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送出之后,张馨突然觉得不妥,他质疑说:“拥兵自重的盛总指挥会听我们的吗?兴许金树仁的救援命令已交到他的手上。”“是呀,他会心悦诚服地接受我们的命令吗?”郑润成也心中没了底。陈中也不由吃紧,接上说:“向他发号施令,弄不好,还势得其反哩。”“那该如何是好?诸君快想良策补救呀!”圆滑、世故、老练的刘文龙也坐不稳了。张馨拍拍陈中的肩头,说:“我看陈参谋和盛总指挥说得来,莫如劳驾一趟,说明原委,晓以革命之大义,怕无大碍。”“那就有劳陈参谋辛苦一遭。”刘文龙见有生机,立刻笑呵呵地敦请。郑润成也认为陈中此行有望,表示支持,促其成行。李笑天则自告奋勇说:“那陈参谋请吧,我驾飞机送你。”大家一片“好,好,好”声,仿佛丰收在望,胜利在即,轻松活泼起来。
金树仁在红山之巅翘首以待,久久地朝南眺望,虽然对盛世才不及时发兵持怀疑态度,但还是寄莫大希望于盛总指挥,这是一个人在危难中常有的心态。
盛世才从金树仁简短的手令中得悉,身兼两职的新疆土皇帝已被逼离开了首府,成了流亡者。“刘、郑二贼”是指文弱油滑的刘文龙和败军之将郑润成吗?哼,就凭刘文龙那德性那能耐,他能治理好偌大新疆?他还不及金树仁哩;哼,郑润成,一个旅长,又没啥好声望,就因抗过日,也想窃踞省军统帅之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论兵,我盛某手下有好几个旅;论功,眼下无人可比;论来新时间,你郑润成比我还嫩。快去去去,稍息吧你,没门,首先我盛某人就不服!你拿我咋的?你说咋整就咋整。
盛世才看到末了,竟不见印信,抬头审视着金树仁的信使。信使机灵地解释:“总指挥,金主席说,昨晚走得急,没带印信,说他的手笔您认识。”“嗯!哦一一你去回禀吧,请金主席莫慌,即刻发兵。”金树仁的传令兵刚出营门,另一传令兵匆忙下马进门,被侍卫拦住一问,方知是新政府刘主席的人。金树仁的传令兵回头把刘文龙的信使狠狠地瞄了一眼,打马而去。盛世才接了呈上来的新政府命令,上文甚合心意,下文极倒胃口,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庸庸无能之辈,竟以主席自居,对盛某狐假虎威,吆五喝六,盛某凭什么听命于你?哼,一介败军旅长,屁股一磨,也堂而皇之地做起新疆军事委员会的委员长了,敢对我总指挥发号施令、指手划脚?还签什么名,加盖什么狗屁私章。哼,这两个无能无功之辈,运气真好!居然沐猴而冠,逞起能来,世上竟有此等便宜稀奇的好事?哼,与会者都瞎了那双狗眼!
盛世才心里好不痛快,窝着满腹的怨气和不服气。但他统统压抑在心里,没有丝毫的表露,却乘机询问了城内的现状和动向。
当他得知金树仁已退守红山时,态度温和地对信使说:“我会考虑的。”待信使一去,他愤怒地拍案而起,竟自言自语:“妈嘞个巴子,何德何能?何功之有?要我听你等调遣,什么东西!好吧,既然不能同你们分享果实,我又何必去助你们。来人,快去把国民党特派员白毓秀请到一炮成功。”话音刚落,陈中求见。
陈中报告着“四,一二”政变情况,盛世才只是用心听着,一言不发,因为政变情况他已通过各种渠道了解不少,至于详情细节,他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结果,对他盛世才有无好处,有多大好处?直到陈中报告结束,仍旧没有什么新货色。陈中虽然明白无疑地再三表示,要盛总指挥全力支持革命,盛世才却面无表情,冷冰冰地仍旧一言不发。
盛世才会发什么言,会表什么态呢?他耐心听完了政变的全过程及五项决议,和他毫无关系。如果决议尚未形成前两项(推选刘文龙和郑润成职位),他会积极,他会感兴趣,他会有所表示。如今决议已经形成,他已无缘分享政变成果,且政变尚在成败两可之际徘徊,尔等才想起抱佛脚救急,才想起借重于我,并且全篇尽是说教,没有任何实惠的承诺,我盛某为何帮助尔等?若保尔等无能之辈凌驾于头顶,实属盛某莫大的屈辱和不幸。说心里话,谁给我必需的好处,我助谁;谁开出的优惠条件高,我保谁。毫无利惠,则毫不相干。美辞善言再多,全是枉然,空谈!
