不绝。自那以后,他有意识地寻找房源,好在公安系统多的是熟人,做这生意简直轻车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