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夫兄的话有理,现在还不是抓人的时候。”梶冈说,“我们把陈泰生监视起来就行,如果他要跑,那就是不打自招了。”
翌日,晴气庆胤携李哲夫去“七十六号”会见李士群,一探李士群的口风,二看陈泰生的反应,李哲夫是首次去“七十六号”特工总部,顺带参观了一下这个沪上令人谈虎色变的魔窟。
1939年3月,由晴气庆胤亲自选定,上海的伪特工机关从忆定盘路搬迁到极司非尔路七十六号(极司非尔路是租界越界筑路的地段,是亲日的意大利军队的警备地区,所以日本人把他们豢养的伪特工总部设在了这里),获得了“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务委员会特工总指挥部”的正式编制(此前尚无正式的机构名称)。这里原是国民党安徽省主席陈调元的一座花园洋房,日伪在陈公馆大兴土木,公馆四周建造了一座座水泥堡垒、机枪座,铁丝网拉了起来,公馆内部也作了周密的整修。
“七十六号”的主任委员由汪伪国民党中央委员兼财政部长周佛海兼任,丁默邨以伪中央政府政治保卫部部长之职兼任副主任委员,李士群则以伪中央政府警政部部长兼任另一副主任委员。“七十六号”每个月都要以《丁默邨工作报告》的名义向“梅机关”报告工作情况,其内容包罗万象:如上海党务、青年运动、大学运动、新闻界运动、劳动运动、商人运动、农民运动、京沪及沪杭两路、社会团体、帮会、中国海员总工会、中华民族复兴大同盟等方面的报告,并附有该月上海的重要新闻调查。(这可大大方便了李哲夫,因为“梅机关”的情报室对他是敞开的。)除“梅机关”和上海宪兵司令部外,这些秘密报告还分送日军的华中派遣军司令部,驻上海的第13军(即“登部队”)司令部、上海警备司令部、“藤机关”、华中宪兵司令部、南京宪兵本部、苏州宪兵队和杭州宪兵队……而唯独没有名义上的顶头上司周佛海和最高领导者汪精卫。所以说“七十六号”是日本人豢养的鹰犬是绝不过份的。
在日本人的扶持下,“七十六号”迅速膨胀,招揽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充当走狗,包括军统和中统的叛徒、帮会中的亡命之徒、租界警察、流氓无赖等等,下设二十多个行动大队,还在沦陷区普遍建立分部,如南京区、杭州区、华南区、江苏区、武汉区、安徽区……很快成为汪精卫政权的支柱力量。
李哲夫一到“七十六号”,就感觉到这里警卫森严的气息:外围近邻的华村弄所有原住户均被迁走,从曹家渡至地丰路一带,特务化装成各式各样的摊贩作“望风哨”,有可疑的人一进入警戒圈,许多狡黠的眼睛就注意上了。“七十六号”的大门由武装守卫,头道、二道大门砌成牌楼,人员进出走边上的小铁门,进头道大门,必须持有本人照片的出入证,并夹有能感应的磁性材料,核对照片后,再放到磁性机里去核实。为了防止敌人偷袭,“七十六号”所有窗户都装上了铁栏杆,楼梯处设有铁栅。
正楼是总部,位于宅院的北面,为砖石结构,气势不凡,办公室、会议室和食堂在此处,据说地下还有条暗道可以通往外面。
宅院的东面是电务处和无线电侦察总台,耸立着三座二十多米高的铁塔,房间内排列着十多台崭新的短波电台,头戴耳机的报务员正在奋笔疾书,里面设施完备,让李哲夫有些吃惊。
宅院的南面是警卫总队的兵营。
“梅机关”在宅院花棚前面新盖了三间西式平房,内部装饰精致华丽,晴气庆胤作为总联络官和其助手、宪兵大尉冢本诚等日本特务人员就常待在那里,名为便于联络实为随时监视。
拘留所在正楼的东北面,有二十多间囚室。有人正在那里用刑,走过时,但听到鞭笞声与惨叫声杂成一片,连来客的耳目也不避。
来到正楼的会客厅,这里摆设富丽堂皇,摆放着精致的盆景、名贵的沙发、养着热带鱼的鱼缸,不亚于第一流的酒店。落座后,晴气庆胤让李士群支开旁人,房间里只有他、李哲夫和李士群三人,由李哲夫居中翻译。
晴气说明来意:“我们怀疑陈泰生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中共间谍‘使命’。”
李士群大吃一惊:“什么?陈泰生是共产党奸细?”他连连摇头,“不可能,决不可能!谁都可能是共谍,唯独他不可能!”他定了定神,看了李哲夫一眼,“晴气先生,您从哪里得到的情报?”