陈中不是傻子,见盛世才这副表现,结论显而易见,他白费了半天口舌,徒劳何益?但又不愿无功而返,临别再努力一次,争取争取,可又不敢妄开优惠条件,便邀请说:“盛总指挥,您有何高见,还是请到省府面谈,大家好商量着办,我一个小参谋,也不好多说什么。”
盛世才借坡下驴,送客说:
“好,那省府见。陈参谋,你先行一步。”陈中前脚走,盛世才后脚跟,刚走出营门,突然一个急转身,进了指挥部,才自语道:“嘴上抹石灰一一想白吃?门都没有。来人,传杨团长、袁团长、韩团长、林团长。”待四位团长一到,他当即命令:“杨团长、袁团长随我进城,见机行事;韩团长立即占据迪化城东北制高点;林团长留守待命,严密监视马匪在吐、鄯、托动向,有情况随时报告。通讯连二十四小时值班,不可有丝毫懈怠。”
盛世才部署一毕,便率卫队先行,梁、孟二团长率部于后,紧紧追随。金树仁在红山嘴踮起脚尖,左顾右盼,其焦虑急切之心态,不知胜过农夫大旱盼甘霖多少倍。盛世才与白毓秀如期会唔,盛世才郑重委托白毓秀:“请特派员面见金主席,务必请他来一炮成功,共商平叛大计。战乱蜂起,盛某军务缠身,委实不敢擅离指挥所须臾。拜托,拜托。”
红山之巅,金树仁望眼欲穿。“一炮成功”,盛世才期待白毓秀届时而返。白毓秀身负急切而又重大使命,为了使金树仁和盛世才两大巨头及时沟通,使省府局面得以有序掌控,他要千方百计见到金树仁。当时红山脚下非常混乱,金树仁掌控的部队防范也很严。且部队里对政变持不同态度者大有人在,并非青一色,或是铁板一块。若是遇到同情或是支持政变者,那他随便找个理由,扳机一扣,事后搪塞敷衍一番,不就了事?若是遇到支持金树仁的保皇派,那当然好,便大道通天,见金何难?可世事难料,人心叵测,还是多个小心的好。白毓秀傍着红山脚下的寺院庙堂,曲曲折折,弯弯绕绕,终于攀上了红山,并躲过了三重岗哨,眼望指挥部就在眼前,正额手庆幸时,被悄无声息溜过来的哨兵逮个正着。白特派员一时分不清谁是人,谁是鬼?谁是铁杆金,谁是冒牌货?便不敢说明来意,贸然暴露身份。
处于政变反政变交织状态下的兵士,一个个也都异常浮躁,对陌生可疑人,哪有礼貌和耐心,见白毓秀吞吞吐吐,吱吱唔唔,好生恼火,一个凶悍,一个鲁莽,也不报告长官讯问,竟自作主张审斥起来,一番滥骂喝问,推推打打。
白毓秀不由摇头哀叹:“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啥!你说啥?”两个自恃逮贼有功的哨兵暴怒起来。白毓秀借机回答:“我要见金主席。”“啥?你是啥玩艺,配见金主席!”一哨兵嗔斥着掀了白毓秀一把。
另一哨兵则白眼一瞪,骂道:“呸,诓谁?蒙谁?你是想借见面机会行刺吧?”“你搜身嘛,我是盛总指挥派来的。”白毓秀只得正言相告。“既是盛总指挥派来的,为啥不走正门,哄谁?”一哨兵嚷道。另一哨兵则怒气冲冲地说:“不说盛总指挥倒还罢了,提起他,莫说金主席生气,我都肚子胀得要命。明知金主席遭难,宁是不发兵,他想干啥?他是政变反叛的后台。走,先关起来再说。”二哨兵在推推搡搡中,不经意地扳机一扣,噗的一声,白毓秀倒在了山坡的绿茵上。两个哨兵惊愣在当地。杨正中闻风抢先赶到,见是国民党驻新疆党部特派员,当下走了神。
