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领取包子稀饭的队伍渐渐缩短。灾民们吃饱以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村子,许多人自言自语道:“白马寨,白马寨,这个村子真奇怪,进去了,出不来。”有的说:“逃了几个月的荒,走了几千里路,还没见过白马寨这样的地方。这个村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到了第四天,逃荒的人渐渐不见了,杨雪梅守候了近两个时辰也没见一个灾民,便宣布撤掉“灾民包子稀饭供应点”。
施粥结束了,杨雪梅也累得趴下了,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浑身酸痛难忍,回家晚饭也没吃,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第二天中午,才觉得全身的骨头又斗拢了榫头,身子又变成自己的了,喝了半碗人参汤,吃了小半碗饭。
兰志义由于刚任课,情况不熟悉,忙于备课和一些生活上的琐碎事情,自从施粥的第一天到现场帮着舀了一阵粥后,这几天就没有露过面。第五天上午,听人说杨雪梅累病了,心里惦记,吃过中饭,抽空来到“振远居”。
兰志义进了“振远居”第一进,杨雪梅在床上午休,堂前空空荡荡。从中门往后看去,只见杨彩莲站在第二进的中堂前,面对着一个画像发呆。兰志义连喊三声“彩莲”,杨彩莲才回过神来,转身看着兰志义,说:“志义哥,你来了?”
兰志义走近杨彩莲,瞅一眼中堂上挂着的那个画像,问道:“那是谁?令尊大人么?”
“什么‘认真’不‘认真’,我老公!”杨彩莲没好气地说。
只见画像上的青年浓眉大眼,长方形的脸盘棱角分明,如果穿上戎装,便是一员威猛的武将。兰志义觉得好奇,说:“你结了婚?先生在哪里高就?”
“好好教你的书,管这个闲事干什么?”杨彩莲满脸不悦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问,向你道歉!”兰志义说着向杨彩莲深深地一鞠躬,然后说,“听说姑姑累病了?人呢?现在可好些了?”
“难为你记挂,好些了。你来得不是时候,正在午休呢。”杨彩莲说。
“哦。要不,晚上再来。”兰志义转身正要走,杨雪梅从闺房里款款地走出来,招呼道:“兰老师,亏你还记挂姑姑,谢谢你。”
兰志义见杨雪梅来到堂前,赶紧走过来,关切地说:“现在好些了?”
“谢谢你记挂,好些了。老了,身子骨不中用了,做几天这样的事就累倒下了,真没用。”杨雪梅自我解嘲地说。
兰志义笑着说:“姑姑才多大年纪,就说老了?”
“男到三十一枝花,女到三十老妈妈。我都三十六七岁的人了,早过三十了,成了老太婆了。”杨雪梅也笑着说。
“你呀,自己不说,走出去,别人最多估计你二十三四岁。”兰志义说的是真心话,他根本不相信杨雪梅有三十六七岁,杨雪梅也确实不像三十六七岁的人。江南的女子皮肤细润不显老,加之杨雪梅长得漂亮,保养得体,更是如此。
“你就不要说奉承话了,我自己天天照镜子,还不知道自己的模样?不说这些没用的了。彩莲,给兰老师泡杯茶,不能叫人干坐着。”
杨彩莲很快端来一杯香喷喷、热腾腾的龙井茶,说:“兰老师,请用茶。”等兰志义接过茶杯,笑着说,“兰老师,我打个字谜你猜,看看你肚子里到底有多少货。”
“别没大没小,人家是名牌大学的学生,你一个初中生,还想考人家?尊重点。”杨雪梅生嗔道。
“没关系,我就喜欢彩莲这样的性格,直爽。再说,猜谜语也益智。”兰志义说。
“就是嘛。不一定读的书多猜谜语就厉害。我就是非常尊重他,才叫他猜谜语呢。你听好:言青不是青,二人土上蹲;三人牵牛少一角,草木之中藏一人。四个字,你猜猜。”杨彩莲说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兰志义。
兰志义紧锁眉头,端着茶杯,口里默念着那四句话,咕咕叨叨,在堂前踱来踱去。
“你就别晃来晃去了,弄不好把我姑姑都晃晕了。坐着就动不了脑筋啊?”杨彩莲笑着说。
杨雪梅忍着笑,说:“你别吵,各有各的思考习惯。”
兰志义转了几圈,停下来,一跺脚,兴奋地说:“猜出来了!是‘请坐奉茶’四个字,对不对?”
“算你蒙对了。没白转圈。”杨彩莲撇撇嘴。
兰志义脸色微红,悄悄地瞟一眼杨彩莲,羞涩地笑笑。
杨雪梅笑着批评杨彩莲说:“你呀!人家到底是名牌大学的学生,脑子不比你笨。”
喝了茶,兰志义起身想走,杨雪梅看看中堂上的挂钟,说:“上课还早呢,再坐一会嘛。我正想请教一个问题呢。”
兰志义忙说:“姑姑可别这么说,我可受不住,您有话请讲。”
杨雪梅犹豫了一下,皱着眉,说:“新民主主义国家是个什么样子的国家,你知道么?能说给我听听么?”