“这个我暂时不能说。请谈谈你认为不可能的理由。”
李士群稍稍有些激动:“我太了解他了!陈泰生这些年抓捕了多少共产党?立下了多大的功劳?共产党和他那是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他怎么可能是共谍?”
晴气微微颔首:“李先生,我也不希望陈君是敌人。我找你的目的,就是希望阁下对陈君多加关注,留意他的一举一动,如有异常,要立刻采取措施。当然,这些措施是友好的,比如说,您以朋友身份相劝,让他迷途知返,坦白交代,就仍然是我们的朋友。我这个人喜欢交朋友,交不同道上的朋友,不管是哪条道上的,重庆的、延安的,我都有兴趣。他也可以把他的朋友引荐给我嘛。”
李士群还在坚持:“晴气先生,我还是难以接受这个推断。认定一个人是不是共产党,不能光看一两件事,或者他人的一两句话,要从他多年走过的路、做过的事来看他的思想。”
李士群越是袒护陈泰生,晴气庆胤就越觉得不舒服,陈泰生对林恒用刑时那股令人发瘆的阴柔话语,现在却让晴气也纳闷起来:“这家伙对她惺惺相惜的模样,倒真是可疑。”晴气记得很清楚,林恒去巴黎电影院接头的那天,陈泰生信誓旦旦说在那里看到了李哲夫,这表明他也在现场……
会谈陷入了僵局,晴气说:“今天听到了一些有参考价值的话,很有益,那么,暂时就到这里吧,打扰了。我的话,希望您能认真考虑。”
李士群也觉得自己态度过于生硬,说:“先生的话,李某铭记于心。这件事,我会协助日本方面查清的。”
这次谈话就这么草草结束了。
出门走远后,晴气庆胤问李哲夫对谈话的看法。
李哲夫说:“李士群的神色看上去不似作伪。也许,他真不知情,或者,陈泰生的共谍身份有不实之处。”
“李士群是个老狐狸,不能光看表面。参谋本部中国课课长酒井隆将军说过一句名言:‘日本人不应轻易听信中国人的话,对中国人的花言巧语如果不加以警惕,就会失败。’当然,现在对陈泰生下定论还为时过早。不过,”晴气眯起眼回头看了一眼“七十六号”,“把他们当成是可以托付一切的同志,那是错觉。这里面的人,有的拿两份酬劳,一份南京的,一份重庆的,现在看来,还可能有拿延安酬劳的,中国人的脑筋很狡猾。”说到这里,他阴狠地一笑,“如果拿了两份酬劳,就以为自己有两条命,那就太傻了。”他拍了拍李哲夫的肩膀,“反正我们已经把话放出去了,接下来,就看这帮人怎么表演了。”
李士群的办公室里。
“这是诬陷!”陈泰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梳理好的头发耷拉下额头,“晴气太君带上那个井上哲夫来找你,分明不安好心,我看,这事八成是这个井上在背后捣鬼。”
李士群命令旁边的笔记员停止记录出门回避,他俯身对陈泰生说:“这件事性命攸关,你要说实话。不然,谁都救不了你,我还得把我自个儿搭进去。”
“我真的不是共产党的间谍!我对你的忠心,对和平运动的忠心,可以对天发誓!”陈泰生气极败坏。
李士群思索半晌,问:“那天,你说在巴黎电影院附近遇见了这个井上,有没有其他人可以证明,你当时不是单身一人?”
“有!有一个人可以作证!”
“谁?”
“我接到要求增援的电话赶过去时,路上遇见了白方钧。”
李士群点了点头,说:“你要找白方钧好好谈一下。”
“我可以作证那天和你一起行动,你不是赶去和林恒约会的‘使命’。但是,日本人知道我和你们的关系不错,我的证词有用吗?”听了陈泰生的来意,白方钧双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李士群为什么自己不出面,让你我两人商讨?他知道,这水有可能越搅越浑,不要到时连自己也说不清楚。老弟,我也怕把我自己拉下水啊。”
“难道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吗?我就只有等着日本人来收拾我了。”陈泰生面如死灰。日本人的冷酷无情,他比谁都清楚。
“也不是什么办法都没有。”
“有什么办法?”
“你奈何不了井上哲夫,难道连卢成文也动不得?”
