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黑色长沙发上,四周的白墙包围我,压迫我。我像着了魔似的,飞快地诉说内心秘密。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秃脑门男子坐在我对面,全神贯注地聆听我说的每一句话。他的眼珠呈黄褐色,瞳孔如井深不见底,且缓缓旋转,似乎要把我的魂魄吸人其中。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我的嘴巴完全失去控制,将暗暗涌动的潜意识化为语言洪流,滔滔不绝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他叫秦丁一,心理医生,池宇天生前曾在他这里治疗忧郁症。从某种意义上说,秦医生掌握着解开谜底的钥匙。
我说:我想死,真的。人生乐趣在我心中渐渐丧失,就像一把细沙从我指缝间悄悄溜走。我渴望男人,但又仇恨男人。我和所有男人之1司仿佛隔着一层保鲜膜,闻不到味,更咽不下去。我要告诉你,我最恨池宇锋,可偏偏又爱上了他!这是一种可耻的感情,嫂子爱小叔子,乱伦啊!而且,他可能谋害了自己的哥哥……是的,我怀疑池宇锋,我甚至希望他就是杀人凶手!这样,我就可以从矛盾痛苦的感情旋涡中解脱……
我停顿一下,扭动着身子:我是一个邪恶的女人,对吗?
秦医生不动声色地说:没什么,很正常。
我接着道:我严重失眠,整夜成宿地睡不着觉,一个人在床上扭来扭去,直到窗外天空一点点儿发白。我多么希望有一片瓜田,有一个窝棚啊!我可以钻在窝棚里睡觉,一定睡得很香很甜……
你离瓜田并不遥远。秦医生的声音充满磁性,很诱惑人。为什么不搭个窝棚,尝试着在里面睡一觉呢?
我蓦地坐起,挺直上身:我怕别人放一把火,把我烧成一堆灰烬!
老公放火烧的滋味,皮肤肌肉滋拉滋拉响,冒出青烟和油脂,不过,既然我想死,又为什么怕火烧呢?也许是怕疼吧!
我梦见池宇天在火里坐起来,我以为他要喊疼,这样的喊声:我要回来!我要回来!他回来干吗?我想,他一定找某些人算账!
秦丁一摸摸秃脑门,似乎要把上面的汗珠抹去。可他并没出声,只是给我一个暗示,希望我结束咿咿嗦嗦的叙述。
我把话说得更加露骨:秦医生,池宇天生前一直在你这儿治疗,他像我一样,把所有的秘密告诉了你。那么,你一定知道他有哪些束了的账目,有哪些让他念念不忘的人,对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真是图穷匕首见啊。我把语言变成尖锐的锥子,直刺坐在我面的男人:你是知情者,秦医生,我老公究竟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最明白!
秦医生很沉着,看看墙上挂着的老式木钟,说:今天的治疗时间到了,我还要接待下一个病人。
我从黑色沙发爬下来,活动活动腿脚。我说:你拒绝回答我的问题。那好吧,你至少得给我透个底——我的病情严重吗?池宇天忧郁症比我怎么样?
秦医生笑笑,褐黄色眸子轻轻转动:你没病。你来,是想打探池宇天的信息。但是作为一个医生,我必须为病人保密!让你失望了真是老滑头,说话滴水不漏。不过,我还要坚持:你错了,我肯定有病。只要我肯付费,你不会把我拒之门外吧?
秦医生颇有幽默感:如果我是开饭店的,一定会向你鞠躬,高喊欢迎光临!很可惜,我是心理医生,即使你付给我丰厚的诊疗费,我也不能陪你聊天解闷。请原谅,许多比你更需要治疗的病人,正在外面等着我。秦医生和蔼地微笑着帮我拉开房门。
我回头刺他一句:我有一个警察朋友,可能会来打扰你。如果警察来调查池宇天的死因,你还会把他拒之门外吗?
警方已经上我这儿做过调查,该说的我都说了。另外,我听说案子已经结了,你怎么还是难以释怀?
我是病人,对事物的看法不同于常人。要不,我为什么到你这儿来寻求帮助呢?我一边微笑一边跟他握手告别。
秦医生坚定地说:不,你没病,你比我还正常!
我穿过候诊室。一个胖得像球一样的男子,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进秦医生诊疗室。
雷万军坐在汽车里等我。我关上车门,把坤包扔在后车座上,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雷万军边发动汽车边问:怎么样?
