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除夕,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喝酒品茶,欣赏着春节文艺晚会的节目,谈论着旧年往事,童年过年的情景又飘在眼前。
童年的年是快乐的。童年的年更是神秘的。一进了腊月门,就数着指头一天天的盼年。盼到了腊八再盼辞灶,终于盼到了大年三十(小进二十九)这一天。天刚放亮,就被远远近近的鞭炮声震醒。从热被窝里爬起来,拿出父母早买好的小红鞭,点上一根香,到门外噼噼啪啪地放起来,引得一群小伙伴们都跑过来看。
除夕这一天是最热闹也是最忙碌的。吃过早饭,父亲忙着挂家堂,贴对联。母亲忙着烹、炸、煎、炒,准备供品。姐妹们帮着奶奶封窗户、贴窗花。我高兴地围着父亲转来转去,拿锤子、递钉子。
家堂挂在正北墙上,财神挂在侧面。家堂的顶端彩印着一男一女,代表着家族中的最高地位。下面则按世代用小楷更更正正地填写上列祖列宗的名字。由上到下,一代一代往下排。从家堂的辈份排列,可以推出自己在第几代上。家堂的下面,印着一些穿着官袍、带着乌纱的达官贵人,以展示家族的人气兴旺和宗族的荣耀。家堂下面的供桌上,挂上围裙。围裙上印着招财进宝、金鱼满堂等版画。供桌上铺上粉红纸,摆上蜡台、香炉以及鸡、鱼、猪头之类的供品。一双双鲜红的筷子立在家堂下面,好象老祖宗们真能把供品吃了似的。家堂是很神圣的,挂上后,家里人都要恭恭敬敬地供将。老人们提前嘱咐孩子,要少说话,说好话,正北下不能乱放东西。有些不注意话语和举动的人,往往闹成笑话。南邻有一个青年,办事毛手毛脚的。挂家堂时把家堂用两腿夹住,往墙上钉钉子,钉上钉子找不着家堂了。问妻子家堂放哪去。妻子说,那不在你腿里夹着。这位青年开口便骂,操,骑着驴找驴。这话传出去后,成了全村人的笑柄。有人就把他编成歇后语:XXX挂家堂——骑着驴找驴。还有北邻家的位侄子回老家过年,当叔叔挂上家堂后,他从头到尾一个名字个名字的读,读到最后也没找到他叔叔的名字。就问,叔叔,上面怎么没有你的名字?他叔叔听了后,心里直犯疑。可巧,那年他叔叔得了急病死了,街上的人都说他是丧门星,把他叔叔丧门死了。
挂完了家堂,就贴对联。贴对联既有学问又有讲究。贴时要分出上下联,两扇门要贴得一样齐。对联的内容一般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四海太平,五谷丰登”、“竹报平安”,“梅开富贵”等等。有些不识字的人常常把对联贴倒或贴错。听说东村有一家姓王的青年,娘儿两个过日子。儿子为了对娘孝敬,就到集上揭了对联纸送到大队办公室,让文书给写对联。文书问他写什么。他说就写那幅“天增五福人增寿,春满公社喜满门”。不过要把上联的“人”字,改成“娘”宇。文书恶作剧,写的时候又把“喜”字改成个“爹”字。成了“天增五福娘增寿,春满公社爹满门”。对联贴出后,引来不少青年们围观取笑。王姓青年不识字,听别人一念,就去找文书算帐。文书嬉笑着又把准备好的另一副对联送给他贴上,此事流传甚广。
对联贴上了,家堂挂上了,供品也摆上了。老人们虔诚地烧香、烧纸、磕头、祭盏。袅袅地烟雾在屋里飘着,象一缕缕云纱。香味、烧纸味、供品味构成了浓浓的年味。
过午上坟,是爵祖宗们回家过年。家族中五代之内的集合起米,由辈份大的长者带着。到了老茔上,长者一个茔一个茔地介绍,这是那个爷爷的,那是那个老爷爷的,避免后代忘了祖坟。介绍完,户户凑上几张纸,在坟前烧。然后是一溜排开跪下磕头,然后是放鞭炮。这一过午的鞭炮声最集中,最响,惊天动地,此起彼伏。带着烟火,带着回音,就象炸了鞭炮铺子。直到上完最后一个坟,孩子们把上供的小饽饽倒进烧纸里烧着吃,这是孩子们最爱干的事。据说吃了上坟的小饽饽一年中免灾,长胆量。桃树枝子是必须要折的。上坟回家路过桃园,折两枝桃枝,放到正北家堂下面。一来可以避邪,二来五更里吃出饺子里包的铜钱挂在上面,当作摇钱树。
上完坟回到家里,找一根木棍放在街门口外。一说是给回家过年的祖宗们栓马用,一说是挡小鬼用的。天井里撒上谷楷,马饿了,可以随时吃。
