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崇文听说杨雪梅要给父母绣一幅画,不知如何落款,想了想说:“这个好办。出阁的女儿给父母送礼落款写丈夫名字,丈夫不在便写儿子的名字。你尚年幼,待字闺中,落款便写:待字女雪梅。人家一看便知,你乃闺中女。这就中规中矩了。”
杨雪梅连连点头道:“哦,明白了。谢谢老师。”想了想,又说,“老师,我为家父做寿拟了一副对联,希望他活到一百二十岁,请您帮我斧正一下吧。”
“呵,活到一百二十岁?那可是老寿星了!什么对联,说来我听听。”杨崇文好奇道。
杨雪梅回忆说:“莫道红日已过午,且看彩霞正满天。”
“这和活到一百二十岁有何联系呢?”杨崇文问道。
“古人说,人过三十日过午,人到了三十就像日头过了午,寿命活到了一半。家父做六十才像日头过午,这不就寓意活到一百二十岁么?不知我这样理解对不对?”杨雪梅一脸天真道。
杨崇文频频点头,看着站在眼前的杨雪梅,心里好一阵激动。这个学生,多像自己当年啊!读书不仅记忆超强,过目不忘,而且好动脑筋勤思索,绝非死读书、读死书之辈。若逢太平盛世,必是人中龙凤。可惜,生不逢时,处于乱世。自己若非生于割地赔款之晚清,而是生于“康乾盛世”,凭着自己的聪明和才华,岂不可以好好为国家干一番事业么?
杨崇文出生时,啼哭一晚没住口。父亲说,会哭的孩子聪明,长大了必定是块读书的料子,便取名崇文。
杨崇文果真没有辜负父亲取名的苦心,读书聪明得令老师惊叹。不到七岁,就能背诵《四书》《五经》。十岁那年,老师临终托付重任:“我已不久于世,有一心病未了:我们白马寨从吉水泮塘搬来定居已六百多年,一直没有族谱。每年上新丁都要远赴泮塘,十分不便。希望你留心此事,完成我的未了心愿。”年幼的杨崇文为了不让老师带着牵挂离开这个世界,郑重其事地答应恩师:“老师放心,学生一定完成先生心愿。”
时过三十年。一天,早已是私塾先生的杨崇文,带着弟弟杨崇武,奔赴吉水泮塘,立志完成恩师临终嘱托。在中国古代农村,族谱的谱头一般很少向外人出示,时间又过去六百多年,要理清各种复杂关系绝非易事。杨崇文深感肩上责任重大,心里不免沉重起来。
到了泮塘村口,只见一栋高大但是陈旧的祠堂墙上贴着一张红榜,榜文曰:“兹因我村忠节总祠修建近四百年,现已破损严重,欲择日翻新。所择黄道吉日的月、日、天干地支应和原祠完工之日天干地支相符。因时间久远,原祠完工之日天干地支难以确定,若应对正确者,外姓人氏重金相酬,本姓人氏可查阅全谱并赠送谱头。”杨崇文兴奋不已,脱口而出:“真乃天助我也,天助我也!”说完,揭下红榜,大步流星走进村中,边走边说:“我要见族长,我要见族长!”
一位壮实的中年男子将杨崇文请进屋,见杨崇文身着青布长衫,修长身材,皮肤白皙,举手投足之间温文尔雅,得体大方,一边热情地递茶敬烟,一边含笑道:“在下就是族长。先生何方人氏,揭下红榜,必有高见,请赐教。”
杨崇文接过烟和茶,从容道:“我乃南昌府丰城县白马寨人,二十年前曾随村中长辈到此参加过一次修谱。”
族长听说是白马寨宗亲,更加客气,对过字派后,说:“贤侄远道而来,有何见教,但说无妨。”
杨崇文说:“晚生认为,忠节总祠翻修日期定于九月二十日为宜。”
“哦?为何?”族长一惊。
杨崇文侃侃而谈:“九月,按照天干地支乃庚戌月。天干庚为‘更’,乃万物更新之意;地支戌为‘安’,归土为安之意。按照二十八星宿推算,当‘室星’值月,此乃吉星也。二十日,天干地支乃丙寅日。丙为‘炳’,万物茂盛之意;寅为‘演’,有万物生长、衍发之意。若按十二建详解,此日属‘定’日,‘定为金匮吉神求’。所以,此日真乃黄道吉日也。再者,当年建造忠节总祠乃九月二十日竣工。村中谱头载有此事。”
族长听杨崇文如此一说,深为杨崇文的学识折服,又听他说宗祠当年是九月二十日竣工,将信将疑,叫人搬来谱头查阅。果然,谱头记载:忠节总祠动工于嘉靖九年(1530)六月二十五日,竣工于同年九月二十日。族长后悔平时没有查阅谱头,以致孤陋寡闻,很是惭愧又大惑不解地说:“贤侄何以知道忠节总祠竣工于九月二十日?”
