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夫认为,这些人不过是台湾人中的少数,看似热闹,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崇拜强权和投机心理在作崇,就像浮萍一样,没有稳固的根基。遍布广大农村的农民们则不是这样的,他们依然保持着纯朴而古老的习俗和礼仪,说着世代相传的语言,是的,他们没有知识,没有学问,他们逆来顺受,但他们深深扎根于养育人类的大地,顽强而乐观地生活在广阔的天地间,不会被名利和宣传所动摇,几千年来中华民族之所以能够繁衍生息不绝,其力量不正是凝聚在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农民们的身上吗?共产党正是依靠土地政策和群众路线,使得他们能够最大限度的团结和组织起农民的力量,也就使得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李哲夫想到这里激动起来:“将来台湾回归祖国后,必须实行土地改革,真正实现耕者有其田,让每一个人都能在自己热爱的土地上自由地劳动。只有这样,我们的革命才算是成功了!”这么一想,他的步伐也更加坚定起来。
李哲夫一路匆忙,但到家还是晚了,母亲病情危急,没等到看到儿子最后一眼便溘然长逝。李哲夫起慈母的养育之恩,悲恸难抑。他的父亲李正钦只是在妻子病危时来看过一次,呆了半天,现在还在台北。李哲夫用乡公所的电话向父亲告知母亲去世的消息,李正钦无关痛痒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接着便大谈特谈李哲夫出息了,当了满铁的官,给他争了光,要继续好好干,前程无量……李哲夫气得挂断了电话。
母亲生病时,春枝一直服侍在身边,而且葬礼也完全是按照中国的风俗安排的。由于春枝的父亲桦山四郎患了重病,加之日本和美英关系恶化,出于军事保密需要,NHK中断了“天气预报”广播,所以春枝请了长假回台湾照顾父亲。
李哲夫得知桦山四郎病重,拜祭了母亲后,赶紧去看望老师。
桦山四郎已是癌症晚期,看到李哲夫,消瘦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他问李哲夫:“我从幼小唯命是剑,直到现在这才慢慢了解了剑之心,所悟归结于一句话就是‘弃剑’,那么你呢?你要舍弃什么?”
李哲夫沉思片刻,答:“我要‘弃己’。”
听了这话,桦山点头笑了。临终之际,他指着女儿对李哲夫说:“请你好好照顾春枝,我就可以含笑而终了。”
春枝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如玉的肌肤因为害羞而带上了一抹粉红。
李哲夫回想学生时代老师对自己的教导和关照,忍不住潸然泪下:“老师,我答应您。”
安葬好了母亲和桦山老师,李哲夫和弟弟到大锣镇走了一圈,就当是告别故乡,他不知道自己将来还能不能再回来。天下着雨,弟弟撑伞,宁可自己的半身淋湿,大半个伞都给了哥哥。李哲夫接过弟弟手里的伞,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感到弟弟懂事了。兄弟俩肩并肩走在雨中。李哲夫的心情就像天空的阴云,一直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
兄弟俩来到镇子南边用竹子搭起的戏台前。当年这里上演过布袋戏,有《三国演义》、《八仙过海》、《包公断案》等古代戏码,也有的取材于民国初年的武侠小说如《七侠五义》、《小五义》等,那时人山人海,喝彩声不断,热闹非凡,李哲夫带着弟弟和小伙伴们曾在此一起嬉戏,但随着“皇民化”运动的开展,现在这些戏因“标榜敌对国家思想”已被禁演,戏台空荡荡的,败破不堪,一片凄凉。
离开大锣镇时,桦山春枝前来车站送别,目光中深情款款,对李哲夫说:“哲夫君,我等着你来迎娶我。”
李哲夫嗓音干涩:“春枝,我一直把你当妹妹看待。”
“你撒谎!”春枝咬住嘴唇,泪光闪闪,“我会等你的,一直到死!”日本女孩爱上一个男人,是十分执着的。
李哲夫躲闪着春枝的目光:“我……不能给你带来幸福……你会后悔的。”
春枝无比坚定地说:“不,跟你在一起,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春枝美丽温婉,静谧如兰,温柔如水,李哲夫不是不喜欢她。但是,“战斗在敌人的心脏,可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马虎大意,那可是在地雷阵里走钢丝,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这句话不时地回响在耳边,他深深地知道面临的危险,在这种情况下,自己难以履行一个称职丈夫对家庭应尽的义务,非但如此,一旦有朝一日不慎触动了“地雷”,不但自己会粉身碎骨,还将殃及家人。春枝是个好姑娘,应该有她自己的幸福生活,和自己在一起可能会毁了她的一生。
李哲夫只得使缓兵之计,说:“我们都在热丧之中,等过一段时间再说。”
春枝说:“你一年不回来,我等你一年,两年不回来,等你两年,十年不回来,等你十年,你一辈子不回来,我等你一辈子!”
