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会后,李哲夫照例向“梅机关”汇报了会上的情况,他有意谈起了德国人对日本人的看法,说这些日尔曼人骨子里高傲,看不起东方的盟友。他这话倒不算捏造,这种高傲确实存在于很多德国人身上。
果然,出于日本人固有的自大心理,影佐祯昭在情绪上反弹了:“看不起日本?哼,德国人对俄国军情的了解远不如我们。现在他们还搞不清楚俄国陆军师团的数量和番号,要请教我们。在情报工作上我们要比他们出色。”
听了影佐祯昭的话,李哲夫心中一凛:看来,德国正和日本加紧交换有关苏联的军事情报!他从另一个角度试探:“德国人确实有很多地方要向日本学习。不光是对付俄国,对付英国,日本也能帮上忙。日本军队有丰富的两栖登陆作战经验,而德国人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影佐说:“打英国的问题,我和海军方面的专家交流过,德国人是没有把握的。英吉利海峡虽然狭窄,但最狭窄的地方在英国一侧都是峭壁,何况这个海峡水流急、暗礁多,水文情况复杂,根本不适合登陆。德国海军相对于英国海军显得十分弱小,在这种情况下希特勒要将陆军送上英伦三岛,除非空军完全夺取了英吉利海峡的制空权,但不列颠空战持续了大半年,德国空军损失惨重却一直无法取得决定性胜利,因此,德军登陆英国纯属自杀式冒险,毫无胜算。”
连日本人都知道德国人登陆英国毫无胜算,德国人自然更加明白,排除了英国这个目标,那么,他们真的会进攻苏联吗?
李哲夫假装随口一问:“德国会和俄国打仗吗?这么多军事专家回国,好像要大干一场的样子。”
影佐说:“你能看到这一点,还是很机灵的。”他举起一支手指晃了一下,“跟俄国人开战,那可是惊天动地的,谁都难以预测。不过,德国人向我们许诺,如果我军向南洋进军,扫除那里的英国军事基地,那么,可以放心地一直打到新加坡,不必顾忌背后的俄国。因为德国有二十个装甲师正在向东方集结,如果俄国佬在远东寻衅,德国军队就会狠狠教训他们。”
二十个装甲师几乎是当时德国陆军的全部精华了,德军在西欧所向披靡靠的就是这些装甲部队,而不是那些数量庞大而行动迟缓的步兵师。
李哲夫的心顿时“咯噔”一下收紧了。影佐祯昭是搞情报的,他的话可信度很高。强大的苏联一直是日本所忌惮的,这是德国人怂恿日本人及早和英国开战的大话,还是他们真有突袭苏联的计划呢?他感觉到,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如果我们打英国,美国肯定要参战的,德国人有这个把握吗?”李哲夫继续试探。
“德国人认为美国不足虑,美国是一个半犹太、半黑人国家,一盘散沙,很好打。”
“是吗?”李哲夫心想,德国人这种结论还真是对了日本人的胃口,也许,这仅仅是为了迎合日本人的忽悠呢!
李哲夫从满铁资料室查阅了德国最近几年的棉花进口情况。这是因为,棉花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军大衣的生产离不开棉花,没有棉花,就不可能在寒冷的冬季展开军事行动,而苏联的寒冬又特别漫长。德国和日本一样是个原材料匮乏的国家,它自己不出产棉花,根据菲舍尔的描述,这时的德国,每人每年限买三双袜子,同时鼓励民众把不要的衣服都捐出来重复利用,许多德国工人穿的是木纤维制成的工作服,可见棉织品短缺很严重。自从入侵波兰后,德国的海上运输线就被英国切断,只剩下苏联一个进口棉花的渠道了,苏联中亚地区是世界著名的棉花产地,而当时的苏德关系在表面上仍然友好。德军此前一直在温带地区作战,如果准备进攻位于寒带的苏联,必然要比往年进口多得多的棉花以赶制军大衣。
但是,资料显示德国从苏联的棉花进口量与往年相比并未大幅增加,换句话说,德国人没有短时间生产大量军大衣的能力,那推理下来,也就不会入侵苏联……李哲夫突然觉得这个推理不对:“且慢,既然我能想到这一点,斯大林更能想到这一点,希特勒会想不到吗?”