杨崇文说:“二十年前那次修谱,我年小,担任一些抄抄写写之杂事,我看了谱头的记载,至今未忘。”
“贤侄不仅学识渊博,而且过目不忘,真乃奇人,奇人也!”族长又惊又喜,赞叹不已。又听说杨崇文此行是为了修谱,更是高兴,不仅赠送谱头,而且派人帮助查找资料。于是,杨崇文完成了恩师的遗愿,修好了白马寨建村以来的第一部族谱,将白马寨的山川河流、田地村庄、地形地貌、人文景观、乡俗民风、官商贤达以及平民百姓的生卒时间详尽载于谱中,为白马寨子孙留下了一份珍贵遗产……
往事如烟,历历在目。杨崇文想起自己,看看眼前的杨雪梅,觉得这个小女孩智商并不在自己之下,心里充满爱意,摸着杨雪梅的头,说:“雪梅,拟对联固然要讲究文字的平仄对仗,但也不要过于苛求,只要意境好就行。你这副对联立意很好,文字对仗也基本工整,是副好对联。令尊大人一定会欢喜不尽。”
“谢谢老师夸奖!”杨雪梅乐得本想拍手,可一想起刚才老师说的女孩要温文尔雅的教导,便忍住了,只是甜甜地笑笑。
杨雪梅辞别老师,刚出门,见碧玉撑伞早立在门口,心中感激。主仆二人共撑一把伞,回到“振远居”。杨雪梅忽然觉得饥肠辘辘,对杨周氏说:“妈,奇怪,我现在好像特别饿,想吃饭。”
杨周氏笑着说:“傻孩子,你饿了不奇怪,不饿才奇怪了呢!你中午那叫什么吃饭啰,还没有一只鸡吃的多。我去厨房看看。”
一会,杨周氏端着一碗稀饭出来,略带歉意道:“雪梅,厨房的人说,饭没有了,剩下的一碗饭刚才给一个叫花子吃去了,还有这碗早上剩下的锅巴粥,是留给我晚上吃的,你吃了吧。”言毕,打开桌上的饭罩子,说,“还有些剩菜,你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平时,杨周氏爱吃锅巴粥,早上剩下的中午吃,中午没吃完晚上吃,决舍不得随便倒掉。
杨雪梅看看桌上,荤菜所剩无几,仅有小半碗清炒黄瓜。杨雪梅夹了几块黄瓜,放进粥碗里。锅巴粥偏稀,上面结一层薄薄的皮子,吹一口气,皮子就皱起来。杨雪梅唆一口锅巴粥,咬一口黄瓜。只觉得锅巴粥特别香,黄瓜也格外脆,还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喜滋滋道:“妈,今天的黄瓜炒得格外好吃,锅巴粥也比平时的好吃多了。”
杨周氏含笑道:“你呀,傻孩子!要是没想出下联,会觉得好吃么?中午吃蒜瓣烧黄鳝你都像吃闹药似的,这会儿连黄瓜都好吃了。以后可不许这样。学习上碰到再大的难题,饭还是要吃的;否则,饿坏了身子可不好办,我没法向你爸交账哟。”
杨雪梅不好意思地笑笑道:“下次改正,省得妈妈操心。”
从此,杨雪梅忽然变大了许多似的,一下子俨然成了大姑娘,很少听见她喜鹊般叽叽喳喳地说话,白天读圣贤书,学琴棋书画,晚上挑灯绣花,一熬就是半夜。
一日,杨雪梅要母亲买来了一块幅宽近三尺的白布和各色丝线。杨周氏不明就里,说:“你绣花要那么大的布做什么?”杨雪梅说:“这是秘密,现在不告诉您,到时候给您一个惊喜。”杨周氏也没当回事,笑着说:“那我就不打听你的秘密,等着你的惊喜。”