李哲夫心中感动,轻轻地拥抱了春枝,两人的身躯都在微微地颤动。
3月,往年和熙的春风并未如期而至,冷气团一波波南下,上海的清晨还出现了冰冻,嗅不到一丝春暖气息。这天,晴气庆胤找到李哲夫:“井上君,你的德语说的怎么样?”
李哲夫说:“不怎么样,怎么了?”他在“陆军通信研究所”和满铁调查部都学过一些德语,当时在世界范围内德语是一种通行的科技语言,而且德国和日本是盟友,交流较多。但德语要比英语的语法复杂得多,诸如动词、名词的格,名词的复数词尾,阴性阳性等等,所以他的德语并不像英语那么流畅。
“你这家伙就别谦虚了,都知道你是个语言大师。”晴气说,“有个德国代表团从东京到了上海,领事馆和陆海军组织了一个大型欢迎会,促进日德亲善嘛。因为代表团人数很多,要多些翻译人员才好,所以就请您大驾了。”
李哲夫问:“什么代表团?”
“商贸代表团。”
“别开玩笑了,商贸代表团能麻烦陆军和海军搞欢迎会吗?”
晴气笑了一下:“这是对外宣称的。”压低嗓门说,“其实这是德国军方的代表团,有德国陆军和德国空军的技术军官、情报军官。他们在日本担任指导工作,现在要回国了,因为大西洋是英国人的天下,所以他们先到上海,改乘中立国瑞典的船只回国。正因为涉及军事秘密,我们的翻译不能请外人啊。”
李哲夫心中一动:“原来如此,那我就只好献丑了。”
欢迎会在虹口大仓饭店举行,当天,整个饭店都被日本人包下,外面有便衣军警看守,外人一律不得入内。饭店内灯火通明,卐旗和太阳旗交相辉映,乐队演奏着《欢乐颂》、《英雄交响曲》、《命运交响曲》等贝多芬的名曲,宴会上,菜肴丰富多彩,东西合璧,有乌贼生鱼片、腌山榆菜、海苔、烧柴鱼、味增汤等日式料理,还有炸猪排、酸牛肉、煎香肠、莱茵葡萄酒等德式菜肴。日本军政要人频频举杯向德国友人致敬。宴后茶会,两国人员在大厅中央相继表演节目,德国人是钢琴、提琴,日本人是能乐、歌舞伎,场面气氛友好,不时响起有节制的掌声。大厅两侧,三三两两的人坐在一起闲聊。
李哲夫和一个名叫菲舍尔的德国伞兵军官聊天。
菲舍尔有着“纯正的雅利安人”长相,身材高大,长颅窄面,金发碧眼,他曾参加过德军在挪威、荷兰的空降作战,此前在日本滨松帮助建立和训练日本第一支伞兵部队。和一般的德国人那种内敛、古板的性格不同,他非常健谈,谈及在日本工作一年的体验,他说:“德国人不能理解日本人的武器设计思维。”
李哲夫让他举例。菲舍尔问:“为什么三八式步枪要装那么长的刺刀?”李哲夫回答:“克服日本人身高劣势,发挥白刃战的训练水平。”菲舍尔再问:“那为什么不进行白刃战时也把刺刀装上,造成在战壕和丛林里行动很不方便?” 李哲夫以日本人的思维答曰:“日本士兵深受武士道精神影响,认为刀是一个武士不可缺少的伴侣,战斗时要时刻显示出自己的刀,这样可以提高士气。”
“所以就是日本的狙击手也会装着刺刀,你们甚至在九六式轻机枪上也安装了刺刀,全世界上仅此一例。”菲舍尔还说,“我们最不能理解的就是日本人喜欢把简单问题复杂化,经常设计安装一些既矛盾又无用的装备,比如:步枪上有防尘盖但是弹夹不防尘也不防潮、子弹在跑动时会从子弹盒里掉出来、用来瞄准飞机的步枪照门却每次射击时都会被后座震得要重新调零、无法支撑机枪重量的单脚机枪架、比手指大的扳机却用比手指细的扳机环、不通用的弹药口径和装药……”
把简单问题复杂化,这是日本人的通病。李哲夫心想,这个德国人还真的看出了门道。
菲舍尔见李哲夫不说话了,便换了个话题:“日本陆军和海军是仇人吗?”
