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新漪都死几年了,这几年里头,我顺手做起这生意。在佴城地区,几乎只有我一个人在干这生意。出了命案,谁想将凶宅出手,马上,总会有人帮卖主联系到我。这种房子,往往先到我这里汇总。用不着宣传,我也搞出些名气。那些不怕晦气,图便宜急着买房的人也在我这里放话预订。我把自己搞成了一个信息平台,生意追着我屁股撵。”
“生意就爱追你屁股撵你。你是刘德华,凶宅是杨丽娟。”
“命哪,我也没有办法。要是以后得了报应,我也要认。”他佯做谦虚状,又说,“不光凶宅咧,我还碰到这样的好事:不是凶宅也当成凶宅卖给我。有一个女的,她男人得病死在家里,她感到害怕,要卖房。她不知跟谁搞到我的电话,跟我说,死过人的房子你都敢买是吧?我这里有一套你要不要?我一问清楚情况就乐了,别的凶宅死人不得好死,她家里正常病死一个人,也当凶宅卖。仅这一个概念的误差,我就能赚好几万。”
我趁着他的兴头说:“你赚那么多,也让我搭帮享享福。要不,你就把402卖给我算了。”
“搞了半天,你跟我玩黄雀在后啊。”符启明这才反应过来,“你补我本钱就行。但是,既然你要,我还想推荐更好的给你。你要哪套拿哪套,都是抄底价。”
我想,虽然都是凶宅,也可以挑一挑,挑挑房间,也挑挑死里面的人究竟怎么个死法。服药自杀的总比被人掐死的好接受,被人掐死又比大卸八块的强点吧。王宝琴一听我这么说,就想再去看看。她相信符启明跟我提到的房子,只会比402更好。
“好像是单家独院,有天井。”我跟老婆这么说时,想到徐放辽家那个小院,紧接着我就想到伍能升。符启明跟我提到单家独院时,我怎么没反应过来?伍能升那桩案子,判下来的情况与我们估计的相去不远,沈姨作为过失致人死亡罪判刑12年,伍能升作为该案从犯判5年。没人异议,没人上诉,一桩命案宣判下来,难得如此风平浪静。这能不能说明,那处凶宅其实不怎么凶呢?符启明这生意,业务量还是较小,要不然他肯定会弄出一个方案,给凶宅评级,就像人们削尖脑袋评职称一样。
我老婆说:“单家独院?太好了,我可以把我妈叫来,她可以在院子里喂鸡,做水酸菜,沤霉豆腐。”
两天以后,她换了班才得以在下午三点去看房。符启明开车接我们,其实那条老巷子离得不远,我知道自己又猜对了。门头上,“祖德流芳”的牌匾还在,仿佛安慰我说,凶不凶宅其实都是祖德流芳。王宝琴走进去像游览某处文物保护单位似的转一圈,然后问符启明:“这房子也卖?卖得很便宜吗?”符启明点点头。价钱十足便宜,但听说刚死过人,王宝琴又犹豫起来,说:“刚死过人的啊?那还不如402哩。402里面那女人都死好几年了,要邪也早就邪过路了。”在她看来,凶宅和猪肉反着来,新鲜的卖不上价,搁置越久越值钱。
“那你就拿402好了。”
王宝琴却没有马上回应,迟疑起来。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再看看。符启明呵呵地笑起来,表示理解。女人买件衣服都要挑七八个店子,何况是买房。知道符启明手里货还多,她就不急着拍板。
6.惑星
我走进402,目光顺着被走道框定的狭长空间,可以看见客厅一角。那女人侧着脸,和我老婆且说且笑,之后扭头看我一眼,又扭回去和王宝琴继续交谈。她侧脸一笑尽量装得像初次见面一样客气。她还故意地说:“你老公和我想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像个,像个……呃,蛮有质感。”
我知道沈颂芬心里充满了某种古怪的愉悦:被前男友的妻子邀请至家中,装得和前男友不认识,而前男友是个必然的合谋者。“这不是俱乐部的沈老师嘛。”我呵呵地笑着,做出意外、惊喜、欢迎兼而有之的表情,并主动过去握手。在王宝琴看不见的地方,我瞪了她一眼。她把这当成是在与她保持默契,用一个心领神会的表情回应。我忽然有了来者不善之感,转而又想,沈颂芬,你又能把我怎样?我混成这个鸟样,不值得你来插一腿,拆散我们这对贫贱夫妻吧?
老婆冲我说:“少啰唆,赶快去弄饭。我刚才买了些菜,你看还缺什么。”在别人面前,她更愿意对我做出颐指气使的样子。我走进厨房弄菜,两个女人在外面高谈阔论,大概是天文和星象那些事。她俩正是因为那些天上的事情,而在地上走到一起。
我切菜时听她俩一口一个祸星,听得我心头有些瞀乱。以为她俩在八一个都认识的女人,却又不是。出于好奇,我发个短信问符启明:你们老说的祸星是什么?他很快回过来:惑星,就是行星。我们一般都这么叫。
一想,倒也理解,她们是天文俱乐部的成员,一样的意思,偏要找平常人不用的词语表达,以示专业素养。
我把饭菜端上桌,沈颂芬故意转换话题,说:“小王你不错哦,找的这个老公很能干嘛。”
“哪里,平时他也懒。今天你在家做客,他不敢偷懒。我托你的福气,吃一碗伸手饭。”
“要是我有这么个老公,就好了。”
“沈老师,你哪看得上这种货色?要是你看得上,随便拿去好了。他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早看烦了呢。”王宝琴得意的神色摁都摁不住,像面膜一样贴在脸上。
“说真的?”沈颂芬脸上的表情当然比王宝琴丰富,这方面她也能做她老师。
“……你不是有个男朋友嘛,今天还开车送你来的。”
“哪有?就是一个熟人,马路上碰到。”她把脸对着我,“丁大哥,你有玩得好的朋友,还没结婚,帮我介绍一个。你身边的朋友,肯定也是和你差不多的性格。”
“符启明。”我说,“他没结过婚。”
她俩相视而笑,沈颂芬明朗的笑容给我一种阴阳怪气的感觉,她刚才那些表现,其实对我有那么一点不尊重。在我家里,她不动声色,却又痛快淋漓地放肆了一把。不过还算节制,吃完饭,她说还有急事,走掉了。
我打扫桌上碗筷,问她:“沈老师今天是到你那里打针吧?”