六月的江南,大地一天到晚都像架在蒸锅上的蒸笼,风也像在锅中煮过刚刚捞起来,吹在人身上像火苗舔舐一般。尽管已经夜深人静,沉睡的大地发出不规则的鼾声——悠闲的蛙鸣和大惊小怪的犬吠,空气仍然闷热得要凝固似的。杨雪梅坐在房间的书桌前,专心致志地在那块大白布上飞针走线。玻璃罩子的煤油灯将眼睛瞪得最大、最亮,仍然显得有点昏暗,杨雪梅一不小心,针尖扎在左手中指上,慢慢地洇出一滴绿豆粒大的鲜血。
“哎呀,小姐,你扎到手了!”碧玉惊叫道。
杨雪梅将手指放进嘴里吸吮几下,吸干了指头上的血迹,微笑说:“你呀,就会大惊小怪!绣花针扎手是难免的事,何必大呼小叫的?”
碧玉扇扇子的手又酸又麻,左右手不停地轮流倒换,累得浑身汗津津的,真想快点去睡觉。可是,看见杨雪梅专心致志的样子,又不好催促,只得暗示说:“这天气真热啊。”
“我不觉得怎么热。”杨雪梅头也不抬地说。话虽如此,可是,粉红色的绸褂紧贴在身上,背上像泼了水,衣服的颜色显得格外深一些,雪白的肌肤隐隐可见;红嫩的脸上爬满豆子大的汗珠,犹如一个雨中即将成熟的红元帅苹果,湿漉漉的;有一串汗珠手拉手地连在了一起,变成一条粉红色的蚯蚓,慢慢地向下巴处蠕动,眼看就要掉到绣布上。碧玉急忙抓起桌上的香帕,轻轻地擦去那条“蚯蚓”和脸盘上还没有来得及变成“蚯蚓”的分散汗珠,说:“小姐,看你热的。”
“没事。”杨雪梅柔柔地说。
“喔喔——啼——”,屋旁的鸡舍里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鸡叫声。碧玉一边给杨雪梅扇着扇子,一边用香帕擦着杨雪梅脸上的汗珠,打着哈欠说:“小姐,你听,鸡叫了,该去睡觉了。”
杨雪梅也受到传染似的打了个哈欠,瞪着有点沉重发涩的眼睛,说:“没事,再绣一会。你去打点冷水来,我洗把脸,就会舒服多了。”
碧玉哈欠连连,端来一脸盆冷水,放进毛巾,搓几下,拧干,送到杨雪梅面前。杨雪梅接过毛巾,走到脸盆前,将脸探进脸盆,双手往脸上浇水,然后用毛巾擦干。长长地舒口气说:“哎呀,真舒服!现在好多了,不困了。”
“那我也去洗脸。”碧玉说。
“碧玉姐,你不绣花,不要动脑筋,容易困,干脆去睡吧。再换一盆水放到这里,我热了、困了,就洗一洗脸,没事的。”杨雪梅说。
“小姐不去睡,我哪能去睡?我再困也要陪着你,没人陪,你一个人更难过。”碧玉说。
“你扛得住就随便。”杨雪梅说完又低头绣花。
碧玉感叹道:“小姐,你真有孝心。”
杨雪梅一边绣花一边说:“做这么点小事算什么孝心?比起黄香温席扇枕、王祥卧冰求鲤来差远了。人家那才叫有孝心呢。”
“我没读书,不知道什么温席扇枕、卧冰求鲤,你说给我听听呗,也好醒醒瞌睡。”碧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