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4日晚,卢成文从贝当路蓝威咖啡馆返回“七十六号”总部,向晴气庆胤汇报了下午碰面的情况:“见面很顺利,对方没有怀疑。”
晴气庆胤见他神色有异,问:“怎么?对方认识你?”
卢成文点了点头:“我们早年在上海就认识了。”
“来接头的是谁?”
“她名叫林恒,是林行臻的女儿。”
梶冈弘毅初到上海,不大了解情况,问晴气:“林行臻是谁?”
晴气吃了一惊,林行臻和“七十六号”的李士群等人私交甚深,和日本当局素来采取合作态度,没想到他女儿居然是共党分子!
听了晴气的说明,梶冈眯着眼吸了吸鼻涕:“好戏就要开始了。”
晴气叮嘱手下:“从现在开始,要不分白天黑夜盯住林恒,她出门后去了哪里,和什么人来往,接过什么物件,一举一动都要记录下来。但是,千万不能打草惊蛇,如果有被她发现的可能,宁可停止跟踪,也不能被她察觉。”
15日下午,按约定,林恒出门去见谭维舟,向他汇报和“南风”见面的情况,并请示下一步行动。她说:“没想到‘南风’是卢成文。”谭维舟说:“听说这位同志以前是有上海生活经历的,抗战前去的延安,跟你的经历有相似的地方,想不到是小卢。”谭维舟是林恒的表舅,是看着她长大的,知道她以前参加“上海青年学生救国团”的事情。林恒说:“是的,我和他都很意外,也都很高兴。多年不见,有好多话要说,但考虑到时间没有多谈。”
谭维舟听完林恒的汇报后问:“你有没有发觉‘南风’有什么异常的地方?”林恒有些诧异:“你怀疑卢成文有问题?”老谭说:“怀疑倒谈不上,只是他到上海比预计时间推迟了。”林恒仔细回想了一下,说:“没有,他的衣着、暗语、暗号,都是吻合的。卢成文当年就是救国团的领袖,政治上应该可靠。”老谭点了点头:“那按计划行动,明天下午3点整,霞飞路巴黎电影院门口,你和‘使命’接头。如果一切顺利,接下来,就是建立电台的事了。”又再次叮嘱,“要当心安全,要留心周围一丝一毫的异常。你一直潜伏到现在才开始发挥作用,组织上对你的期望很大。为谨慎起见,你在和‘使命’同志见面之前,要先经过瑞康药店,如果店门口挂上了‘虎骨酒缺货’的木牌,你就立刻取消这次碰头。”
林恒郑重地点了点头,她按捺不住好奇心:“这位‘使命’同志,是什么来头?什么模样?”老谭笑着说:“小林,不能违反纪律哟。”林恒不依:“舅舅,你就说说那些不涉及纪律的情况嘛。”老谭正色说:“‘使命’同志虽然年轻,可是一位老党员了,他有丰富的地下工作经验,有胆有识,对党很忠诚,而且已经为革命做出过卓越贡献,我很佩服他。今后,他就是你的上级,你要尊重他,听他的指挥,向他学习。”林恒心想:“这么厉害的一位同志,真想立刻就见识一下。”
两人谈完话,为安全起见分开行动,林恒先走,谭老板继续喝茶,还在想着林恒和“南风”的那次会面,心里总有点儿莫名的忐忑。他等林恒走远后才下楼,出门后,忽然感觉情况不妙,后面似乎有“尾巴”,他走到路口,假装看表,其实是用怀表里嵌着的一面小镜子观察后面的行人,见后面远远跟着一个穿风衣的男子,由于距离很远,这个男子形貌看不清楚。他的心绷紧了,如果真的是跟踪者,不但自己的情况危险,林恒那边也一定处于危险之中,更危险的是,林恒可能还不知道她被人跟踪了!
谭老板故意穿过几条街道和小巷,发现那个穿风衣的男子并没有跟踪而来,但是,另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却出现了,他又乱走了几条街区,这时,“尾巴”变成了一个拉空车的人力车夫。这是敌人的接力盯梢,企图通过变换跟踪者的方式制造假象迷惑目标,但这没有瞒得过谭老板。
谭老板的心跳一下子提速:“糟糕,暴露了!问题出在哪里呢?林恒和‘南风’的见面……”想到这里,他的呼吸跟着急促起来,“现在不是追究这个问题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立刻通知林恒、通知李哲夫,终止在巴黎电影院的见面!”
与此同时,晴气接到电话:“什么,可能被他察觉了?”他像弹簧一样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你们这帮家伙,尽干蠢事!我特别嘱咐过不能打草惊蛇!”
“实在对不起,对方太警觉,现在他一直兜圈子,不往一个方向走。怎么办?要不要继续跟下去?”