他望着西方的天际,心想:“希特勒是个疯子,突然袭击是他的拿手好戏,从进攻波兰开始就是这样的,并且屡屡得手。尝到甜头的希特勒,会不会再冒险赌一把,在没有准备好大军冬装的情况下进攻苏联?这样的话,反而可以出其不意,打斯大林一个措手不及!如果是这样,那动手的时间应该越早越好!”
苏联是世界上第一个由无产阶级建立的国家,而且给予中国抗战以有力援助,如果德国采取不宣而战的惯技,以闪击战突袭打垮了苏联,将实现和日本在东方的法西斯势力大会师,这对整个世界来说都是一场灾难!
想到这里,李哲夫心跳加剧,一下子站了起来。
李哲夫找到谭老板,开门见山地说:“德国将进攻苏联,时间就在近期!”
谭老板吓了一跳:“近期?究竟是什么时候?有具体时间吗?”
李哲夫摇了摇头,说:“德国要在今年发起对苏联的进攻,那是越快越好,因为苏联不同于波兰、法国,苏联的国土十分辽阔,而且冬季十分寒冷,德军必须及早动手才可能在严寒到来前打垮苏联,现在已经是4月份了,留给希特勒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我估计近期德国就会动手。”
谭老板问:“有切实的证据吗?”
李哲夫再次摇了摇头。他将驻日的德国军事技术人员回国、以及和影佐祯昭的对话等信息说了出来,他便是依据这些做的推断。
谭老板说:“这是些只鳞片爪的信息,不能称之为有价值的情报。你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李哲夫无奈地说:“现在只能推断,找不到更直接的证据。”
谭老板踱了几步,说:“我不能把一个没有实证、只靠推理得出来的情报发给中央。”
“老谭,这个情报很重要!”
“如果你的推断是正确的,这确实是极其重要的战略情报。但如果不正确呢?你有百分之几十的把握?你能说出来吗?”不等李哲夫回答,老谭接着说,”没有证据的情报是不切实的,是没有意义的,尤其是这样关系重大的情报!”
谭老板拒绝汇报上级,这让李哲夫很失望,也很心焦:如果不把这条重要的消息传给莫斯科,一旦德国入侵,没有防备的苏联将遭受重大损失!李哲夫相信自己的直觉,必须想办法联系上延安。
李哲夫不是不能这么做。老潘代表李克农和李哲夫见面时,曾给他一套密码,指示:在特殊情况下(如情报万分紧要,不允许经过中间环节;或是周围同志暴露、被捕,电台被破坏),则李哲夫可利用这套密码直接联系延安。
李哲夫自己手里没有电台,而日本人在上海这样的重点城市的电讯侦察力度很大,日夜不停监听可疑信号,商业电台毫无安全可言,地下电台又容易被查到——在这种情况下,巧妙地逆用敌台反而是安全的通讯方法。
李哲夫手里有上次用安眠药迷倒矢田作藏后复制的“菊町”客房的壁橱钥匙,壁橱里就藏着一部电台。这间客房被“冈机关”包下,平时是空的,有任务时矢田作藏才会进来,没人时由“菊町”的老板娘清子看守,其他人不得进入这个房间。每个星期天下午,清子都要去虹口妇女社参加茶艺和插花培训,就由一个叫乙吉的店长兼着看守房间,乙吉并不知道这个房间里藏着的是什么。
这个星期天下午,李哲夫来到“菊町”酒馆,因为是周末,照例有很多“水交社”的海军军官在这里大快朵颐。李哲夫乘伙计送餐时,暗中将准备好的死苍蝇放进了汤碗中,很快,几个喝得脸红脖子粗的军官叫骂起来,伙计挨了几个耳光,乙吉哭丧着脸连连鞠躬道歉,这些自恃高人一等的军官不依不饶,一时场面乱哄哄一片。李哲夫把乙吉拉到一边,低声说:“这场面你一个人压不住,还不快去把老板娘喊回来?”晕头转向的乙吉闻言恍然,赶紧一溜烟跑出去找清子。李哲夫见乙吉走远,便转身上楼,用钥匙打开那间客房,再反锁上门,打开壁橱,取出那部电台。这是一部九四式通讯电台,这种电台没有记忆发报次数的功能。李哲夫侧耳倾听了片刻,确定门外无人,便立刻打开电台,旋转调频旋钮,调整到与延安秘密联系的波段,戴上耳机,用报头密码进行呼叫,并迅速开始拍发电文:
“特急。据悉,德国将于近期对苏联发动大规模军事突袭,时间最晚不会迟于今年上半年。”
由于只发报不收报,所以中间无需停顿,很快将电文发完。发完后,李哲夫再将旋钮调回到原来的波段。至于延安那边能不能收到,只有听天由命了。
发完报,李哲夫关闭电台,再原样放回壁橱,上锁,又倾听门外动静,确定外面没人,再出门,锁门。这一切一气呵成。他下楼后,心跳这才平缓下来。
李哲夫将给延安发报的事告诉了谭老板,他听了一下子跳了起来:“你简直是胆大妄为,这是越级汇报,是违反安全纪律的!我看你是被个人英雄主义冲昏了头!”
