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张军没有莽撞,经过深思熟虑,精心准备,最终选在这里下手,这是老不要脸回家的必经之路。他不是不懂,头脑清醒得很,正面对抗,自己不是老东西的对手,只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能搞死他。老东西白天呆在办公室,几乎整天不出门,自己找不到下手的良机,法院的大门,自己是没得进了,老东西下班后直接回家,不在外面转悠,唯有这个地方,才是个好战场,才是老东西的葬身之地
蚊虫叮咬,小虫子往鞋里面钻,瘙痒难耐,正当张军无法忍受,准备起身歇歇时,车来了。张定山从小车里探出了脑袋,然后下了车,左手提着公文包,右手向司机挥挥手,朝着张军的方向,不快不慢走过来了。小车司机无法调头,只得退着开出了巷子。张军瞪圆了眼珠子,握紧了菜刀,运足了气力,憋住呼吸,等待那大快人心生离死别的一刻。
张定山刚到他面前,正要离去的一瞬间,他手举菜刀,一跃而起,抖落全身的蚊子和萤火虫,对准张定山的后脑勺,使尽全力,砍了下去。那些蚊子吸包了他的血,肚子圆圆的,都撑死了,像黑米似的落下了,那些萤火虫,睡着了,掉落下来,也没有动弹。狗也跟着跳出了草丛,它匍匐着身体,仰着脑袋,瞅着张定山,不敢言语。
菜刀呜呜地响,泛着黄色光芒,眼看要落到张定山的头上。他突然闪向一边,张军就扑空了。张定山丢掉公文包,摆出招架的姿势。张军扑倒在两米开外,脸面朝下,摔在路上。他迅速翻转身体,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举着菜刀,重新扑向他老子。他老子还没等他到跟前,就迅速蹲低身体,一个扫堂腿,把他扫翻在地。张军使了一招鹞子翻身,一拧身,再度站起来,举刀就砍。他老子左手挡住他握刀的手臂,一墩身,侧向左边,右腿踢到他的左腰上,张军就飞了。张军提住气,控制住身体的重心,没有摔倒,而是往后退了几步路,身体还没停稳,复又砍将过来。张定山不想跟儿子折腾,右手伸进裤子口袋,掏出五四式手枪,指着儿子那张不可一世的脸,嘴角露出了诡笑,目光令人不寒而栗。
狗转着圈,嗷嗷直叫唤,最后停下来,坐直身子望着张军,再瞅瞅他老子,张大嘴巴吐出舌头,不知道如何是好,它不知道该帮谁。
张军预想过意外,想了千百遍,就是没想到这个意外。这,这老不死的上哪儿搞的枪?他瞪着乌黑岑亮的枪口,满脸惊讶,好像被人点了死穴,定住了。张定山说:“无知的畜生,拿把菜刀就能解决问题?”说完上前一步,一把夺过菜刀,甩手就扔向水塘,把张军推到一边,捡起公文包,回家去了。昏黄的灯光下,只剩张军一个人,身子歪向一边,目光呆滞,不愿离场,不愿下台。突然,他听到噗通一声响。那是菜刀掉进水塘的声音。老天爷,你瞎了狗眼了。
他耳朵嗡嗡作响,响着那句话,拿把菜刀就能解决问题?直到狗咬着他的裤管,拖他回家的时候,他的耳朵里还是回响着那句话,他立马啥都忘了,脑袋变成了复读机,不间断播放着那句话。他蹲下来,抱着狗干嚎了几声,接着回家去了。第二天,吃饭的时候,他对着狗说:“拿把菜刀就能解决问题?”姐姐说:“说啥呢,快吃饭。”他就吃饭,吃完了饭,刚放下筷子,耳朵里又响起了那句话。他用手心按紧耳朵,顿时没声音了,可是松开后,那句话又响起来了。他跑上街,进到公共厕所,蹲下来,憋到了天黑,把屎拉出来了,终于悟通了,菜刀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他感觉浑身轻松,好似庙里的和尚,打通了经脉,舒服得很。他立马回了老家,走家串户,问候乡亲,一边跟人谈话,一边做记录,气氛轻松友好。这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回到县城,他拧着从乡下带来的土特产,拜访了六家亲戚,吃吃喝喝,大发感慨,每天回家后,整理整天的见闻,一丝不苟记在笔记本上。这又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接着,他走访街坊邻居,暗中打听,收集跟张定山有关的信息,从生活的各个方面着手,包括****期间的丑事,甚至把随地吐痰都记上了。这还是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最后,他走进文具店,买了二十本稿纸,抱着稿纸回到家,走进自己的卧室,反手关上房门,坐在书桌边沉思。他在小屋子里,一呆就是一个月,把吃饭拉屎睡觉统统忘了,他把他老子的事迹,写成了长篇小说。