晴气骂道:“混蛋,一定被他发现了,再跟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什么,撤掉跟踪?也是愚蠢的想法!只要一摆脱跟踪,他就会向同伴通风报信。”他一拳砸到桌子上,“不要犹豫,按应急预案立刻把他抓起来!”
晴气放下话筒,解开军装的风纪扣,呼呼地喘着气,梶冈在一旁听了,说:“我更感兴趣的是,这个‘使命’究竟从我们这里搜集到的是什么情报,以致于中共要专门为他设线架电台。如果知道这些情报的内容,就可以大大缩小我们内部的排查范围。”日本人从来都不信任汉奸,怀疑汪精卫那里的秘书处、“七十六号”和军法处等部门都可能被中共情报组织渗透,考虑到“使命”提供的情报都是十分重要的,此人可能身处高位,因此,梶冈特别叮嘱晴气,参与这次监控行动的人员都要精选,必须绝对可靠,有一丝嫌疑者都不能采用,要把消息控制在最小范围。
谭老板已经在大街小巷转悠了一个小时,晚霞出现在天际,这是在西方租界内,日本人是不能公开抓人的,他想甩掉“尾巴”,换了好几种方式,如混入人多的商场,上下电车,但跟踪者很有经验,一直甩不掉。现在,他发现情况更加严重了,除了后面的盯梢,前面也有人在盯他,盯的人多了起来,看来敌人不再顾忌什么了,这是他们要采取行动的先兆!谭老板感到不能耽搁了,必须立刻给瑞康药店发出危险的警报,至于自己的安危,他已经顾不上了。
谭老板向公用电话局走去。他不再走偏僻小巷,而是挑人多的街道走。眼看就要到电话局,他从衣袋里掏出进出租界的通行证,准备一进门就把上面的姓名和住址撕掉。忽然,巷子口闪出一个男子,从后面跟上来。谭老板刚想回头,后脑勺便被木棒狠狠敲了一记,他一下子瘫倒在地,昏迷过去。周围人群一时大乱,袭击者则逃之夭夭。这时,另一个男子赶紧跑来扶起谭老板,连喊数声,假装是他的亲属,谭老板已人事不知,当然没有回应。这个男子其实是日伪特务,他抱起谭老板,拦住一辆人力车(拉车的也是伪特),说是要赶紧把人送医院,就这样骗过了租界的印度巡捕,把谭老板拉进了位于礼查饭店的日本宪兵司令部。
谭老板昏迷时,日本宪兵对他搜身,搜出了进出租界的通行证,核实了他的身份是瑞康药店的老板。
“要不要对瑞康药店采取行动?”晴气庆胤敲着铅笔自言自语,一时拿不定主意。
“晴气太君,我认为现在不宜采取行动。”说话的是旁边一个皮肤白皙的瘦子,西装领带,皮鞋锃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副“小开”派头。此人名叫陈泰生,是“七十六号”情报科二处的处长。
“哦,说说你的理由?”晴气歪着脑袋问。
“真正的地下党只是一小部分核心人员,大量的外围人员接触不到党内的机密,但情报渠道却很广泛。这样,即使外围人员出问题,最多也只影响到他的直接上线而已。这个药店里的大部分人可能都是无关紧要的,抓他们不一定能获得机密,反而会搞出动静给对方报警。”
陈泰生是有名的反共特工,经验丰富。梶冈弘毅同意陈泰生的意见,指着谭老板说:“这家伙有比较高明的反跟踪能力,差点被他甩掉,是个老手,不是一般的外围人员,先从他这里下手。另外,严密监视瑞康药店。”
梶冈弘毅这次到上海,带来了几台手提式的小型无线电测向仪,这种德国制造的FU.NP.E型无线电测向机,专门用于搜寻地下抵抗组织的秘密电台。由于要进入中立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梶冈等人不能大张旗鼓,开始是将这种无线电测向机装在汽车上以探知电波,查找方位,但很快发现汽车的蓄电池对设备有干扰。但是,如果让人背着装有无线电测向机的布袋在大街上到处转悠,肯定会引来租界巡捕的盘查。梶冈想到一个点子——用人力车,一个人拉车,另一个人假装乘客坐在车里,把无线电测向机放在膝盖上,盖上围毯。通过这种方法,在一个月的时间内,查明了好几个敌方无线电台的发射规律和方位,虽然电报内容还未破译,但从密码规律看分属好几个系统,其中有西方的也有中国的。这种无线电测向机在测定中长波信号时非常准确,但是在测定短波信号的发射时有一定的偏差,所以只能圈出电台所在的一块区域,不能精确到是那栋房屋,又不能贸然采取登门搜查的方法。梶冈又开动脑筋,想出一个法子,故意在放风筝时让风筝挂到树枝上,再爬上屋顶取风筝,用这种手段观察这个区域内有没有无线电天线,这样的效率当然不高。现在,得知被捕的共产党地下分子是瑞康药店的老板,梶冈立刻打开一张大比例的上海地图,从过去圈出的几处敌方电台的区域中找寻,果然在一个圈子内发现了这个药店!