“此话怎讲?”陈泰生仿佛溺水中抓住了救命的稻草,马上来了精神。
“这件事的蹊跷之处,不是出在井上哲夫那边,就是出在卢成文这边。是卢成文向日本人报告,说你是‘使命’。你不觉得卢成文会说假话吗?这会不会是共产党的反间计?”
“我早就想到了这点,可如何证明这是反间计呢?”
“你可以让‘七十六号’给‘猫眼’发报,询问卢成文的真实来历,然后,把‘猫眼’的回电拿给日本人看,告诉他们,卢成文就是来搞反间计的,是假投降,只要有了这个电文,你不就证明自己的清白了吗?你知道,‘猫眼’的情报,丁默邨和李士群都是很看重的,有这两人在日本人那边保你,你应该能躲过这一劫。”
“等一等,‘猫眼’……你怎么就能肯定,他的回电是这个内容?”
“这个是我推测的。”
“如果‘猫眼’回电说卢成文确实是真叛变呢?”
“这就看你的脑子了……这是挽救你的唯一可行之路,我只是出主意,能救你的,只能是你自己。”白方钧将“你自己”这三个字加重了语气。他知道,“七十六号”情报科机要处的副处长章玉寒,是陈泰生的情妇。
陈泰生何等精明,他思索片刻,会意地缓缓点头。
下班时,李哲夫从满铁调查部出来,白方钧开车经过,见到李哲夫便停车问了一句:“回家吗?我顺路捎你一段。”这是两人约定的会面方式,就像偶遇一样,李哲夫登上了车。
白方钧一边开车,一边注视着街道上飞驰而过的卡车和摩托车:“日本人这几天正忙着在租界内大搜捕。”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立刻开进西方租界,解除了租界内西方军警的武装,整个上海就此全部陷入日本人之手。
“同志们和电台都转移了吗?”李哲夫问。
“已经紧急转移了,我们没有损失,国民党方面的损失有一些,另外,美国人和英国人的情报系统是全完蛋了。”
李哲夫想起了Q小组,他们已经撤离上海,应该不会留下什么东西给日本人。
“现在,‘七十六号’的事态正按我们计划的方向发展,‘猫眼’出场了。”
“这个‘猫眼’究竟是什么来头?”李哲夫问,“你上次和我提及‘猫眼’后,我去搜集过他的情报,但日本人那边没有详细的情报,我只知道,他早在抗战之前就打入了中共内部,肯定不是日本人培植的,因为日本情报机构对延安的渗透工作没有什么成效。是中统干的吗?”
日方特务打入蒋介石集团和地方军阀派系中屡屡奏效,但却十分罕有打入中共组织的,这有起初重视程度不够的原因,但等到开始重视这方面的工作,也只能在一些中共的外围组织中找一点线索进行破坏,根本无法深入。
李哲夫提到中统,是有原因的。
在国民党特务机构里,中统(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比军统(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反共水平更高。从一定意义上说,中统就是为对付中共地下党而产生并壮大的,从历史上看,其反共水平不断提高,1927年时是“宁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但滥杀并不能收斩尽杀绝之效,相反于“党国”形象颇有损害,于是到1929年底便公布了一个《共产党人自首法》,建立反省院制度,对共产党人不再一经抓获即行处决,而是采用怀柔政策千方百计“转化”被捕的共产党人,导致一大批被捕的共产党员叛变加入了中统。这些从共产党过来的人,熟悉党的地下活动,由于他们的指引,终于在1934年底将中共设在上海的地下重要机关全部破获。
“七十六号”和中统渊源很深,抗战爆发后,许多中统、军统人员叛变投敌“曲线救国”,丁、李都曾是CC系要人和中统高级特务,丁默邨当过陈立夫的秘书,李士群当过中统大头目徐恩曾的私人秘书,他们不但了解中统的内部情况,而且和徐恩曾以下的中统特务都很熟悉。和军统相比,中统抗战期间从事暗杀活动很少,这其分工有关(针对中共和民主党派),为数不多的暗杀活动中,最知名的当属郑苹如刺杀丁默邨未遂案(张爱玲小说《色戒》的故事原型)。“七十六号”和军统打打杀杀,但和中统却关系暧昧,毕竟,他们有共同的敌人共产党。李哲夫推测,两者之间可能有秘密渠道交流反共情报,“猫眼”可能接受“七十六号”和中统的双重领导。
白方钧说:“‘猫眼’的来头,除了中统,也有可能是军统的人。我推测,由于日本人在战争的头几年打得太顺了,这个打入我党内部的‘猫眼’便多面押宝,想给自己找条好的后路,主动联系上丁默邨,卖身投靠了日伪。这样的败类不少。”