我说:一无所获。秦医生不是一般人物,那双眼睛有特殊魔力。在他面前,我觉得自己太小儿科。
雷万军说:这种人,只有抓住他的把柄,才能敲出点东西来!我问:你跟踪他这几天,有没有发现线索?他点点头:有一个女人,关系跟他不一般。我正在调查,还请了私家侦探做帮手,你同意吗?没问题。费用我出,要最好的!他接着说:我在想,这女人是谁?怎么和秦医生勾搭上手的?和他行医过程有没有关系了这些问题很重要。据我初步了解,秦医生有老婆,有一儿一女,还算和睦。对于一个体面的家庭来说,任何绯闻都能带来极大的伤害。
我鼓励他:很好,就按这方向追查。等你提供了足够丰富的材料,我再到秦医生那里看病。小雷,关键就看你了!我会尽力的。停了一下,雷万军又问:现在,我送你去哪儿?我说:丁疯子住在哪家精神病医院?我想去看看他。雷万军道:有必要吗?我已经按照你的指示,付足了款,把他安顿住好了。精神病医院不是个好地方,我去了都恶心。
我瞥他一眼:必须去,今后我还要常去看他。
雷万军不再说话,加快车速向郊外驶去。手机在坤包里响,我看,是池宇锋打来的电话。他声音里充满欢快,听不出那天在酒店与陈艾秋相遇留下什么阴影。喂,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搞到一大笔钱,马上可以把你的房子赎回来!
我说:是嘛,你会变戏法?我才不信呢。
池宇锋咯咯地笑:我已经给你开好了现金支票,正打算给你送址来。高利贷很可怕的,一天要好多利息呀!
我故意说:你知道我在哪里?精神病医院。如果你来送支票,我会穿着紧身衣接待你。
池宇锋一下子慌了神:什么?精神病医院?你去那里干吗?
我继续制造悬念:我不行了。受折磨太深,精神崩溃了!见面再谈吧。
很快到了市精神病治疗中心。与想象中完全不同,这家精神病医院像一座花园,清洁美丽,草木葱绿。等我们走进病房,则看见另番情景:男男女女的病人四处游荡,目光怪异,神情可怖。有人呆立不动,有人不停做出莫名其妙的动作,有人时哭时笑,引吭高歌……我想象着自己换上一套病服,混在其中,让池宇锋看看,那是一幅多逗人的情景啊!
雷万军向一个护士打听,得知丁疯子住在A病区。他人院后病情加重,现在单独护理。
我们七拐八拐,找到他所住的病房。护士打开门,领我进去。我看见光线幽暗的病房里只有一张床,丁疯子躺在床上,身上箍着一道皮带。他双眼圆睁如炬,面色青白,牙齿磨得咯咯响。我惊骇地站住脚,不知说什么话好。
丁疯子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号叫:我要吃了开发商,吃了开发商。他越喊越激动,身体扭动,晃得铁床咯吱咯吱响。我吓得后退步,紧紧抓住护士的手。
护士说:住院以后,这个病人越来越狂躁,反反复复只说这一句话。我们只能把他锁起来,给以大量镇静药物。
我给护士一些钱,让她好好照顾这位病人。
雷万军一笑:大老板真像你这样想,恐怕就不会有金太阳公司了。
正说着,池宇锋慌慌张张地跑来。我让雷万军先出去,自己就在病人活动的大厅里站着。
池宇锋上下打量我一番:没事儿吧,你来这里干吗?
我说:看风景。你看他们,不是人类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吗了几个歪鼻斜眼的病人围住我们,唔唔噜噜地说着无法听懂的话语。池宇锋想拽我出去,我却不肯,独自走到落地窗前,站住。你忙,你却把我调到老远的地方,看什么人类风景线,这到底是为什么?
飞我看着他的眼睛,语调无限哀伤:你知道吗?为了当年那件事,情,我差点儿发疯!我想过,也梦见过精神病医院,见到自己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池宇锋怔了一下,神情黯淡下去。
我指着一个不停地把辫子解散又梳好的姑娘说:瞧,当年我很可能成为她,为了爱情,撕裂了自己的神经,甚至毁坏自己的生命……当你把我出卖给哥哥时,想没想过这一幕情景?编辫子的姑娘渐渐走近,眼睛痴情地盯着池宇锋。
池宇锋哽咽着捂住双眼,慢慢蹲下。他哭了,一遍一遍地重复:对不起,我没想到伤你那么重,真的对不起……
我们来到花园里,夕阳在草坪投下一层金辉。池宇锋握着我的手,沿着甬道漫步。我发泄了心中积压多年的郁闷,觉得轻松许多。时间柔情在血管里荡漾,感觉浑身麻酥酥的,也就由他握我的手了。无论如何,身边这个男人对我是真诚的。想到这点儿,我长长舒了口气。
我会珍惜你的!他站住,眼睛看着我,低声说道:我会爱你、爱孩子,胜过爱自己的生命——我在此对天起誓!
在这一瞬间,我长期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整个人也软,瘫在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