梶冈弘毅得意地舒了一口气,靠在椅子上,从钢笔帽里倒出一只虱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它能在他的手掌里爬出多远。
地下审讯室里,一瓢瓢冷水当头浇下,谭维舟悠悠醒转过来,昏黄的灯光,潮湿和血腥的气息,后脑勺还在隐隐作痛,一个粗重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喂,老实交代,你的真实姓名、化名、代号、住址、职业?”他不去理会,一点一滴地把下午发生的事回想了一遍,心想:“现在不知是什么时候?”想到李哲夫和林恒即将见面,想到地下联络站可能就此破坏,他的头就像裂开般的剧痛起来。
“就别装聋作哑了。”见谭老板一直沉默,晴气庆胤把通行证在他眼前晃了晃,“说吧,谭先生,你的真实姓名、化名、代号?你和那个姑娘都说了些什么?”
谭老板说:“我不知道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是个普通的商人,那个姑娘是我的亲戚,我们就是拉拉家常。你们不能拘捕良民。”
“混蛋!事到如今,还想撒谎?”一个宪兵叫道,“我们知道你是共产党!”
晴气说:“你的同伙都交代了,你就是什么都不说,我们也能查出来,何必吃皮肉之苦呢?”他走近谭老板身边,俯身说,“那个姑娘代号‘茉莉花’,名叫林恒,是共产党的间谍,我没有说错吧?”
谭老板心中一震,难道林恒也被捕了?她这么快就招供了?不,他否定了,林恒的性格他很清楚,这个姑娘对党很忠诚,这不过是敌人的诈唬,如果林恒真的叛变,敌人这会儿肯定会拿出她的供词甚至把人带过来当面指认。
谭老板摇了摇头,说:“你们搞错了,她是我的外甥女,我们就是拉家常,谈她父亲做寿的事。就是让她来对质,我也不怕。我是规规矩矩的老百姓,她的父亲是有地位的人,一向和皇军合作,你们不能冤枉好人。”在每一次和林恒见面时,他们都约定了这次谈话的借口,以防万一。
晴气阴阴地一笑:“你会见到她的,不过不是现在。”他站了起来,“你好好想想,我会再来看你的,希望那个时候你的头脑能清醒过来,如果你还执迷不悟,我们很乐意帮你清醒一下。”
地下室的门沉重地关上了。谭老板从晴气庆胤的话语里推断,他们还没有对林恒下手,但决不能说林恒现在是安全的,毫无疑问,敌人正埋伏在暗处监视她,等着“使命”入圈套。
有经验的反间谍机关在侦查工作中对于暴露的敌方间谍并不会一抓了事,通常做法是采取不惊动对方的暗中监视措施,以期放长线钓大鱼,除非是被监视的间谍有可能泄露极其重要的情报,或者该间谍可能脱离监控,或者该间谍已无监视的价值。
谭老板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间,估计是深夜,那么,还有十几个小时林恒就要和李哲夫见面了,这太可怕了,他们可能还不知道危险就在眼前!
按和店里的约定,他只要出门后超过二十四个小时不回瑞康药店,那么,店里的伙计就会把表示危险的“虎骨酒缺货”的牌子挂出去,问题是,他出门是下午3点多,这个牌子挂出去要到翌日下午3点以后,而林恒和李哲夫的约会时间正是这一天的下午3点,他们看不到这个信号!何况,药店现在也肯定处于日本人的监控之下。
如何把危险的信号传递出去呢?谭老板心急如焚。
这天早晨,李哲夫去满铁调查室上班,一个人推门进来了:“哲夫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他抬头一看,见是梶冈弘毅,颇感意外:“弘毅君,你什么时候到上海的?”
“到上海一个月了,可是,我一到上海,你就去东京了,太不巧了。听说新娘子是位美人啊,蜜月旅行的滋味很不错吧?”
“哪里话。你可是瘦了不少。”
“怎么样,看起来精干多了吧。”
两人相互捶肩,大笑起来。
李哲夫说:“请坐,我叫人去给你沏茶。”
梶冈说:“不用了,我最近可是忙得团团转,一听说你回来了就赶来见个面,不过,只能待五分钟。”
李哲夫问:“什么事这么忙?”
梶冈低声说:“抓佐尔格。”
李哲夫说:“开什么玩笑,佐尔格不是在东京被捕了嘛。”
梶冈说:“佐尔格和尾崎秀实都在上海呆过很长时间,他们就是在上海结成死党的,我们怀疑在这里还有他们的同伙。最近,可能是感觉和日本的战争日益临近,一些美英的电台发报频率在减少,但是,中国人的电台却仍在租界内频繁发报,很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