“打针。”
“沈老师……”
“沈老师沈老师,刚才随便说说,你就真的对人家有兴趣?”老婆狠狠地抛给我两片眼白,“那种女人,你是知道的,在人堆里如鱼得水,这边奉承几句,那边使几个眼色,一般的男人都会围着她团团转……”
“哪有,就是随便问问。我这种菜,也就合你的胃口。她不是有男朋友了嘛。”
“自以为是。我是没菜吃拿你将就。”王宝琴往盥洗池添加大量洗碗精,又说,“她男朋友应该是个搞艺术的,个子大,有几撇性感的胡须,长得像韩国那个,那个演戏的安贞焕……”
“安贞焕踢球的。”
“那就是安七炫。她男朋友还穿着一件文化衫,前面几个字:求一夜情,管饭。我一看就来火,搞一夜情只肯管饭啊?这不是侮辱人嘛,还穿着满大街跑。”
“呃,你说得有道理。”
“我就搞不明白,沈老师举止有模有样,随时都给人蛮优雅的感觉,浑身上下都是素质,怎么能容得下男朋友穿这种衣服?他俩上街走成一排,这不是让别人以为,沈老师也是被他一碗饭搞来的吗?”
“文化衫嘛,就是一种文化……你那么尊重沈老师,背后还说这些小话,总是不好!”
“呃,你心疼了?”
我没有吭声。沈颂芬的事与我何干呢?但别人提起她,看到她,听说她现在与男人有关的事情,我心底还是腾起一股不适的滋味。但我相信,这是一种条件反射,就像那条狗听见巴甫洛夫的铃声就会分泌唾液。其实人家在搞科学实验,并非一摇铃就管饭。
沈颂芬供职的佴城一中在城南,住的地方肯定也在城南。那次她来我家,王宝琴表现出对她又爱又嫉的意思,即使这样,此后她还邀沈颂芬来家里吃了好几顿饭。沈颂芬是个客气的女人,来我家做客,每次提些东西向王宝琴表示感谢。她们当着我谈星星,背着我八熟人的事情,肯定也会扯到我。我不知道沈颂芬说了些什么,但王宝琴的心情经常被她一番话搞糟。沈颂芬有话不会明说,只会笙箫夹鼓,暗度陈仓。王宝琴听得似懂非懂,情绪也因而变化多端。沈颂芬为什么要这么搞,我不清楚,反正,有两次沈颂芬做客并离开以后,王宝琴莫名其妙地冲我发火。我听得出来,她仍不知道沈颂芬与我以前的关系,这就够了。
城南只这点大,有时候我也会在路上碰见她。大都是隔了老远,看见她和一帮同事坐喷有一中校名的面包车,找地方吃饭。或者,见她和某个男人走在一起。在路上碰到,我当然不会迎着她走过去打招呼,发现有撞面的可能,就闪到马路另一侧。反正,我看到她多次,却从未撞面。
只有一次,见那个男人和她在一起,我没有消失,还尾随了一阵,看清了男人的背影。男人很高大,肩宽腰窄,立体几何般地走在路上。她几乎只齐到男人的肩头。男人长发,让我想起老婆说过,送沈颂芬打针的那个男人,也就是管碗饭求一夜情的那一位。那天我跟在后头,是因为这男人似曾相识。我记起那个名叫安吉瞳的男人。第一次见这家伙,我们就对他实施了跟踪,那一晚沈颂芬想看看嫖客长什么样子。看清那人轮廓以后,沈颂芬表现出鄙夷之色。此后这男人还和小末发生过关系……为什么现在,她跟他又走在一起?女人对某男人表现出恶心,往往也是期待着靠近的信号。是这样吗?我总是思考着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直到他俩钻进一处地下通道。我手上提着菜,在通道口抽了一支烟就往回走。我对自己说,关我什么事呢?
此后不久的某天,王宝琴忽然问:“那个沈老师,以前叫沈颂芬,是你女朋友?”
我点了点头,问她是谁跟她说的。
“这个你不要问。”她有义务为揭发检举的人保密,加重语气问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语气是让我知道,如果我早点说出来,有可能坦白从宽。其实在我看来,迟早都是一样。
“你又没问。”我知道这回答很蹩脚,但没想到更好的。
“我就说了,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随时来我家里坐一坐。原来你们俩有这关系。你俩旧情复燃了,偷起来了是吧?”她把某个东西砸在地上,地毯吸走了她预期的声音。于是,她不得不再次发出声音,“把我当成什么了?”
我提醒她:“你可能记错了。是你把她带到屋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