不待他审问完两个哨兵,金树仁提着长袍赶到了现场。金树仁对白特派员不走正门,以至死于非命,非常困惑,并惋惜不绝。但一想到白也参加了四月十二日的政变会议,就心中窝火,对两个哨兵摆摆手,示意去吧,不予追究。
杨正中则疑惑不定地说:“若是白特派员怀着重要使命,想秘密见您呢?那不把求胜的路给堵了?这两个莽汉,该当枪决。”“死无对证,多说何益?何况他两个恪尽职守,你毙了他,谁还敢较真?算了吧,堵就堵了吧,人算不如天算。”“那盛总指挥早该接到手令了,咋的还不发兵?”“我看是指靠不上啦,他已占了一炮成功,近在咫尺,都不来救驾,怕是刘、郑二贼也给他下了手令,而且还冠冕堂皇地加盖了印信。”金树仁愁眉苦脸地猜度着。
“报告,盛总指挥手下的杨树棠团和袁耀宗团进驻南梁。”“好哇,有无进攻南门的动向?”金树仁兴奋地询问。“眼下还看不出。”“走,陪我去高处看看。”金树仁携杨正中向山顶登去,就这样在误会中死等,不愿放下主席、督办的臭架子,不主动联络关键人物,失去了从僵局中求胜求生存的契机。这是金树仁的笨拙和悲哀,也是几乎所有拥有重权之人的痼疾和弊端。如果真能识时务,屈尊一点,放弃一部(让出督办之位)分权力,也不至于一败到底,再无出头之日。
盛世才既没有立即进城会见刘、郑二位新贵,也没有亲临红山谒见金主席,他在等白毓秀的回音,他在“一炮成功”做起了钓翁,看哪个池子的鱼大,才肯下鱼竿。直等到红日中天,才得到了侦察兵的回报,已证实白特派员遇害。盛世才脸色一沉,把白手套一甩,他确定金树仁怀疑他是政变支持者,等也白等。原想通过白特派员沟通,用和平手段谋得边防督办的最高军事权,帮金树仁平叛坐稳主席的路是走不通了。于是,他决定走另一条路,大声说:“来人,传杨、袁二团长,进城。”盛世才耐着性子听完刘文龙和郑润成的介绍后,心中很不舒服,和陈中等人讲的没有两样,让他听得厌而又烦,又臭又长,从中仍听不到对他盛世才有哪些好处。与其这样,还不如助金,凭什么要我帮你们?说白了,我盛某人不愿担政变的罪责,否则,我马鞭一指,你们个个都得中箭落马,我在这儿忍着等着,不给你们亮剑,你们还觉不来哩。看来,得给你们一些忠告,消消停停地去琢磨吧。于是起身说:“新疆地广人稀,邻国多,边界长,又是多民族杂居,总之,情况特殊,军事督办制废不得,军事委员会处置不了突发事件,不利于新疆的稳定,请重新认真考虑鄙人的意见。”说罢,他一拱手作别而去。
盛世才的话虽不多,但却给刘文龙等政变受益者和积极参与者丢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大家左右为难,不得不答应下午开会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