兰志义心里咯噔一下,望望杨雪梅,心存戒备,闪烁其词地说:“这个嘛……我也说不好。从那小册子上看,好像和现在的国家有所不同吧。这个人是从你们江西的井冈山走出去的,现在在延安,是共产党的主席。听说这个人很得人心,延安的老百姓非常拥护他。”
“延安?离我们这里很远吧?”杨彩莲插嘴说。
“远着呢。那里已经实行土地改革,穷人个个有田地。”
“土地改革?怎么改?”杨雪梅突然来了兴趣。
“就是将地主老财的田地分给穷人,真正做到‘耕者有其田’。”
“耕者有其田?我们这里有很多穷人没有田,那今后也会得到田地哦?”杨彩莲说。
“如果我们这里到时候也成了延安,那可能就会那样。得人心者得天下,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共产党有可能会得到天下。哎呀,我也只是瞎说,你们别当真。”兰志义再一次看看中堂的挂钟,说,“姑姑,我要走了,学校里很多事。校长说,桥东、秀市、杜市、张巷、石滩,甚至丰城街上都有好多学生要来我们致和中学读书。学校要扩建,但是一下子又筹不到钱。校长说下午开教师会,要大家出主意,想办法。还说老师的工资也暂时停发,大家共渡难关……”
兰志义走后,杨雪梅躺在堂前睡椅上,仔仔细细地阅读起毛泽东的《论联合政府》来。看了几遍,闭目养神,脑子里不停想起兰志义说过的一些词句,什么“土地改革”,“耕者有其田”,“得人心者得天下”……
忽然,杨雪梅眼前走来两个穿军装的女子,一个稍胖,一个略瘦。两个人都笑嘻嘻的,和蔼可亲,拉着杨雪梅的手,说:“雪梅姑娘,走,跟我们去一个地方。”
杨雪梅说:“去哪里?”
女军人说:“到了就知道了。”
杨雪梅脚高脚低地跟着女军人来到“杨氏家庙”,里面坐满了妇女,前面竖着一块大黑板。瘦一点的女军人走到黑板前,首先自我介绍道:“我叫薛明,我的这一位同事叫叶群。我们奉命来到这里举办妇女讲习班。”然后,指着黑板上写着的“共产党”“人民民主”“妇女解放”等字样,说:“本来,我们的妇女讲习班是教大家识字的;可是,咱们白马寨的女人不一样,都有文化。因此,就用不着教识字了。我在这里就给大家讲一讲共产党是个什么样的党,人民民主是怎么回事,广大妇女同志怎样争取解放……”
人们静静地听着。
讲到妇女解放时,女军人的语调变得有点兴奋,声音提高了几度,说:“中国的妇女一直处在社会的最底层,受到政权、族权、神权、夫权四大绳索的束缚。可是,我了解到,咱们白马寨的妇女地位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基本上是男女平等。我真感到高兴!我们妇女解放,就是要像白马寨这样,妇女不仅在社会上享有和男子平等的权利,而且在家里也要享受和丈夫同等的权利!我要高兴地告诉大家,咱白马寨的女人是幸福的女人,是值得骄傲的女人!”
“哗哗哗……”响起一片掌声,杨雪梅的掌声鼓得格外响亮。
一会儿,胖一点的女军人站到黑板前,将一张写着歌词和曲谱的白纸贴在黑板上,挥舞着手说:“我来教大家唱歌。歌名是《十送红军》。”说着,试了试嗓子,唱开了:“一送(里格)红军(介子个)下了山……”
“一送(里格)红军(介子个)下了山……”妇女们的声音很大,但显得参差不齐,还不如那女军人一个人唱得好听。
女军人拉着杨雪梅站到人们前面,对大家说:“我看杨雪梅唱得不错,她很有文化,请她带领大家唱。好不好?”
“好——”
“我唱得不好,唱得不好……”杨雪梅使出全身力气争辩着……
“姑姑,你什么唱得不好啊?”杨彩莲在第二进中堂里闲坐,听见杨雪梅的叫喊声,连忙赶过来。
杨雪梅被杨彩莲叫醒,发现自己竟然酣然入梦,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又梦见叶群、薛明两个人在我们这里办妇女讲习班的事呢。”
“这都十二年了,你还没忘记?”杨彩莲说。
“忘不了,这辈子都忘不了。她们让我懂得了许多新的道理。联想起兰老师刚才说的话,我总觉得这世道要变了,要改朝换代了。”杨雪梅说。
“我也觉得民国这个样子是长久不了。”杨彩莲说。
“彩莲,我有个想法,和你商量商量。共产党得了天下,肯定要在全国实行土地改革。与其到时候土地改革分掉田地,还不如现在我们主动让出田地。村里致和中学经济有困难,我们干脆将田地送给学校,以解学校燃眉之急。你觉得如何?”
杨彩莲想了想,点头说:“好啊,我赞成。可是,我无职无权,说话没用。您最好征求一下我爸爸、叔叔的意见。”
“那是必须的。如此大事,我怎会独断专权?我这就给他们写信,征询意见。”杨雪梅说着,找来文房四宝,书写家信一封。
这正是:
天灾人祸百姓苦,姑侄行善乐施粥。
深谋远虑行大义,捐田助教无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