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然,我们村在全丰城都是有名的。我们村有钱的人多,你看看,全村没有一栋土坯房,一色的砖墙屋,一栋比一栋建得雄伟。”杨彩莲滔滔不绝地说。
“彩莲,你不能少说两句么?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不怕人笑话。”杨雪梅再次瞪了杨彩莲一眼。
杨彩莲向男子做了个鬼脸,吐吐舌头,说:“看见吗?我姑姑管我可严了!”
“原来你们是姑侄俩,我还以为是母女俩呢。”男子说。
“和母女俩也差不多。”杨彩莲说。
说话间,三人来到“振远居”的第一进大厅。这是杨振远本人的,现在成了杨雪梅的住所,后面五进依次是杨雪龙五兄弟的。杨雪梅安排男子坐下后,亲自到厨房盛来一大碗白米饭,饭上盖着些萝卜干、霉豆腐、捣碎的茄子拌辣椒之类的菜,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早餐一般不做菜,就只有这种咸菜和蒸菜。中餐做一点菜,早餐先就这样将就一点吧。”
“有饭吃就是神仙了。白米饭都能吃三碗,还讲什么菜!谢谢,谢谢。”男子端过碗,狼吞虎咽起来。
“慢点,别噎着。”杨雪梅柔声说。
吃过饭,男子脸上有了一点红色,精神也足了,与吃饭前判若两人。长长的脸,颧骨突出,眼睛深陷但很有神,西装头,一副书生模样。
杨彩莲说:“哎,这位大哥,你饭也吃了,水也喝了,我们还不知道你何方人士,姓甚名谁呢。”
“对不起,我只顾吃饭,忘了介绍。我是安徽凤阳人,姓兰,名志义,在西南联大读书。”男子充满歉意地说。
“能读得起大学,家境还不错嘛,怎么会逃荒呢?”杨彩莲不解地说。
“原来家里还勉强能度日,近两年父亲生病,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今年遭大旱灾,赤地千里,我再也读不起书,便回家。走到家里,父亲已经病故,母亲跟着村里人逃荒去了。我们村一个人都没有,全部逃荒去了。我一个人只好也跟着人们逃荒。我昨天晚上就昏过去了,今天醒来,只有我一个人,便瞎走,走到这里来了。”兰志义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怪可怜的。”杨雪梅跟着眼圈红红的,说,“兰志义,你这一路风尘仆仆,去洗个澡,换了衣服,我帮你洗一下。过两天再走吧。”
“是要去洗澡,我都闻到你身上有怪味了。”杨彩莲说。
杨雪梅狠狠瞪了杨彩莲一眼,嘴唇动了动,没说什么。兰志义脸却腾地红了,低声说:“对不起。逃荒的人,身上哪有好闻的?”说着解开包袱拿衣服,突然掉出两本包着封皮的书来。正要拾起,不料杨彩莲手快,赶紧捡起来,说:“什么书?”说着翻开封皮,只见那本课本大小的书是《共产党宣言》,那本小册子的书是《论联合政府》。“这是什么书?我可从来没见过呀。”
兰志义脸上掠过一丝惊慌,很不自在地说:“没什么,我在路上捡到的,便带在身边,以备不测时用。”
“哦?我看看。”杨雪梅从杨彩莲手中拿过那本小册子《论联合政府》,翻了翻,翻到最后一页,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最后那句话上:“一个新民主主义的中国不久就要诞生了,让我们迎接这个伟大的日子吧!”嘴里轻轻地念着“新民主主义的中国”。许久,征询地望着兰志义,说:“兰志义,这书我们能看看么?”
兰志义脸色很不自在,口吃地说:“你想……看那就……看吧,不过,千万别……让外人……知道了……”
杨雪梅见兰志义惊慌得有点失态,知道这书不寻常,隐隐觉得这个兰志义不普通,便神色凝重道:“你放心,就我们姑侄俩,绝不会让第三人知道。”
“那就好,那就好。”兰志义心里微微释然。
杨雪梅静静地看了兰志义一会,忽然问道:“兰志义,你能不去逃荒么?”
兰志义一愣,说:“谁还愿意逃荒呢?可是,不去逃荒又去哪里安身呢?”
杨雪梅说:“你是个名牌大学的学生,学问一定不错。我们村有所致和中学,如果你愿意教书,我去和校长说说,看需不需要你教书。如果需要,不就可以安身吗?”
兰志义一惊,说:“这么好的事我能不愿意?就怕校长不要我呢。”
“我这就去问问。你去洗澡。”杨雪梅说着就走。
约莫半个时辰,杨雪梅乐呵呵地回来了,对兰志义含笑道:“校长听说你是西南联大的学生,非常高兴,很爽快地答应了。这下你就可以不去逃荒了吧?”
兰志义大喜过望,高兴得咧开嘴笑道:“我可碰到贵人了,碰到贵人了!”
