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农进一步解释说:“从细微处的小环节,可以推断一个人整个的生活链条的情况。要成为一个优秀的情报侦察员,就要培养敏锐的观察力。这种能力的培养重在平时的积累,不仅要善于观察,还要善于记忆和整理,将所看的、所听的、所学的知识整理成一条线索加以记忆,这是侦察员必不可少的技能。李哲夫同志,希望你记住这一点。”
李哲夫又是敬佩,又是惭愧,心想:“原来一路上就有我们的同志在关注着商队,显然是为了我的安全,我还懵然不知。”问道:“这个人像是国民党特务吗?”
李克农说:“现在还不清楚,所以我采用这样的方式和你接头。有情报说,近来有一个形迹可疑的聋哑人从福州出发,沿闽江右岸一路徒步行走,沿途拍照地形及桥梁、关隘,夜宿旅店单人房间,闭门书写至深夜……如果就是这个人,那他的身份可不简单哪。”他来回踱了几步,站住了,把眼光转向李哲夫,“必须搞清这个人的身份……”
眼看祠堂里的人问话问得差不多了,天色漆黑,大厅里点起了松油火把,忽然,几个戴八角帽的贸易局干部进来了,和那个红军干部耳语几句,红军干部满脸严肃,大声说:“鸦片二道贩子招供了,就是从你们这批‘广裕兴’夹带的货!”
这下“广裕兴”的客商和脚夫们傻了眼,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说话。
红军干部又说:“‘广裕兴’一直诚信买卖,以前从未发现过这种事,老客商我们还是信得过的,但是新来的人中,我们要重点检查!”
大厅里那些老客商们松了口气,有的便把眼光转向李哲夫等首次进来的人身上。
李哲夫悄悄地瞟了一眼彭阿猫,见他脸色平静,似乎真的听不见。
很快,李哲夫、彭阿猫等几名“广裕兴”的新人被重新带进几间木板房内问话。彭阿猫还在装聋作哑,审问的贸易局干部说:“你以为不开口我们就没有办法了?聪明的话还是及早坦白,争取宽大处理,否则走私鸦片是重罪,没你的好果子吃!”彭阿猫“咿咿呀呀”比划了一下,表示听不明白。
当下一个红军战士开始搜身检查,令人惊讶的是,从他衣服的后领夹层搜出了一支短短的铅笔和薄如蝉翼的纸卷,摊看一看,纸上画着的分明是山水地形和路线图。
屋内的气氛霎那间紧张起来——这是比走私鸦片更加严重的罪行!
审讯的干部拍案而起:“好个奸细!老实交代,谁派你来的?还有谁是你的同伙?”
彭阿猫的脸色铁青,把头扭向一边,不论对方怎么问,就是一言不发。
几个红军战士把彭阿猫五花大绑,连夜押解到后山的一座监狱内,这座监狱是废弃的小庙改建的。李哲夫也被同样绑着押了进来,他不停地分辨:“我是厦门的正经生意人家,你们误会了,我是好人……”
彭阿猫和李哲夫关在同一间囚室,有两张木板拼凑的床,铺盖破破烂烂。翌日,彭阿猫被提审,他仍旧是什么也不说,审讯的红军干部无奈,只得把他押回牢房。第三天、第四天仍是如此,审讯笔录上一个字也没留下,红军干部恼火了,说:“你有本事就一直装哑巴,到死时看你开不开口!”
彭阿猫见李哲夫也被提出去审了几次,开始李哲夫的脸色很忧郁,后来情绪好了起来,显然被排除了走私鸦片的嫌疑。这天一个红军战士在窗口说:“李百福,出来写保释书。”李哲夫出去后,不一会儿就回来了,神情欣喜,看来不久就可出狱。
这天半夜,一片寂静之中只虫声唧唧,彭阿猫悄悄摇醒了李哲夫。李哲夫睡眼朦胧地望着他,脸上表情迷茫。
彭阿猫低声说:“井上君,拜托你一件事情。”说的居然是日语!
李哲夫睁大眼睛,十分惊讶,没想到这个彭阿猫不但不聋不哑,还是个日本人!而且居然知道李哲夫的日本姓氏!
李哲夫假意不懂,用汉语问:“你在说什么?”
彭阿猫把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说:“你不必隐瞒,三宅先生已经告诉了我。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日本人,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我不得不冒险向你求救,请务必帮忙。”
“帮什么忙?”李哲夫这句话说的也是日语,等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彭阿猫说:“你会说流利的汉语,他们对你没有什么怀疑,你一口咬定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想办法回去。你回到上海后,去静安寺大西路的大理石大厦,找一位姓池田的先生,向他转达我的死讯。”他从内衣里拔下一枚钮扣,递给李哲夫,“这个就是信物,池田先生看到后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会给你赏金的。拜托了!”
李哲夫接过钮扣:“那你呢?”