李哲夫说:“你既然怕担责任,不肯汇报上级,我别无选择,这个情报太重要了!老潘同志指示过,特殊情况下我可以直接联系延安。”
老谭敲着桌子说:“这么说,还是我怕担责任了?”他平息了一下情绪,“你知道你的行为牵涉有多大吗?如果这个情报不切实,会给中苏两党关系带来怎样的负面影响?你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行动,我会向上级反映的!”
李哲夫回了一句:“我愿意接受组织上的任何处分。”
这是两人共事以来第一次争吵。
就在第二天,传来了一个消息:苏联和日本在莫斯科签订《日苏中立条约》,条约内容只有四条:日苏友好,互不侵犯;当缔约一方与第三方发生军事冲突时,另一方应保持中立;条约有效期五年;双方应尽快批准。条约还附着了一项重要宣言:苏联尊重“满洲国”的领土完整,日本尊重“蒙古国”的领土完整。这等于是苏联承认了伪满洲国的合法性。以前,只有日本及其法西斯盟友德国、意大利,以及个别无足轻重的小国(如萨尔瓦多等)承认“满洲国”。
苏联承认伪满洲国,这条消息使得李哲夫又是困惑,又是伤心,思想一时出现了混乱。
6月14日,苏联外交部长莫洛托夫在塔斯社广播了一条电讯,他在广播里义正言辞地痛斥了西方国家“关于苏联与德国即将爆发战争”的谣言,称之为“苏德两国敌对势力的笨拙宣传伎俩”,他最后说:“苏联人士认为,关于德国想要对苏联进攻的谣言纯粹是无稽之谈。”
日本的电台和报纸转发了这条消息。
李哲夫呆住了,坐在椅子上,感觉太阳穴隐隐作痛,在这一刻,他对自己的预感动摇了:难道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
莫洛托夫的讲话仅过了一个星期,纳粹德国便撕毁《苏德互不侵犯条约》,于6月22日凌晨发起“巴巴罗萨”行动,德军一百九十个师分三路全面入侵苏联,空前残酷的苏德战争在举世震惊之中爆发。
6月21日夜,一名德军司务长偷偷越过边境向苏军投诚,他向苏军指挥官报告了德军将在翌日入侵的重要消息,他说:“我是德国共产党员。这些天我一直在等待机会向你们报告这一危险情况……作为一名共产党员,我不能看着共产主义被希特勒打败,所以我不顾危险跑了过来……”可惜的是,一切都太迟了!
这位德国共产党员的心情,和李哲夫是一致的,在他们心目中,苏联是共产主义的大本营,是全世界无产阶级的“阶级祖国”,所以李哲夫才会干冒大险直接联系延安。
据后来的史学家研究,在苏德战争爆发前,起码有八十四个战争前兆警告被传递给了苏联情报部门,这些报警的渠道包括佐尔格、“红色乐队”、“露西”等情报小组,还有的来自英国、美国以及中国共产党,但是苏联却被打的措手不及——情报信息冗余形成了可怕的后果,很多情报是相互矛盾的,一些真实的情报反而被海量的虚假信息所淹没,希特勒一再推迟“巴巴罗萨”行动的时间,苏联情报部门不断验证一个又一个情报是误警之后,就会本能地以为下一条类似的情报也是虚假的、无用的……警觉就这么被“狼来了”的麻痹所消耗掉了,这是在战略情报分析上出现的重大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