李哲夫反问:“您怎么会这么问?”
菲舍尔笑了:“仅仅是个小玩笑,别介意,我的朋友。”他说起原委。三年前,日本获得了德国戴姆勒·奔驰公司开发的DB601水冷式航空发动机的情报。发动机是飞机的心脏,直接决定着战斗机的性能。DB601发动机体积小而功率大,燃油直接喷射装置在当时来说堪称一绝,先进的技术和优越的性能把日本人晃得眼花缭乱。当时日本没有独立的空军,航空兵分属于陆军和海军,飞机制造业也由陆、海军两家分别操纵。很快,日本陆军就决定斥资五十万日元通过川崎飞机公司向戴姆勒·奔驰公司购买DB601的样品和全套制造技术。而日本海军当局也通过爱知钟表电机公司(后来的爱知飞机公司)从德国购买了DB601的全套制造技术。就这样,并无意作奸商的戴姆勒·奔驰公司居然在同一件产品中从以吝啬著称的日本人手里赚了两倍的钱,令德国人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当菲舍尔在滔滔不绝时,李哲夫的大脑却在思索另一个问题:“德国向日本派出了大批技术专家、军事顾问,因为日本人需要德国先进的军事技术,但为什么这时要从日本撤回这些人呢?”
谈话的气氛是随意的,李哲夫问菲舍尔:“贵国元首希特勒说日耳曼民族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种族,难道您不觉得这会对盟国的关系产生负面影响吗?”
菲舍尔大笑起来:“那套关于日耳曼民族优越性的理论,是元首说给纳粹狂热分子听的。我们国防军的军官都没把这话当一回事儿,元首本人也是如此。如果一个民族能够在一万八千公里之外帮助我们赢得世界帝国,他们的肤色是黄的还是黑的,元首根本不在乎。”他半开玩笑地说,“事实上,你们日本人丝毫不受纳粹理论的干扰,因为按照你们的神道教信仰,你们自己就是‘主宰种族’。”
这个德国代表团有数百人之多,规模很大。显然,德日两国的同盟关系并未出现任何恶化的迹象,但就在此时,大批掌握着先进军事技术的德国人却撤回本国了。而且,从菲舍尔嘴里得知,并没有从德国新派人员来接替他在日本的岗位。这很不正常。
长年的情报工作生涯,使李哲夫养成了遇事爱思考的习惯,他判断,德国人很可能正在筹备下一次战争,而且规模十分巨大,所以对军事技术人员的需求十分紧迫,这才大批召回国外的派遣人员。虽然德国距离中国遥远,但德日是盟友,德国如果发动一次新的大规模战争,在全球战略上必然对中国抗战产生影响。
那么,德国人接下来要对谁下手呢?
此时的纳粹德国几乎将势力范围扩展到了整个欧洲,空白区仅仅剩下英国和苏联两个大国是需要花费大力去征服的。
“德军是要登陆英国还是进攻苏联?”这个问题不断盘旋在李哲夫脑海里,他装作随口一问的语气:“您回国之后,会去哪个部门工作呢?”
但德国人口风很紧:“对不起,朋友,这一点无可奉告。”
李哲夫没有追问,这会引起怀疑,这时也不能沉默,于是他把话题扯开:“您就要离开东方了,对日本最美好的印象是什么?”
李哲夫并未从菲舍尔口中得到什么确切消息。对于德国军人来说,无论去哪里都只是奉命行事,至于去干什么,只有等待上级进一步的命令,如果德国正秘密筹划突袭英国或者苏联,这样的战略机密也是菲舍尔这等级别的军官所无法接触到的。
但是,另一条来自日本人的消息提供了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