彭阿猫苦笑了一下,随即故作轻松地说:“看来是回不去了,要不就被他们砍头,要不就自杀,决不会向他们透露一丁点儿秘密。”
李哲夫小心翼翼地问:“您是替国家做事的吧?该怎么称呼您呢?”
彭阿猫没有回答他,望着窗外的月光自嘲地说:“第一次进来,什么都没干就被抓住了,太倒霉了!”
“彭阿猫”的真名叫晴气庆胤,他此时就职于日本陆军参谋本部,大尉军衔。晴气庆胤和策划过“九·一八”事变的老牌特务土肥原贤二有交往,这个当时看似不起眼的大尉,日后成为了日本特务机构“梅机关”的得力干将、汪伪“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的太上皇,并先后担任过侵华日军华北方面军情报参谋和参谋本部中国课课长等要职。
日本人已经注意到,红军的根据地位于没有任何现代化工业的偏远山区,远离大城市,物质条件极端艰苦,从这一点而言,远不能和冯玉祥、阎锡山、张学良、李宗仁等任何一个军阀政权相比。以如此少的人口和如此贫弱的经济,却能组建起一支纪律严明的大军,说明其政权的运作管理和动员效率大大高于这些军阀,而且面对人数装备绝对优势的国民党中央军居然屡战屡胜,其战斗力令人刮目相看,更说明这是一支与军阀完全不同的军队。所以,日本军方的目光盯上了这里。晴气庆胤能写一手漂亮的汉字,也可以听懂中文,但说中文不够流畅,怕露馅,干脆装成聋哑人,企图混进苏区侦察地形路线、军情民情,不料刚一进来就被识破逮捕。
至于李哲夫那晚看到三宅幸行对晴气庆胤毕恭毕敬,这也是有原因的。当时的日本右翼团体大大小小有三百多个,彼此没有统一的政治纲领,没有形成统一的政治力量,而是有各自的军阀、官僚、财阀等后台老板,由于在具体的侵略政策上有分歧,有些右翼团体与政界和军界存在着各种矛盾,右翼团体彼此之间也存在矛盾。随着“新右翼”(法西斯少壮军人)势力的崛起,玄洋社和黑龙会等“老右翼”就不那么吃得开了。(被少壮派军人杀死的犬养毅首相就是黑龙会成员,玄洋社也曾一度被陆军剥夺了政治活动权利。)在军国主义制度下,只有抱紧军队的大腿才有底气,所以,对于来自陆军参谋本部的少壮军人晴气庆胤,出身于玄洋社的三宅是不敢怠慢的。
李哲夫将晴气庆胤的情况向李克农作了汇报。李克农仔细查看了那颗钮扣,发现这是一枚伪装成纽扣的指北针。他说:“日本人的手伸得很长啊,已经伸到我们苏区来了。日本帝国主义图谋中国,处心积虑,不是一年两年了,亡我之心可畏!”
李哲夫问:“静安寺的大理石大厦是什么机构?”
李克农有在上海多年的秘密战斗经验,说:“这应该是日本人在上海租界内设立的特务机关。”
当时,各色人等、各式各样的思想在上海混杂汇集,上海成为远东地区最复杂的情报战场,各方势力及情报组织在此犬牙交错,各显身手,确实是“冒险家的乐园”,比如,国民党的淞沪警备司令部、上海市警察局,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巡捕房、包打听,弄堂码头的青帮、洪帮,共产国际的情报站,中共特科的打狗队……这些,都是李哲夫在日本时就从书刊资料上了解到的,但因为看到的是来自日本人的资料,他这时还不知道在上海也隐藏着极其庞大的日本情报系统。
旁边一位保卫干事问:“怎么处理这个人?”
李克农沉吟片刻,做出了决定:“放他走!”
李哲夫不解:“为什么?”
李克农说:“三宅幸行在厦门住了二十多年,是个老资格的特务,从他对这个‘彭阿猫’的恭敬态度看,这个人很有来头,加之年纪不大,今后在日本情报界里往上爬升的空间很大。他刚潜入就被发现,画图也被收缴,作恶不大,放他走无关大局,反而可以利用他帮助你打入敌人内部。”
他见李哲夫仍有迷惑之色,解释说:“这其实就是孙子所说的‘反间’。 《孙子兵法》是十分推崇‘间’的作用,‘间’就是间谍,他说,‘故三军之事,莫亲于间,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非圣智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微哉微哉!无所不用间也。’《孙子兵法·用间篇》中,把间谍分为乡见、内间、死间、生间、反间五种。”
李哲夫饶有兴味地问:“这些‘间’都有哪些区别呢?”