从晚上吃第一顿饺子开始,人们就沉浸在神秘而有趣的氛围中。老人们点上蜡烛,敬上香,摆上大枣饽饽。这一夜蜡烛不能灭,香火不能断。烛光下的家堂,恍恍惚惚的,仿佛上面的人真的动起来,有时我一个人都不敢看。这种神秘感越来越浓,直到五更吃饺子迎财神时,达到高峰。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为了辞旧迎新,犬人们端着盘子,小男孩打着灯笼挑着鞭上街迎财神。迎财神的方向是根据灶码上提供的,财神向东,盘子就朝东放;财神向南,盘子就朝南放。烧完香纸磕完头,就放鞭。年五更里放的鞭是有讲究的。如果鞭炮响得又脆又快,预示着一年的日子红火顺利。如果响着响着突然截了芯,人们的心里就会产生晦气。一年中得处处小心,生怕遇上什么灾难。因而年五更里放的这块鞭,白天选了又选,选好后放到太阳底下晒一晒或放到热炕头上炕一炕,免得受潮,放起来不脆或忙芯。这种迎财神的习俗虽有些迷信的色彩,但它是几百年的延续,是人民群众创造出来的二种年文化,也包含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期盼。“文革”时期把它当成“四旧”破。除夕夜,红卫兵满街捉迎财神的。结集跑到南街,北街的鞭响了,跑到北街,西街的鞭又响了。捉来往去也捉不着人,最后自己也回家迎起了财神。
这一夜的畜禽们也很有趣。鸡不鸣,狗不叫,猪趴在窝里睡觉。不知是提前喂饱了它们,还是它们有灵性,也知道过年。
切忙完了,一家人坐下来吃饺子。饺子里包上枣糕、糖、芝麻、铜钱等。吃到枣糕的,大人们会说,好啊,早高早高;吃到糖的,大人们会说,有甜头;吃到包钱的,大人们就说,发财发财,明年有钱花。总之说不完的吉利话。即便碰上了不愉快的事,也不能说丧气话,也要说过年的话。因此,过年话成了吉话的替代词。小时侯,三叔给我讲了个吉利话的故事,至今记忆犹新。说一家财主大年五更里放爆竹,点上第一个没响,孩子刚要骂,财主把孩子的嘴捂住。高喊一声:平安无事!又点上个,没炸开,打了一个筒。财主又怕孩子胡说,抢着喊:一统天下!点上第三个响了,纸屑在空中飞舞。孩子们拍着手说好啊,好啊。财主又大喊一声:欢天喜地!突然一块爆竹纸刮到草房上,火苗呼呼地冒起来。孩子说,不好,起火了。财主把孩子打了一耳光,说,这叫火着旺地!家人们搬来梯子,拎着水桶一步一步地往上爬,财主在下面又喊:步步登高!由于水桶太重,救火的人一失脚从梯子上掉了下来,跌瘫了。财主又怕别人乱说,忙开口说,腈吃坐穿!这则吉利话,我曾编成过相声。现在想起来,仍然很有趣。
吃完五更饺子,守了一夜的岁,天一放亮,就跟着大人挨家给长辈们磕头拜年。到了长辈们的家里,先在院子里喊一声叔叔过年好,爷爷过年好。再进屋对着家堂跪下来磕头。长辈们有的给钱,有的给装些瓜子花生类的东西。这一天,第一次见了面都要先问一声过年好。过年好这三个字在春节期间使用率最高。它不仅是口头上的表达,而且是感情的载体。是感情的调和剂和填加剂。平时关系密切、感情好的,问一声过年好,会情更深,意更切。平时有点言差语错,感情上有隔阂的,一声过年好就会云消雲散,和好如初。我的一位堂哥和一位堂叔之间犯过口角,半年多不说话。大年初一这天,我们拉着他一起去给堂叔磕头。走到堂叔院里,我们共同喊了一声:叔叔过年好。堂叔接坡下崖,上去拉着堂哥的手坐在炕头上。过去的事一句没提,感情便通融了。
正月初一到初三是耍日子。大人孩子穿上新衣服,无拘无束地玩。孩子们找上一块比年五更里谁吃钱多,比谁放的鞭响。男人们找上一块玩扑克,下棋。女人们则互相比着衣裳,比谁家收拾得干净。这是一年中庄户人最放松的日子,也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直到初三早晨,送走来家过年的祖宗们(有的送到街门外,有的送到茔上),吃了饺子落下家堂,等着闺女回娘家(因为出门的闺女不能看到家堂)。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每当想起这些,我好象又回到了八九岁的时代,心里就生发出一些怀旧的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