“贵人不敢当,但绝不是坏人。”杨彩莲笑着说。
“好人,天大的好人!逃荒的都能遇上你们这样的好人那就好了。不过,逃荒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你们也没法帮。我估计这几天会有许多逃荒的路过你们这里。”兰志义说。
“兵荒马乱,天灾人祸,都赶到一块了,逃荒的恐怕少不了。”杨雪梅若有所思地说。
果然,第二天,白马寨村里就涌来一伙一伙的逃荒者。人们或三五成群,或孤身一人,或扶老携幼,或拖儿带女,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走路微微颤抖,随时都有被风吹倒的危险。走到白马寨街上,看见店铺就伸手讨钱,看见住户就伸碗讨饭,大人点头哈腰,小孩哭哭唧唧。杨雪梅看得心酸,心里像压着块石头,沉甸甸的。回到家里,找来侄女杨彩莲,说:“彩莲,真的来了好多讨饭的,看着都寒心。我看这样,我们要厨房里现在就煮粥,煮好了用大桶装到总巷口,在那里搭一个棚子,设一个摊子,专门免费供粥。你再去街上包子铺里说一声,所有的包子都送到总巷口来,我们全买了,送给灾民吃。”
“姑姑菩萨心肠,我照办就是。”杨彩莲赶紧跑向白马寨北边的街上,一到包子铺门口,就大声呼叫,“老板,你的包子我家里全买了,请你送到总巷口去。送完了接着蒸,蒸好了又送去。”
杨雪梅交代了厨房煮粥,又叫来几个长工,在总巷口用晒簟搭一个棚,棚上贴一张红纸,写着“灾民包子稀饭供应点”九个大字。一切布置停当,杨雪梅交代一个年轻长工,提着一面铜锣,站到总巷进口,敲一下锣,吆喝一声:“各位灾民请注意,大家往前走,去总巷口领包子稀饭——”
不到一袋烟工夫,总巷口黑压压围满了灾民,人们生怕晚了领不到稀饭包子,拼命地往摊子边挤,一个个伸着黑乎乎的手,争相叫着“给我,给我”,弄得杨雪梅舀满一勺粥,不知倒给谁的碗里。
敲锣的长工重重地敲一下锣,大声说:“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来,这样围着没法发包子稀饭。”其他两个长工也帮着维持秩序,才慢慢地排成一条长龙似的队伍。
兰志义下了课,听说杨雪梅在总巷口施粥,一路小跑来到总巷口,换下全身衣衫湿透了的杨雪梅,说:“姑姑,你歇一歇,我来。”昨天杨雪梅带着他去学校报到时,他就说,“我也叫你姑姑吧。”杨雪梅大度地一笑,说:“行啊。”
兰志义一边舀着粥,一边说:“各位父老乡亲,我也和你们一样,是逃荒的,多亏了这俩姑侄相救。姑姑叫杨雪梅,侄女叫杨彩莲,白马寨人。大家吃了她们供的稀饭包子,不要忘记了她们的名字,要走到哪宣传到那,让天下人都知道这好心人。”
“兰老师,千万不要这样说。‘善欲人见,不是真善。’这么点小事,还要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那不成了沽名钓誉么?”杨雪梅制止道。
“他嘴巴不多说一些话,人家不知道他是老师呢!”杨彩莲笑着说,说得兰志义满脸通红。
出乎杨雪梅意料的是,吃了稀饭包子的灾民并不走。有的刚吃过,又跑到后面排队去,只领取包子不要稀饭;有的吃饱了,包袱里也装满了,便从总巷口走进村,东游游,西逛逛,不知道想干什么。然而,外面的人又陆续来到总巷口,弄得村前围墙下领粥的队伍一直延伸到村子西北边的北屏禅林门外的“放生池”边。
人多尚在其次,最要命的是许多人重新走进白马寨村子里以后出不来,他们在六十四条巷道里东走西窜,无头苍蝇一般,就是找不到出口,怎么也回不到总巷口。于是,人们大呼小叫,儿呼母喊,有的叫爹,有的叫娘,有的叫孩子他爹,有的叫孩子他娘。叫急了,有的干脆呜呜地哭起来。更为甚者,他们吃饱了,喝足了,容易内急,可是一下子找不到茅厕,急得嗷嗷直叫,有的实在憋不住,就在巷道里解决。巷道里到处是一堆堆黑乎乎、黄澄澄的或稀或干的大便,弄得臭气熏天。七十来岁的族长在家里听说杨雪梅向灾民施粥,便拄着拐杖来看个究竟。走到巷道里,只见一个中年妇女光着屁股,蹲在墙脚下大便,族长忙说“晦气”,匆匆往回走,走进另一条巷道。没想到,刚拐进巷道,就一脚踩在一泡稀屎上。族长捂着鼻子,“呸呸”地吐了两口,气愤地说:“成何体统,成何体统!”笃笃地走到总巷口,皱着眉对杨雪梅说:“雪梅,你是做了件大好事,可也弄得村里不像样子。”于是,将刚才所见所闻说了出来,说,“这样下去不行,得想个办法。”
杨雪梅想了想,对怒气未消的族长说:“族长叔叔,您看这样行不:您让金刚哥护村队的兄弟们到村里间间角角去找一下,看见生人就带出来;然后,在总巷的进口站一个哨,拦着人不得进总巷,从北屏禅林那里绕道莲花塘,再来到这里;这里也派一个人把守,灾民只准出来不准进去,领了包子稀饭的人只准往前走,不准往后走。这样,就不会有灾民跑进村里出不来了,也不会有灾民总待在这里不走。您看行不?”
族长点点头,说:“也只好如此了,我吩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