李克农说:“所谓乡间,就是利用敌人的老乡来做间谍,老同学、老同事的关系都是可以利用的。内间,就是利用敌方人员来做间谍,也就是策反了。死间,则是制造些假情报,通过我方的间谍将它传递或散布给敌方的间谍,从而使敌人上当受骗,一旦秘密泄露,我方的间谍有生命之忧。生间则不同,我方间谍侦察敌方情况后能活着回来报告。反间就是使敌方间谍为我所用,比如《三国演义》里周瑜利用蒋干。这些都是大有名堂的,我国古人是十分智慧的。你可要好好领会这些东西,理解透了,用好了,对将来的工作大有裨益啊。”
李哲夫被“释放”了,他走时低声对晴气庆胤说:“请暂且忍耐几天,我出去后会想办法救你。”晴气感动地说:“不必了,你及早脱身,把话带给池田先生,我死不足惜。”李哲夫和他悄悄握了一下手便出去了。
李哲夫走后,囚室里只剩下晴气庆胤一人,不再有人提审,看来已经定下了死罪只待执行。晴气呆在阴暗潮湿的囚室百无聊赖,看着日出日落,一天一天过去,吃着发霉的干菜饭,看着老鼠在下水道里钻来爬去,感觉自己都要发霉了。
就在晴气庆胤绝望之时,这天半夜,忽然一颗小石子掷到他头上,接着又是一颗,他惊醒了,只见有人轻轻敲击窗口,他擦去满眼的眼屎,定睛一看:正是李哲夫!晴气惊喜交集,赶紧爬起身来。李哲夫趴在窗口,扔进来一个纸包,什么也没说,就消失在夜色之中。晴气打开纸包,只见里面是一根小小的锯条,还有咸菜和红薯干。晴气精神大振,虽然他已有必死之心,但毕竟不愿就此横死。他将纸包的食物暗藏在墙根的破洞内,用稻草塞住,睡觉时侧身靠墙,以防老鼠偷吃。他白天睡觉,养足精神,夜深人静之时,则偷偷地用小锯条锯窗口的木栅栏。他十分小心,由于栏柱粗大,锯子短小,不能一个晚上全部锯断,他就每晚在每根木栏上锯一小段,口子细细的,以防被发觉,然后第二晚接着干,口子大起来时就用地上的黄泥涂抹遮掩。就这样忙活了几个晚上,几根栅栏都只剩一晚之功,一直无人查觉,晴气暗喜不已,乘一个雷雨的夜晚,就着雷声和雨声的掩护,他掰断栅栏,从窗口爬出,急急如丧家之犬,茫茫如漏网之鱼,溜入深山——当他为死里逃生欣喜若狂时,却怎么也想不到这只是李克农给他导演的一出戏。
不过对晴气庆胤的考验还没结束,他不敢走大道小路,只在山野间流窜。由于指北针给了李哲夫,他便根据掌握的野外生存技能,白天依靠太阳光线的移动、晚上依靠北极星来定位,最麻烦的是碰上雨天,不但方位不清,而且还难以保持体温。李哲夫给他的干粮很快就吃完了,只能靠挖红薯和草根维生,昼伏夜行,一个多月后才逃回厦门,这时的他已经犹如野人了。
就在晴气庆胤仍身处囹圄之时,李哲夫已来到瑞金,一路所见所闻的苏区,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在第四次反“围剿”胜利以后,中央苏区的发展到了鼎盛时期,总面积约八万四千平方公里,下设二十多个行政县,总人口四百三十万,中央红军达到十万人。这一年全国的革命形势也是一片兴盛,苏区发展到十几块,全国的红军达到三十万人,党员也发展至三十万人。
红色的瑞金,到处张贴着红红绿绿的标语,香樟树散发着清香,夺神醒脑,杜鹃声声低唤,时而又高昂地望着天。在这里,李哲夫受到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人民政府政治保卫局邓发局长的亲切接见,并和邓发、李克农等人一起吃饭,虽然是简朴的粗茶淡饭,却让李哲夫感动:这些领导都是劳苦功高的革命前辈,竟然在百忙之中款待自己这等无名小辈。
邓发说:“来,尝尝江西的辣椒,这个玩意啊,开胃得很呢。”
李哲夫夹了一根红辣椒,咬了一半,立刻眼泪扑眶,无语凝噎,他赶紧吃上两口小米,喝了一大口水,勉强忍住了。
大家都大笑起来。
邓发说:“我看了王学鑫同志写的介绍信,他对你的期望很高啊。你的日语很流利,英语也不错,这很好。共产党员最好能会几国语言,我们要搞世界革命。革命者可不能连辣椒都战胜不了。”
吃饭就在邓发的居所,里面陈设简单,只有几件桌椅,很粗糙,黝黑黝黑的,桌角摆着一个破茶缸,里面漂着些茶叶末,桌脚边还一个酱色的坛子。靠墙搁着一张木床,床下是一双草鞋,帮子已经断了。苏区保卫局担负着苏维埃共和国艰巨的肃反保安任务,其领导人居然简朴如斯,这让李哲夫心生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