他姐姐送饭进来,摇着头,十分肯定地说:“你已经疯了,再不去医院,性命难保。”张军已经瘦成了黄鼠狼。他望着身影模糊的姐姐,扯着鸭公似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快了快了,就好了。”姐姐端走冰凉的饭菜,没有再说话,她知道,这个心结,只有弟弟自己能解开,旁人是无能为力的。十天后,张军提着沉甸甸的袋子专程拜访舅母。
他来到舅母家时,没见到她本人,只见到了没**用的舅舅,就坐在她家里,吃了她两餐饭,从早上八点坐到晚上十点。他不知道今天星期几,不清楚啥时候进的门,他把时间忘掉了。顾慧兰一进家门,看着张军的样子,就洞悉了他的动机。她挨着他坐下,语重心长地说:“出去走走吧,爬爬山,玩玩水,孩子,心胸敞开了,看问题就不钻牛角尖了。”张军没有即时应声,从袋子里掏出一叠稿纸,毕恭毕敬放到茶几上,谦卑地说:“这是他的材料,我举报他。”顾慧兰眼都没眨一下,换了一副面孔,黑着脸问:“他是谁?老子出了问题,儿子连礼数都不讲了吗?仗着自己是他儿子,就能肆意妄为吗?他要是不顾父子之情,你早就进了牢房。跑到法院杀人,那是胡作非为。材料拿回去,要告他走正常程序。你可以走了。”
张军没想到,处心积虑两个月,舅母两分钟就把他全盘否定了。当初就应该想到,这就是条死路,都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人。他觉得这县长舅母,也不是个好鸟。如果把材料递到法院,第一时间就到了他的办公桌,自己大闹法院的案底,还放在他抽屉里呢,还告个屁?还不是白送擦屁股的纸?县长都不管了,谁还管的了?张军低着头,想着想着,一抬头不见了舅母的身影。他只好将材料塞进袋子,把袋子抱在怀里,回家去了。
回到了姐姐的家,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灯泡,想了整整一晚上。为了以防万一,他把材料抄写了一遍,一份实名邮寄到纪委,一份留着备用。从邮局回来时,他顺便买了五十张对开的白纸。清干净了桌面,他揭开纸,铺上去,提着毛笔,蘸好墨汁,其实是浓浓的红色油漆,在抬头写上标题,当代陈世美,接着写道:张定山,本县张家村人,现任法院院长,原是****期间一地痞,打砸抢,无恶不作。后侥幸上了大学,留下妻子,养育子女,操持家务,耕作农田,供其上学。其妻,沉默寡言,勤劳善良,含辛茹苦,任劳任怨,将子女拉扯大,从未计较。张定山天命之年,偶获一官半职,为一己之颜面,不思图报,忘恩负义,喜新厌旧,另结新欢,抛弃糟糠之妻,屡次将其妻赶出家门,致其流浪街头,含冤而死。是可忍,孰不可忍。此等丧失人伦,天怒人怨之徒,当挫骨扬灰,天诛地灭。本人实名控诉。张军。他关着房门,不吃不喝不拉,一口气写了五十张,然后丢下了毛笔,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等天黑。
夜深人静时,昏暗的路灯照着街巷,半天只能听见两声狗叫。张军弯下腰,放下卷纸,放下了浆糊桶,从口袋里摸出刷子,伸进浆糊桶搅动三两下,蘸满了浆糊,在桶边刮了刮,接着站直身体,举起刷子,在墙上刷了个正方形,在中间打了个大叉,把刷子放进桶里,从卷纸中抽出一张,方方正正贴到墙上,抹平了,拍打了四个角,后退了三步,瞧了瞧,再前进了三步,弯腰提上桶,抱起卷纸,悄无声息走掉了。这个关键路口,对面就是法院。接着,他穿街过巷,见了路口就贴,贴完了找下一个,整整贴满了县城的五十个路口,这下不愁看不见了。狗跟着他时,一路都打着瞌睡。
第二天,早起的人们聚成堆,举头望墙,叽叽喳喳,开始了议论。起初是三两个人,没看完扭头走掉了,接着人越聚越多,天也光亮了,看样子,这种似曾相识的表达方式,把人们吸引住了。有人说这是造谣,搞得不好要坐牢,有人称赞毛笔字写得好,有人咒骂当官的,有人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都是不服气。再后来,街头巷尾坐满人,有人骂街,有人吐口水,都说陈世美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